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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
——傅清澜,生于昭广十四年十二月初七,卒于天仁八年九月十二。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她亲笔所写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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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陪着傅清昭吃完了晚饭,傅清澜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散步到了南院。
傅宅灯火通明,各房各院正是饭后散心的时段,唯有这个院落异常的安静,就连那闪烁着的灯烛,似乎都比别院幽暗了些。
杏儿对她说过,她小时候就是住在南院的,而蓝漠现在住的房间,恰恰是她童年时期的卧房。
她接过身后的小厮端着的托盘,挥退了所有跟着的仆从,轻轻推开了门。
蓝漠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执着一卷书,聚精会神地读着,偶尔还会嗤嗤笑几声,像是看得入了迷,未曾注意到有外人进来。
真少见啊……原来这人也是会笑的。
她将托盘放到了桌上,喀噔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目不斜视的低语,“拿出去。”
“不是说想要活着回去么?”傅清澜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那就吃下去。”
蓝漠身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几天不见又是清瘦不少,显得眉目比从前还要深邃上几分。他本就是北方男子的长相,五官英挺俊朗,轮廓刚毅如刀刻,摆在男人堆里连中等之姿都排不上,但她看着却觉得赏心悦目。
蓝漠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侧眼看了看她,“是你。”
“是我……”她的视线转到桌上的三菜一汤和一大碗白饭上,眉宇清扬,“也许是下了毒的。”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想要逗弄他。
但少年没那么好糊弄,斜睨了她一眼就选择了直接无视她的存在。
“死在南国就意味着永世无人祭拜,家人连你的骨灰所在都寻不到,清明到了,别处都在扫墓上坟,就你的坟头杂草疯长……”她稍稍停顿,想了想添上一句,“或许只有我给你烧点纸钱,你不会想要的,对吧?”
“家人?”蓝漠喃喃,脸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神色,很快被他掩饰过去,剑眉冷凝。
他像是有点动心了,又像是更加决绝。
她也不管,起身行至桌旁。
窗外夜色凝重,里边却是温暖的色泽,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暗影,掩去了黑眸深不见底的冷漠抗拒,余下柔和的光影交错,他安静的侧脸隐约染上了浅浅的倦意。
墙壁上摇曳着女子纤细的影子,手拿竹筷,正在将几样小菜夹到碗里面,认真仔细的模样恰似千年前古籍中描述的‘贤妻良母’形象。
若在平时见了,这悖逆的景观必然不会多么美好,但是宁静的深夜,明灭的烛光,他躺在床上注视着她,她微微低下头的身影……此情此景,却是那般恬静温馨。
他们之间可以称得上是相处融洽的。
虽说也只有这么一刻而已。
她递过青瓷饭碗,他沉默着,沉默着……一直沉默到肚子里发出不争气的咕噜噜响声,惊得他眼角肌肉一跳,下意识地别过脸。
傅清澜牵了牵唇角,“蓝漠……”
蓝漠终于抬眸,飞快地瞥了瞥她,低垂着眼睫,慢吞吞伸手接过瓷碗,慢吞吞小口小口地扒着饭。
“蓝漠……”她的口气一本正经。“我不会笑的。”
忍笑……这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没有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话的作用,蓝漠的动作很快就没那么斯文了,三两下吃完了满满一碗的饭菜,拿着她递过去的帕子,随意地抹了抹嘴。
男子这种狼吞虎咽的不雅姿态,若是在寻常人家,铁定会被女主人狠狠责骂一顿,或许还得罚抄男戒什么的。
但她觉得很自然,心里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怀念——就像是在怀念着,那段根本不曾在她脑海中留下痕迹的回忆。
他吃饱了,圈着蜷起的双腿,看向了她,“你之前有东西留在我这里。”
声音似乎温和了点。
也许是夜色太过寂静吧,他们都不忍去打扰这难得的安静气氛。
上次见面可谓是剑拔弩张,他对她本就反感,她也一反常态对着他冷笑,讥讽地问,为什么他不怕死还会沦为俘虏。
这不像她。
傅清澜虽然不多话,有时太过冷清,但是说话向来是礼貌的,不会无缘无故控制不了情绪地讥诮对人,她自负总能收敛自持……那时,她竟然克制不了自己。
这个顶天立地浩然正气的少年是那么无懈可击,她找到了破绽想要打破他的完美,到头来却让自己更加狼狈。
今夜,他虽然仍旧板着脸,可对她的敌意显然没有那么强烈,她也不想提起软骨散南国北国什么的敏感话题。
即使只有这么一晚,她忽然就想静静地和他待在一起,不用说太多话,做太多事情。
蓝漠身上有着某种吸引她不断靠近的东西,纵然他最想做的就是把她一脚踢到三千里外,从此都别看见她——可她就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
那么熟悉的感觉……熟悉得连灵魂都震颤了起来。
蓝漠早就习惯了她时不时发呆的毛病,等到她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到他的脸上,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重复一遍,“你之前有东西留在我这里。”
“什么?”
蓝漠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团揉起来的纸,放到了傅清澜摊开的手上。
她铺平了那张皱巴巴的纸头,粗略阅览,目光一闪。
——傅清澜,生于昭广十四年十二月初七,卒于天仁八年九月十二。
这算什么东西?
蓝漠大概是看过纸张了,漠然地问她,“你应该还认识自己写的字吧?”
是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她熟悉的写法,不会有错。
九月十二……就是她中毒昏迷的那天。
她的指尖泛起了凉意,透过血液迅速传遍全身。
“但是毒是你下的……”她微弱地想要证明什么。
蓝漠承认,“是我下的,你也知道。”
那简直就是他的梦魇。
他无法忘记……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记起来,那日的情景那么深刻地留在脑中,徘徊着始终不肯淡去。
九月的天气算不上寒冷,傅清澜那几天的脸色却一直很苍白,到了十二日那天,已经是惨淡憔悴得令人不忍注视。她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张会走路的白纸,穿着素色的长衫靠在墙壁上,仿佛即刻就能融入那堵白墙里面。
他下毒的时候,她甚至就斜躺在他的床上,一手支着头,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饶有趣味地望着他,好似在观看一场正在上演的好戏。
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轻纱白衣,全身上下只有头发和眼睛有颜色——就连嘴唇都是惨然暗淡的色彩,翕动的时候,他总会产生花瓣枯萎了即将飘落的错觉。
他把在她房里搜到的药粉统统倒进了她的茶杯里面,回头近似挑衅地盯着她。
“错了……”那道苍白的身影突然出声,慢条斯理地起身,轻飘飘地走到他身边,重复强调,“错了。”
“什么错了?”他冷硬地问。
一个冰凉的小瓶子塞进了他的手心里,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拔开盖子,皱眉闻了闻,随即震惊地脱口而出,“你疯了?”
“蓝漠啊……”
她对他伸出了手,他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那只手跟传说中女鬼的手没多大差别,白得近乎透明,皮肤底下细细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怕成这个样子,何必呢?”那个活死人一样的身影笑了起来,太过清淡的眉眼算不上有多惊艳,但是此刻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种一碰即碎的华美,隐隐带着沉沉的死亡气息……不似人间。
傅清澜夺去他手里的瓶子,悉数倒进了茶水中,难得的愉悦非常,纤眉舒展开来,居然耐着性子向他解释,“这样才会万无一失。”
他按住她伸向茶杯的手,冷冷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的眼神宛如在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也不挣扎,雪花般柔软纯白的袖子被他紧紧捏住,掌心渗出的冷汗全被吸入了轻软的布料里。
她的眸中沉淀着千帆过尽,最终尘埃落定的释然,“蓝漠,你真的以为,这个家里,最想杀了我的人会是你?”她自由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字低沉而凛冽地道,“这个人才是啊。”
他阻止不了她……只能眼看着她手执白玉杯盏,那和茶杯颜色相似的手指抹了抹杯沿,清素的容颜闪过淡淡的欣慰笑意,然后抬头一口饮尽。
他又为什么要阻止她呢?
她在寻死,他为什么要阻止她?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恐地连连后退,好像站在眼前的是不曾见过的洪水猛兽。
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人……她莫名的频频出神,偶尔露出的遥远而温柔的微笑,穿透他望向远方的眼神,夜里总是浅眠,稍有响动就会起身的苍白影子……他什么都不了解。
他以为她只是一般强取豪夺惯了的女子,但她又从不勉强他,晚上只会躺在贴着墙壁的那一边,半夜醒来只为了替他掖好被子……
他错得彻底。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好了的薄纸,放到了他的枕头下面,极尽温柔地望着他,面不改色地交代着身后事——“等我死了,你把这个交给南玉书,她会放你走。”
他发疯似的扑向床榻,随手扔开了枕头,急切地摊开纸张,无声地阅读着上面的字迹,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狠狠将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掷到了她肩膀上,“疯子!”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她在他身后浅笑着轻轻道别,“蓝漠,后会无期。”
他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
就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寒冷,那种刻入骨髓的寒意,随着闭上眼在黑暗中浮现的白衣女子,渐渐变得无法忍耐。
蓝漠睁开眼,“傅清澜——”
“别说了。”她蓦地截口,转身走向桌案,跳跃的火焰里,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薄纸迅速燃烧殆尽,最后化为一点黑色的灰炭飘飘然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就这样吧。”
就算她曾经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也不记得了,没有必要再多加追究。
她不想去深思这背后的意义。
蓝漠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
她没有死——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欢喜还是失望,若是她死了,他可能已经回到眷恋着的苍茫大漠,回到他熟悉的烽烟战火之中,骑上战马随着主帅征战沙场。
那是他的家。
但是他心中并不存在失落悲伤的感觉。
她不该死。
他总觉得,傅清澜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身上带着太多的谜团,她身后留下那么多的牵挂,她怎么能一走了之……至少,她也该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即使,这就意味着,他可能再也回不去北国。
素来冷漠的少年艰难地动了动双唇,企图把胸腔里千回百转的情绪清楚明晰地传达给她,“傅清澜,你现在很好。”
“嗯?”她有点惊讶。
“就这个样子,不要变了。”少年别开脸,朝着床里面躺下。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蜡烛燃尽,房内陷入一片厚重的黑暗,外面依稀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烛光灯影,遥远而温柔。
那一只手轻轻贴到了他的背脊上,不是记忆中的冰凉刺骨,而是透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蓝漠,谢谢。”
暗夜中,少年含糊的回应淡淡响起,“唔。”
她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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