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王(尼罗河系列第三部)

作者:水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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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早晨。
      和阳光一起直达神经的,还有浑身生了锈般的酸痛。睁大双眼静静望着被光线折射出曲折班驳的灰色天花板,感觉日头从最初的温和逐渐变得炙热,这样大约过去了已经快两个小时,展琳依旧不太想起床。
      疲惫,从肌肉到全身,从全身到思维。
      本以为这种感觉是昨天被奥拉西斯的牙齿弄伤所造成的,翻了个身后发现并非是这样。伤口处的疼是尖锐的,但可以忍受。周身肌肉的酸却仿佛关节与关节挤压过度后生成的肿胀,那是种从骨骼深处翻腾出来的疲惫感,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似乎从几天前开始身体就有了类似的警报,只是并不十分明显,一度以为是连日骑马奔波后身体出现的正常反应。但今早的状况似乎有点糟糕了,很多年以来,即使是强度极大的耐力训练都没有让她产生过这样的不适感,浑身难以名状的酸痛,难受得想找把刀子往自己肌肉上扎。

      奥拉西斯不知道去了哪里。
      门紧合着,床上残留着他的气息。脑中一刹而过昨晚浓郁的夜色中他狂乱的指在她身体留下的温度,神色复杂地望着身旁一团凌乱的褶皱,同时感觉一阵钝痛,由后脑勺直达太阳穴。
      喉咙里呛出一串干咳,她终于极不情愿从床上爬了起来。口很渴。
      赤着足在屋里兜了一圈,屋子里摆设不多,简陋、狭小,但从表面的整洁度来看似乎被遗弃并不多久。靠近桌子的角落里有口缸,上面压着木头盖子,边上横七竖八堆着几袋被老鼠啃破的粮袋。
      展琳把缸上的盖子掀了开来。
      不出所料,里面果然静静荡着半缸子水,清澈见底,倒映出她一张脸苍白得有点像鬼。
      真见鬼……
      抬手往脸上用力搓了搓,瞅着似乎恢复了那一点人色,她这才左右环顾着寻找有没有舀水用的勺子。
      可似乎没有。
      嗓子口又开始发痒,低低咳了两声,她丢开盖子把手伸进水里。水是冰凉的,湿漉暇意的感觉对于口干舌燥的人来说是种挡不住的诱惑。深深舀了一捧在手心,掬起凑近唇边刚要喝,门却这时突然吱嘎一声开了,随之而来一声低喝:“别喝!”
      手一抖,掌心里的水尽数洒回缸里,展琳回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奥拉西斯风尘仆仆站在屋门口。
      一手拿着只水囊,一手拿着团长条状的包裹,身上多了条白色斗篷,不知道是被他从哪里找来的。随手抖开斗篷上用来遮挡自己脸的帽子,他微蹙着眉望着自己的方向,一张漆黑色的狼脸在外头强烈的光线下兀自醒目。
      “水是干净的……”脑中一时有点空白,在面对那双湛蓝色眸子的瞬间。唯一想得到的话好象只有这句,条件反射一般,从展琳嘴里有点笨拙地蹦了出来。
      “这里的东西不要乱碰,”把水囊丢到桌上,奥拉西斯将手里长条状的包裹解开:“刚才在周围走了一圈,这镇子里有被瘟疫感染的病人。准备一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包裹里放着两把青铜剑,几件旧衣服,几块干净的亚麻布,以及一只有点脏的小罐子。他拿起罐子,捏在手里看了看,抬手抛给展琳:“拿着。”
      “是什么?”拧开盖子,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味道。细看,里头装着半罐已呈半固体状态的粉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罐子颜色的缘故,看上去有点肮脏。
      “药粉,对收敛伤口很有效。”指了指自己肩膀靠近锁骨的方向,他回答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桌上那堆东西上移开。
      一阵尴尬。
      奥拉西斯继续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展琳背过身,把斗篷自肩膀处扯开。

      被奥拉西斯的牙齿撕出的那个伤口,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果有根针有点线,缝上两三针这伤收起来很快。只是手头一没针二没线,即使有,古埃及人用的针说实话也无法进行这样细致的手术。
      拿着罐子,展琳一时有些无措。用还是不用……这些怎么看都像是堆炉灰似的东西……
      掂量间,手心忽然一空。一只手冷不防由身后伸出抽去了她掌中的罐子,转瞬,另一只手已将她的肩轻轻按向身后温热的胸膛。
      身子僵了僵,刚想挣扎,耳旁传来奥拉西斯略带轻笑的话音:“通常战士身边总会带着这个,它是从袭击我的那些骑手马上找来的,琳,别担心。”
      脸一红,那种被人轻易窥知心思的尴尬。有时候真的不得不诅咒自己的笨拙,在这个男人面前,不论他拥有着的是在底比斯皇宫风华卓越的王者之颜,还是这张令他饱受折磨的阿努的脸。
      心底轻叹了口气,肩膀已经不再僵硬,由着身后人贴近自己的身,用他修长的手指刮下罐子里的粉末,细细均匀地涂抹在她伤口表面。
      药粉碰到伤口的一霎有点刺痛,但几乎感觉不出来,他指尖的温度在伤口周围小心游移,柔得仿佛一片轻羽扫过。
      世界上最好的麻药是什么,那是把自己的灵魂吸收而去的人温柔的手指。
      身子不自禁地后靠,她听见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斗篷被重新盖好,后背逐渐升温的胸膛在一阵沉默后干脆地撤离了她的身体。
      脚步声远离,她心底亦轻轻溢出一声叹息。
      “那些人似乎认识你的样子。”坐到桌边用亚麻布一圈一圈把自己的脸缠上,奥拉西斯看了她一眼。
      “好象是。”想起那个骑在骆驼上的男子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一个伟大的男人想见自己,谁?而记得很多天前那个名叫森的男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有个人想同自己见面,又会是谁?想想自从来到这世界后几乎没有离开过埃及范围,那么会是谁想要见自己,又,为什么想要见自己……
      思忖间,奥拉西斯已把脸完全隐藏好,将斗篷的帽子重新戴上,他把桌子上的水囊和包裹一并拿起:“外面我弄到两匹马,走。”
      “好。”

      *** ***

      离开底比斯已经有近九个年头,这座美丽的城市,繁华高贵得让自己感到有点陌生。奥拉西斯说得没错,他能让他父亲的城市在他手中焕发出另一种蓬勃生机,年轻而骄傲的生机。
      一个国家强大的最基本两点要素——军事和经济。不可否认凯姆•特拥有令人艳羡的经济实力,但正因为此,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得不到充分的关注和完善,即使被迫不断同周边国家交战。甚至有人这么戏侃过这个国家——凯姆•特的男人最懒,懒到连长枪杆子都握不起来。而奥拉西斯的自信不是没有资本的,他的资本便是让这一度在长年征战中身心俱疲的国家,拥有的军事力量在不经意的岁月中足以与赫梯和亚述这两个军事大国并驾齐驱。
      牵着骆驼绕过那些从轮廓间还能依稀辨别多年前模样的街道。几个孩子从身旁飞快跑过,嬉笑着,争抢着从小贩那里偷偷摸来的小玩意,边上大人叱责了几声,看着他们逃一般离去,互相笑笑继续低头照顾自己手里的生意。沿街窗户敞开着,漂亮的少妇支着肘俯在窗台上,同往来经过的巡逻官丢着妖娆的视线……
      很多东西变得不再一样,很多东西,依然同当年没什么两样。只是不论改变的亦或没有改变的,都一如过去般笼罩在安宁与祥和这层温柔的衣衫下。
      同这些天来日益加剧笼罩在自己心头的不祥感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感觉……直觉的错误,还是……蹙眉,安卡拉驻足朝不远处那座神庙隐在暮色中那辉煌的轮廓静静望了一眼。
      卡纳克,多变的城市中唯一不变的身影。不知道里面的主人……是否如它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忽然他的眼微微一眯。
      今天是什么日子,卡纳克神庙平时禁止平民集众的大门广场口为什么聚集了那么多人?随即很快又意识到,不仅如此,大街小巷还在不断有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一路朝那座全凯姆•特最大神庙的方向慢慢靠近。
      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急速整齐的步伐。回头,便见数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分别由几处警备点的方向,朝卡纳克急急赶去。
      出什么事了……

      “俄赛利斯大人!让我们见见俄赛利斯大人!大人!求求您大人!”潮水般的喧哗。宽阔的公羊大道逐渐承受不了拥挤的人流,有人甚至爬上石羊的头顶,试图透过厚墙上漆黑的窗棱去窥知里面的动静。
      神庙外见不到一名祭司的踪迹。卡纳克黄铜打铸的大门沉默地紧闭着,只留门旁两尊巨大的神像,抿唇安静地同大道上的两排公羊一起注视着脚下神情激动的人群。
      “大门上的窗开了!”不知道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于是原本还在这庄严之地心存一丝畏惧而步履缓慢的人流,突然之间加快脚步飞奔上石阶,潮水般穿过门廊朝那开启了一小格窗户的铜门涌去:“大人!请让我们见见阿卡琉斯大人!请让我们见见俄赛利斯大人!”
      小窗内一双漆黑色眼睛,闪烁,带着丝隐隐的不耐:“不是拜见的日子,阿卡琉斯大人不会接见任何人。”
      “那么请让我们见见俄赛利斯大人!”
      “俄赛利斯大人身体不适,正在孟菲斯休养。”
      “我们正是从孟菲斯过来!俄赛利斯大人根本不在孟菲斯!”
      “俄赛利斯大人不在孟菲斯会在什么地方,回去吧,不要再来干扰神的安宁。”话音落,门上的窗户倏然合拢。
      干脆地拒绝了门外的一切嘈杂,干脆地令门外世界霎那间静了一静。
      僵持……
      “总得有人给我们个说法!”突然一名健壮的黑人小伙从人群中站出,用力在那铜门上砸了一拳:“看看城门外那些人,难道他们不是王的子民?难道连俄赛利斯大人也不愿插手去管了吗?!”
      “基德鲁!闭嘴!”话音未落,他被一旁神色慌张的人们拉了下去,随即又是一阵喧哗,对着大门,也对着他们互相之间。
      “让我说!我只希望俄赛利斯大人可以救救他们!”
      “够了基德鲁!”
      “你们怎么了!都到了这里,为什么一个个又退缩成这样!”
      “够了!惹恼了神你该知道我们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不怕!”
      “为你妈妈想想吧!混帐!”
      持续而激烈的争执,而门的那端始终沉默,似乎在回答了那两句话之后,那些神官便再没有了继续回答的义务。

      他站在离公羊大道不远的石柱下静静望着这一幕景象,拈着灰色的袍,抚摸着身旁轻喷着响鼻的骆驼。
      眼见片刻后几队士兵由不同的方向涌来将卡纳克大门口急速包围,一阵鞭打和咒骂声后,那些固执拥挤在门前的人群混乱中被迫分散,最终被训练有素的士兵趋散开来。他抬头望了望天,随即低下头将手里的缰绳丢开,卸下骆驼背上的包裹朝肩上一甩,掸了掸满是尘土的衣服,朝卡纳克突然间抽空了般的大门口慢慢走去。

      忙于趋赶那些骚乱的人群,周围在黄昏的闷热中有些暴躁的士兵没有一个留意到他的身影,他修长瘦削的身影就仿佛穿梭在那些巨大石像和尖碑间安静的幽灵。
      直至来到门前,抬手,在那雕刻着精美纹理的铜铸门板上轻轻叩了叩。
      门内依旧是沉默的,仿佛里面偌大的殿堂内空无一人。
      他嘴角微微一扬,起手在门上继续叩了叩,在听见里面隐隐徘徊的脚步声后,抬头,扬高了声音:“去告诉阿卡琉斯,安卡拉回来了。”
      门内一阵低语,片刻,似乎有脚步声逐渐远去。
      安卡拉不以为意。转过身在石阶上坐了下来,随手把肩膀上的包裹丢到一边,微眯双眼,继续用着一双墨绿色的眼观望那些已被趋赶出很长一段距离的人群,以及那些烦躁地对着人群发号施令的士兵。

      “咔——”背后铜门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在安卡拉仰起脖子朝嘴里大口大口灌着水的时候。
      门开,神庙中冷冷的风迅速抚干了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湿漉。随之而来迅速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阿卡琉斯多年不变的公鸭般粗嘎的嗓音,在他耳旁殷切响起:“安卡拉大人……阿卡琉斯不是在做梦吧……”
      咽下最后一口水,抹了抹嘴角,安卡拉抬头朝面前这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笑:“阿卡琉斯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多年不见。”微笑着的眼,在转向身后一干祭司时,随即转淡:“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大人起来。”
      “不用。”对着急急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的小祭司摆摆手,安卡拉自行站了起来,不等阿卡琉斯再次开口,脚步已径自朝这座从出生起便呼吸着里头空气长大的庙宇内走去:“一切都没变呢,阿卡琉斯大人,我不在的时候让您费心了。”
      “这是阿卡琉斯应该做的。”一边小心翼翼应着话,一边使颜色让小祭司送茶倒水。粗犷傲慢的脸上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细腻的表情,倒让周围人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当然的,九年过去了,除了在大神官俄赛利斯离开时充当卡纳克主人的阿卡琉斯以外,还能有多少新进祭司记得当初这地位仅次于俄赛利斯的年轻神官,曾经在底比斯的荣耀和光彩。
      九年前法老王奥拉西斯预备让他继承俄赛利斯的位子时他的不告而别,就如同他九年后一声不响重新回到底比斯一样的突然。这个随性而叵测的男人。
      “卡纳克今天热闹得很。”一阵沉默过后,已置身太阳神拉的主殿。安卡拉解开身上冗长的灰袍,转身坐到小祭祀殷勤搬来的椅子上:“难得一见的景象。”
      “是……”脸色微微一变,阿卡琉斯站在他身侧,笑了笑:“最近从孟菲斯过来的人很多,城里有点乱。”
      “从孟菲斯过来……”抬眼,若有所思轻扫了他一眼:“为什么。”
      “听说孟菲斯那里有传染性质的疾病散播,所以一些民众就来上游的底比斯避避风。”
      “传染性质的疾病……尼罗河涨潮期间也开始传染大腹症了?”
      “不是大腹症。”
      “那是什么。”
      “这个……阿卡琉斯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王为此还当众开坛请出天狼之眼来祭祀……”
      眼神轻轻一闪:“他请出天狼之眼了?”
      “是。”
      沉默。
      半晌,见众人因自己的不语而有些局促地束手呆站在原地,他一双秀美的眸子微微弯起,含笑站起身:“旅途有些乏了,烦请阿卡琉斯大人为我找个地方休息。”
      “当然,安卡拉大人这边请。”
      “明天早些派人叫醒我,我要去面见王。”
      “是。”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在踏出大殿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向阿卡琉斯:“给我准备一盆尼罗河水,滤清的,送到我房里,马上。“
      “是。”

      *** ***

      包金盆,里面装着半指深的水,很干净,不带一粒河沙。
      很久以前某些纯净而沉默的东西能告诉人们一些东西,比如水,比如火,比如风,比如土壤。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与元素沟通的能力被人们逐渐遗忘,而越来越少的一部分掌握这种能力的人,则渐渐成了人群中的异类。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俄赛利斯同风交谈同火低语,于是他在自己眼里成为异类。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能从水中窥知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安卡拉才明白,原来自己竟然也是个异类。只是俄赛利斯比他看得更多更远,也因此等价交换去了自身的康健和快乐。所以他害怕,逃避……他不想活得和那个男人一样,生不如死。
      本以为离开底比斯,就能够永远封存这种可贵却也可怕的能力,只是却忽略了有些东西纵使距离再远也是逃避不了的,那种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同这国家这土地维系起来的,血般浓厚的东西。
      叹息。
      指尖挑出一行清水洒向北面,拇指掠过水面的同时,在荡漾的波面划出一道直线。水面随拇指的轨迹裂开,合拢的时候,透彻的液体中旋转出一股细细的旋涡,像条扭曲挣扎的银蛇,在平静的水面下不安地翻腾,摇曳,火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泽。
      安卡拉的眉心微微皱起。
      低头试图朝小旋涡的中心细看,视线集中在旋涡顶部的瞬间,整个人冷不防猛地站了起来。
      水中央的‘银蛇’突然碎了,在‘蛇头’正指向北方的一刹那。安卡拉眼神随之一凌。
      下意识朝后退开,却在刚刚移步的瞬间,面前那只黄铜打造,贴着纯金薄片的水盆在里头原本平静的水面一阵沸腾般搅动后,发出阵重压挤迫下才会出现的呻吟,随即,‘咔’的一声骤然间暴裂开来!
      飞溅而起的铜片包裹在尚未来得及散开的水中,像把周身闪着寒光的利器,紧贴着安卡拉急速避让的身体呼啸而过,直直没入他身后的墙壁。墙壁是开采自尼罗河三角洲的最坚硬的花岗岩,平时即使用锤都很难将它破开。
      血色从安卡拉的脸上迅速褪尽,一个转身,他朝门口处快步走去:“来人!去告诉阿卡琉斯,我马上要见王!”

      阿努坐在太阳殿属于自己的王座上,四下朝臣,舞伎和奴仆正如潮水般退去。他微微眯起眼,在四周静寂下来的空气中轻轻吸了口气。
      刚才环绕在耳旁那些令人不耐的鼓乐和絮叨声终于消失了,因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长相清俊的年轻神官在殿门口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有点高兴,毋宁说,是有点兴奋,一种在目前这种平淡无聊的日子中难能可贵蠢动出来的兴奋。因为他在这陌生神官的身上嗅到了一股让他兴奋起来的味道,和俄赛利斯一样的味道。
      他缓缓靠向椅背,默不作声在众人离去的脚步声中打量着这个男子,正如他此刻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
      作为一个臣,实在是有点不敬呢……
      嘴角轻扬,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率先打破沉默:“安卡拉,刚回底比斯就急着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紧要事。”
      眼神闪了闪,虽然这孩子在极力掩盖。
      阿努又想笑了,最终,依旧是控制着只让自己的唇微微牵了牵。
      那年轻的神官单膝跪了下来:“九年没有回来,安卡拉只是太思念王,所以看到天色还不算太晚,就急着来了。请王恕臣惊扰之罪。”
      “九年了……”一个离开了九年的大神官,奥拉西斯会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话来对待他,不知道……不过管他呢……反正最终,亦和这国家一样,逃不脱一个‘亡’字:“与其现在急着赶来见我,不如当年不要离开,是不是,我的神官大人。”
      沉默。安卡拉将头垂得更低。
      他的脖子很漂亮,在没有发丝掩盖的光洁头颅下,完美地延伸至背脊。这让阿努不由自主想起琳的身体,当自己还是头狼的时候常会在一些特定的角度窥见的线条,自她柔软的短发下延伸,不经意间妖娆掠夺去别人的视线……
      “起来吧,”声音不禁放柔:“坐。”

      安卡拉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去轻易碰触王座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视线。
      直觉感受到哪里不太对……即便是隔着九年的时间,奥拉西斯也不可能会让自己产生这样陌生而诡异的感觉,尤其是当自己刚见到他的一瞬。
      由心底荡出来的森冷感,他的眼神……
      有些话看来得暂时先搁一搁的好。至少……先把眼前人为什么会让自己生出这样奇特感觉的原因找到才行。思忖着,安卡拉清了清嗓子:“听说最近北边有不少的人都跑来底比斯。”
      “对。”摘下一颗葡萄,随手塞进嘴里。
      “不知道北边出了什么事……”
      “阿卡琉斯没有告诉过你吗,传染病。”
      “安卡拉是在困惑,究竟什么样的传染病能让当地人恐惧到丢下自己的家园不管,急急跑来这里。而我们对来自传染病扩散区域的人敞开城门,会不会太危……”
      “危险?”眉梢轻挑,将手里的葡萄丢开:“我的城门永远都对我子民敞开着,更何况是身陷困境的子民。”
      “王说得是。但王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是种无法控制的疾病,一旦在底比斯民众间感染爆发开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烦……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孩子,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和那些整天在自己耳边絮叨的老头一样的烦。抬起头,阿努朝正好迎着自己目光看来的安卡拉扫了一眼,满意地见他即刻低下头,他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天狼之眼自然会庇佑我们。”
      “今天臣在卡纳克门口见到有民众在闹事。”
      “哦……”漫不经心站起身:“外来的人一多……纠纷自然也多。”
      “他们提到俄赛利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吵着想见他。”
      “俄赛利斯……”笑:“提到他,我也有点想他了。不知道他在孟菲斯可好。”
      “来自孟菲斯的人说,他并不在孟菲斯。”
      “他不在孟菲斯会在哪里,必然是那儿的神奴们怕太多人找他会搅了他的清净,所以推脱出的借口吧。”反剪双手不紧不慢踱着步,阿努朝安卡拉慢慢走近。
      “但既然会有那么多人投奔到底比斯,想必北边情况已经有点糟糕,臣担心……”
      “他不是没有眼睛,看到情况糟糕自然会提前回来,我的神官大人,你担心什么呢。”
      安卡拉抬头迅速朝他望了一眼。
      半晌,站起身:“时间不早,王,安卡拉要告辞了。”
      脚步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距离停下,阿努一言不发望着他略透着些闪烁的目光。片刻,点了点头:“去吧。”

      *** ***

      底比斯。
      和离开时相比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城外贫民的世界依旧凌乱嘈杂,城门口依旧把守森严,城内放眼望去,依然的繁华一片……其实离开时间并没多久,只是感觉上,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在棚屋错综的巷子里,再穿过一个街口,就是直通城门的青石大道。一溜直反射着淡青色光泽的路面,两侧耸立着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神像和方尖石碑。一些绛红的色泽被天染得发紫,迎风招展在城楼高耸的了望台,上头绣着金色的鹰,嵌着湖蓝色纹理和漆黑色的线……那是底比斯的标志,底比斯的旗。旗下成排的哨兵,城下雕塑般沉默的守卫……
      一如过去每一天所见到的景象。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太对劲,一种不是能够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对劲。
      城门大开着。
      四周很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股奇特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药非药,淡淡的,风一吹,便随黄沙飞扬而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琳。”,奥拉西斯忽然勒停住马,在走出巷口的时候。
      展琳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他的脸深埋在斗篷压低的帽沿内,脸上缠着面巾,连带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阳光和阴影强烈的交错中模糊得找不出一丝痕迹:“我不能再往前了。”
      时至正午,城门口来往的人流并不多,隐约感觉到守门侍卫的目光时不时朝他俩方向游移,想来,将近五十度的高温,奥拉西斯这种装扮要想不惹人注目的确并不太容易。
      展琳点点头。
      “傍晚前把路玛带来,我就在这附近等你们。”
      “好。”
      “路上要小心,城门开着,如果不是因为根本没有从孟菲斯逃过来的人,那就是阿努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好。”
      “去吧。”
      “好。”嘴里应着,却没有立即策马离开。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望着他此时同心思一样模糊的五官,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僵持半晌,见他脸已转向城楼,她抿了抿唇,一声不吭策马朝城门方向走去。

      突然一道身影越过马首直冲向大门,几乎把展琳的马惊得跳起。
      “俄赛利斯大人!让我见俄赛利斯大人!!!俄赛利斯大人!!!!”凄厉的声音。还没接近城门,已被闻声匆匆奔出的守卫用长矛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赤裸上身,怀里紧紧抱着团破布。在受到阻挠后嘴里吼出一串串急促的话语,一脸的倔强,用肩膀顶着守卫的矛奋力往前挤。面前皮肤墨黑的努比亚籍守卫扯开嗓子朝她嚷嚷了几句什么,展琳没能听懂。
      这女子有股子不冲过去不罢休的狠劲。虽然被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挡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硬是腾出一只手来抓着面前的矛,连带身体一齐朝前顶去。周围行人逐渐聚拢了过来,展琳坐在马上一时步履为艰,回头朝奥拉西斯的方向望了眼,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身后那片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中。
      耳旁隐隐听到有人叹息:“又来了……”
      “丈夫死了,连儿子也……”
      “当初就叫他们不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路上这么一折腾……”
      “这病啊……穷人怎么生得起……”
      “听说了吗,老卡鲁家的小鬼发烧几天都还没好。”
      “老吝啬鬼还不舍得让祭祀大人开药……”
      逐渐形成的人山,半圆状围在那女子同守卫对峙的场地几米开外,若隐若现的喋喋之声不绝于耳。展琳不想在这里花费太多时间,眼瞅着前面人群疏散空出一个缺口,她踢了踢马腹一路小跑过去。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她恰好被侍卫一使力推倒在了地上。
      怀里破布团应声落地,被风吹得散开,瞬间露出里头一具发硬了的孩童尸体。惨白的脸,布满浓水已经流干了的红色癍疹。
      身后一片哗然,随即,人群不约而同朝后退开,包括那几个守卫。
      “阿卜!”一声惊呼。想伸手把那团布连同小孩的尸体重新抱回怀里,却不料一名比较年轻的守卫绷着脸踏上一步,提矛将地上的尸体用力挑开:“疯女人!把它给我拿走!”
       “不要碰我孩子!”跳起身用身体挡住矛尖,那女人抬头望向这几个守卫,急急道:“让我见俄赛利斯大人……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俄赛利斯大人……”
      深陷于眼窝里的目光浑浊而散乱,已然是神志不清了。
      不忍再看,展琳用力策了下马,继续朝前走。
      “俄赛利斯大人不在底比斯。”
      “他们说这病能治……他们说俄赛利斯大人能治这病……”
      “俄赛利斯大人不在底比斯!”守卫的声音已经明显透着不耐烦。
      “我只求能见他一面……俄赛利斯大人好心……他一定肯帮我,求求你们……只要见一面!让他救救我的儿子!让他……”
      “走开!”一声闷响,一阵重物跌倒在地的声音。
      展琳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那女子半躺在地上,一手抓着长矛锐利的锋,一手挣扎着将地上小小的尸体拉进自己怀里,嘴里依旧不断重复着那些话:“他们说这病能治……让我见见俄赛利斯大人……让我见见他……让我……”喃喃低语,却在抬头一刹,对着那年轻守卫骤然爆发:“让我见见俄赛利斯大人!!”尖叫,借助长矛直窜而起,她一把甩开手里的矛尖,趁势将面前被她动作惊呆了的守卫用力掐住:“让我见他!!让我见见俄赛利斯大人!!!!让我……”
      话音未落,整个人颓然倒地。
      左腹被一支长矛直透后脊梁,因着她在突然间纵身扑向年轻守卫时,不期然撞到了他身旁被另一人阻挡过来的矛尖。
      倒下时手里还死死抱着她的孩子,后脑勺着地,却没有伤着那小小尸体一分一厘。

      太阳穴突突跳得暴快,展琳陡然间感觉头有种裂开般的疼痛。
      从最初的平静到眼前的情景,恍惚间,不过十来分钟的样子。灼热的阳光似乎有点冷,因为青白色地面上,转瞬横躺下的两具冰冷尸体……
      ……阿努在干什么……瘟疫已经侵袭到这座城市它到底有没有看见,路玛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们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们都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混乱中感觉有视线在自己脸庞一划而过,抬头,又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轻轻吸了口气,醒醒神,她紧抿双唇勒转马头朝几步开外的城门口继续走去。
      必须赶快找到路玛,必须快。
      目光接触到城内繁华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大门缓缓关闭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声沉闷的撞击,那道厚重的铜门,将她和奥拉西斯彻底阻隔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喂!女人!”刚想策马朝王宫方向跑,耳旁却突然响起一阵炸雷般嗓音。
      展琳回头看了看。
      一个高大的努比亚军人,手里拿着长矛,正指着自己的方向。
      “叫我?”左右看看没有别的女人,展琳望着他,指了指自己。
      那人点点头,长矛朝地上一点:“下来。”
      不知道他叫住自己的原因,眼见周围城墙处巡逻的士兵因此而朝自己的方向逐渐聚拢,她犹豫了一下,翻身下马朝那军士走去:“有什么事吗,兵大哥?”
      长矛朝她一指示意她不要再靠近,那人仔细看了看她,然后一摆手:“跟我们走。”
      “去哪里?”
      “宫里。”出声回答的,却是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来自那军士身后。
      四十上下的年纪。不算魁梧的身材、极普通的长相,令他走进人群可以随即被人群所吞没,但脸上那双精悍的眼神和薄削的嘴唇,却有些不安分地昭显着他的与众不同。有点眼熟的感觉……片刻,展琳终于想起来曾在宫廷的宴会中数次见过这个人的身影——阿穆洛,对,那个掌控着一个军团的统帅级别的将军。
      “阿穆洛将军……”
      “琳小姐,失礼了。”坐在马背上微一颌首,他望着展琳,继续道:“王让我们一见到您立刻带您回宫,所以,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王让你们带我回宫……”阿努?阿努让他们这么做的?可是为什么……若有所思望着他那双眼睛,锐利,一眼望不透底。
      沉默片刻,她点点头:“好,我跟你们回去。”
      回宫去。
      在这里猜测再多都是浪费,不如干脆跟他们回去,见到阿努的面,再把从进底比斯后开始直到现在而产生的一系列困惑,统统清算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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