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十二国记]连云散记

　　半兽

　　青弋一百一十一年，腊月初九。

　　大雪。

　　清辉殿。

　　顾惜朝望着外面那片白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景象，朝身后招了招手，立马有侍从走上前去，恭敬问道：“主上？”

　　“屋里再添一个火盆。”

　　“是。”

　　他在窗前默默站了一小会儿，转身回了里屋，取出一件轻软的大氅，披在案前正埋头疾书的少年身上。少年停下笔，低头看着顾惜朝给他系着带子的手，小声道：“谢谢父王。”

　　顾惜朝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一旁候着的女官见状，侧过脸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另一名女官轻轻上前几步，伏在地上：“主上。”

　　顾惜朝手中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午膳时辰到了，台辅问您今日是否在桐竹殿用膳。”

　　“知道了。”顾惜朝应了一句，走到一旁的软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那名女官与同僚对望了一眼，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继续跪着。

　　过了约莫一刻钟，顾惜朝从书中抬起头来，挑了挑眉：“你怎么还跪在那里。”

　　“……台辅问您今日是否在桐竹殿用膳，主上还未曾答复。”

　　顾惜朝放下手中的书，冷冷打量着眼前的女官：“你是原来大兴殿的人？”未等女官回答，他又道：“告诉戚少商，我今天不回去了，让他自己吃吧。”

　　“……是。”

　　那名女官退下后，整个清辉殿陷入冰冷的静默，在这种风雪天气里，更显得寒冷刺骨。

　　整个王宫都知道，顾惜朝脾气并不太好，但是平日里怒气上来了还能有戚少商在一旁缓和些。所以他脸色冷得能滴水成冰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跟戚少商闹不和的时候。

　　戚同风隐隐知道这次父王与台辅不和的原因与自己有关。这几日来，出入宫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情绪复杂得让他看不懂。他仔细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一切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天晚上父王布置了一篇策论，是与国内教育体制相关的。他没有上过学，脑中空有一套理论却没有任何实践经验，自然无法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他向父王提出希望能到下界的学堂去读书，像哥哥一样。

　　顾惜朝当时似乎微笑着答应了，只是说需要再等一段日子，然后便回去了。

　　他从小在深宫中长大，顾惜朝对他的保护严密得可谓滴水不漏，偶有闲言碎语传入他耳中，也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也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像他这样的人，却并不真正明白这种不同背后隐藏的许多黑暗。所以对于这件事情，他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差点忘却国内有半兽不得入大学的禁令。

　　过了几日，便传来王与台辅在朝堂上意见相左的消息。

　　戚同风从小就有这样的感觉，台辅不喜欢自己。虽然台辅人很好，对每个人都很温和的样子，但是偶尔看到他的时候，会几不可察地蹙眉——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台辅，也希望台辅能喜欢他——在这片土地上，每个生物自出生便怀着对麒麟的崇敬和仰慕，亘古如此。

　　他本就是个乖巧的孩子，在面对戚少商的时候会特别乖巧一些。他不善言辞，却会在戚少商面前说些拙稚的笑话，企图讨得欢心。但是这些都没有用，反而让戚少商面对他时眉头蹙得更紧，甚至露出些许愁容。

　　也许台辅真的不喜欢自己。现在父王又为了他的事情与台辅起了争执，这种厌恶恐怕更甚了。戚同风恹恹地想。

　　顾惜朝传了午膳，两人都心不在焉，没用多少便撤了下去。

　　又去了静斋。

　　比起桐竹殿内为他单独布置的琴室，顾惜朝更喜欢在这里弹琴，图个自在。所以戚少商也是常来的。

　　听主上弹琴，算是本国台辅为数不多的私人爱好之一。

　　戚同风在音律上天赋很一般，所以顾惜朝在这方面也没有教得太深。今日更是反反复复只弹了一曲秋江夜泊。这首曲子难则不难，只是不同的人弹出来自然还是两个味儿。

　　戚同风见顾惜朝脸色越来越差，心中忐忑，更加集中注意在手中的几根琴弦上，不意听见顾惜朝猛地一拍琴案，手指一颤，一根丝弦应声而断，险险打到他脸颊。

　　“……父王？”

　　顾惜朝面带愠色，大声道：“外面吵吵嚷嚷的是做什么？”

　　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女官槐月推门而进，战战兢兢伏在地上：“回主上，桐竹殿那边的人过来，说，说台辅吐血了……”

　　顾惜朝霍地站起来，脸色变了变：“什么时候的事？”

　　“有大半个时辰了，台辅先前不让说，后来受不住晕过去了，太医才遣人过来的。”

　　“这种事情倒想瞒着我！”顾惜朝冷哼一声，正欲离去，一旁的少年突然开口。

　　“父王……我想看看台辅。”

　　顾惜朝顿了顿，回身温言道：“小风留在此处，将今天学的东西温习一遍，待台辅身体大好了再去看望他，可好？”

　　戚同风无言以对，只得看着顾惜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他坐回案前，轻轻抚摸那根崩断的琴弦。

　　台辅果然是厌憎他的,连父王都知道。

　　***

　　虽然经过处理，暖阁里还是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惜朝坐在床边，轻轻吹着碗中的汤药，思索太医方才说的话。

　　戚少商这次吐血，原因是食用了荤腥之物。

　　麒麟不能进食血食，甚至不能使用曾经用来准备荤菜的灶台厨具，这一点，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顾惜朝不认为负责膳食的人愚蠢到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整件事情可见是有预谋的，所有相关人员都有嫌疑。

　　把药碗放在一旁，顾惜朝扶起戚少商，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比起方才那副脸色惨白的模样，现在算是好多了。食指轻轻抚弄那两片些许干涩泛白的唇，顾惜朝自嘲一笑。未见前还对此人满腔怒火，待见了他，却只剩下满满的担心和忧虑。

　　昏睡中的戚少商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寻到舒服的位置，又不动了。王气对麒麟有很好的治愈作用作用，相比起来，草药的疗效就小多了。

　　顾惜朝静静坐着，任由小几上的汤药变凉。

　　外面的雪渐渐停了。

　　戚少商睁开双眼，忽地坐起来，又捂着肚子倒下去。

　　顾惜朝给他背后垫上几只软枕，正待说些什么，戚少商却抓住他的手，问道：“小风呢？”

　　顾惜朝先是不解，待反应过来后脸色剧变。他朝边上一名侍从喝道：“立刻叫林月……”

　　戚少商低声道:“不可让小司马去。”

　　顾惜朝一怔，随即点点头：“立即让大司马前往清辉殿，送小公子来此。”

　　那侍从应诺着离去，顾戚二人对视了一眼，戚少商叹道：“原本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不够仔细，撇下小风就过来了。”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此人竟敢算计到你我头上来，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戚少商摇摇头：“行刺王室成员一事何等凶险，他们想必已经抱有必死之心。若非知道劝谏无用，不定还会先上血书一封，再当着你的面一头磕死在銮殿台阶下。”

　　顾惜朝忿然道：“这群只会耍嘴皮子的迂腐之徒，整日里就知道满嘴仁义道德、为国为民，到头来却净做些不忠不义之事！”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确保小风的安危，那些人留待日后再发落吧。”

　　顾惜朝斜了他一眼：“哦？难道台辅大人不是与他们一同想法吗？当日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偏袒于他们。如今怎么就主动要求‘发落’呢？”

　　戚少商苦笑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说。”

　　“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才让我生气。我原以为你也是喜爱小风的，想不到麒麟枉称仁兽，竟然也会对半兽存有偏见。”

　　戚少商极为无奈。顾惜朝登基许多年了，年少时那些个毛病多多少少也改进了些，唯独护短这一点，由于地位的关系反而愈演愈烈，具体体现在对戚同风的宠爱上，已经到了完全不讲道理的地步。

　　“这十几年你一直宠着小风，这样的做派私底下已经引起许多大臣的不满，甚至在十二国中亦多有非议，连小司马这样的武官内心也生出嫌隙，他们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如今你突如其来的想要颁布废除半兽不得入大学禁令的赦令，事先也不曾与大宗伯和大司徒稍作商议，如此自然会引起群臣激愤，无异于将小风推在风口浪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惜朝紧抿双唇，恨声道：“姬南洛与白和光能将半兽奉为象征一国吉祥之物，我不过是将前人的制度稍作更改，又碍着他们什么事？！”

　　“我们的情况与雅国如何能比？他们的王本就是非人出身，自古又有龙凤呈祥一说，白小筑以幼冲之龄入主梧桐宫，能与白雉对话，不上云悌便可窥视天机（注①）……这些小风都不可能做到。”

　　顾惜朝沉默着，良久，忽然道：“若是我一意孤行又如何？”

　　“……你这又何必？”

　　顾惜朝双唇动了动，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骚动，铁游夏提着剑大步走进，草草行了个礼，便道：“主上，台辅，小公子不见了。清辉殿的人说，在主上离开不久，小公子和槐月便出去了，说是四处走走，之后便没再回来。”

　　“即刻派人去找，有消息立即上报。”

　　待铁游夏离去，戚少商伸手握住那人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你若要一意孤行，只会让他陷入死地。”

　　***
　　注①：雅国的王姬南洛本来就不是人，他登基称王是另有原因的，所以雅国的人对统治阶级的种族观念没有其他国那么强烈。而白小筑的原身前面有提过，是朱雀这样的东西，长得很像传说中的凤凰，很祥瑞，所以雅国的子民都觉得她跟自己的王是一对儿的。白小筑在很小的时候住到梧桐宫里去，那里本来只住着一只白雉，这只有专人伺候的白鸡一辈子只叫两次，一次是王即位，一次是王驾崩，宝贝得很，而白小筑居然能跟它说话，不用上云悌宫就可以知道一点“天机”。所以，就算她是个半兽，也是半兽里的奇葩。而雅国的这一切不同于其他国家的地方是源于天君与姬南洛的契约，是我构思的另一篇十二国记的同人里的情节，在此不赘述。戚少商虽然不知道有这个契约，但是他作为一头神兽（？），多少有点感应，所以才会说连云国跟雅国不能比，戚同风跟白小筑也不能比。有个比喻虽然不太好听，但确实是我想要表达滴——你看普通小白鼠跟做实验的小白鼠能比么= =

　　云海边缘有一处很深的山谷。

　　传说曾经有一位叫萧兰的女官，因不愿见下界的荒凉，常常往山谷下投掷梨果，经年累月下谷中竟长成大片的梨林。又因地形关系，谷中四季如春，雪白的梨花常年开满枝桠，蔚为壮观。

　　可是如果不愿意见到下界的荒凉，有为何要来到这个地方往下看呢？

　　戚同风站在崖边，脚下是大片大片翻滚的云海，没有雪白的梨花，也没有凄清荒凉的下界。他跺了跺脚，一块雪团随势滚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如果不是因为台辅喜欢，王宫里大概也会一年到头温暖如春，百花常开吧。那种不变年月、不见风雨的日子会持续着上百年，甚至上千上万年。

　　云上的日子……

　　看不清尽头，甚至看不清昨天与明天。

　　“其实我真羡慕哥哥，他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见过很多东西。”他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想要透过云层看到下界去，“虽然很向往那样的日子，但是如果留在宫中，能陪在父王与台辅身边，朝朝暮暮，不老不死，我也是……愿意的。”

　　“可惜，我的愿望似乎总是很难实现。”戚同风回过身，冲伺立在一旁的女官微微一笑，“槐月，你冷吗？”

　　槐月摇摇头。

　　“我倒是有点冷了。”

　　“小公子要回去吗？”

　　“不。”戚同风摆摆手，他突然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微微敛起。少年的五官还稍显稚嫩，却隐隐可见日后坚毅的轮廓，狭长的双眸折射出一点凌厉的光芒，竟有几分慑人。

　　“我不愿在台辅常去的地方杀生，所以，请诸君在此自裁吧。”

　　槐月心下一惊，四下望去，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多出数道人影，正围成半圆朝他们缓缓逼近。

　　“小公子……”

　　“别怕。”戚同风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这些人在琴室便已泄露了杀气，只是忌惮于顾惜朝未曾走远而没有动手，他故意将人诱到此处，他们总算肯现身。现在迷山受麒麟气息微弱影响只能蛰伏于地下无法现身，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尽快解决此事。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更不愿给病中的台辅再添烦恼。

　　“别怕。”戚同风重复了一遍，左手轻轻拍了拍槐月的手背以示安心。他突然仰身一翻，整个人倒扣着跃下云海。槐月未及惊呼出声，那道深灰色的人影再次出现，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刀，雪白的刀锋在夕晖下映出淡淡的金黄色。

　　那数道人影似乎没料到戚同风会突然翻出一把刀来，齐齐一怔，迅速交换一下眼神，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来。

　　槐月惊叫一声，忍不住双手掩目，耳边只听得锋刃相撞摩擦的刺耳之声，不时夹杂着刀剑刺入人体血肉的钝响，还有重物跌落雪地的砰砰声。这是一场沉默的战斗，双方都没有言语，只是相杀着。她瑟瑟发着抖，甚至不敢看上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慢慢安静下来了。有人拖动着什么东西抛落山崖，雪团滚落发出簌簌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朝她靠近，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别怕，已经没事了。”戚同风微微喘着气，第三次说出相同的话语。他确实不善言辞，不知道如何安抚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子，只好重复着同样的语句。槐月放下双手，看见戚同风正撕下一块衣服下摆，擦着溅到脸上的血迹。那张略显苍白清秀的脸上挂着未曾抹净的血色，竟似抹了胭脂一样显出几分妍艳。

　　戚同风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以为脸上的血吓着了她，下意识用力擦了几遍。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几处伤口，颇有几分犹豫为难。

　　“替我回去取一套干净的衣物过来，好吗？仔细些，别惊动了其他人。”

　　槐月点点头。

　　戚同风放心地松了口气，转过身半蹲着，稍微扯开一点衣襟，随手抓了一团雪按在胸前一道伤口上。

　　他出生的时候槐月已经是宫中的女官，从小照料着他的衣食起居，十多年来戚同风逐渐长大，槐月却仍是那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早在八年前戚同风便红着脸拒绝槐月替他更衣沐浴，知晓男女有别的道理。现在虽然情形尴尬，但他还是尽量保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背对着她宽衣，清理伤口。

　　雪水极为冰寒，融在身上仿佛要把身上所有温度都吸去，连心肝都要被冻起来。戚同风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压下那股更甚疼痛的刺骨感。

　　有什么比雪更冰冷的东西刺入他的身体。

　　戚同风突然觉得夕阳的光线竟然变得如此刺目，他回过头，看着那个跪在他身后，浑身都在发抖的女孩子，喃喃道：“姐姐……”

　　槐月的眼泪突然涌出，她颤抖着想要掩住少年的眼睛，后者却倔强地透过指缝望着她，眼底下是浓浓的疲惫和哀伤。

　　“别怪我，别怪我……都是你的错，为什么你生下来就是，就是……那样肮脏……别怪我……”她口中泣不成声，手上却猛地用力，少年毫无反抗地被推下山崖，很快被翻滚的云海所吞噬。

　　***

　　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

　　戚同风第一次感觉到从高空坠下原来是那么奇妙的一件事情，胸腔里翻涌着某种情绪让他几欲大叫出声，张嘴却只有温热的液体流到脸上。他脑中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忽然走马灯似的闪过了很多画面，有父王的，有台辅的，还有哥哥的……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兄弟俩睡在一个被窝里，他因为怕冷缩在哥哥怀中，听着头顶上那个柔和温润的嗓音讲述着异地的趣闻，渐渐熟睡。梦中依然有那个温暖的怀抱，守护着他不再受噩梦惊扰。

　　那样的温暖，好像从来未曾离开过……

　　戚同风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连周围呼啸凛冽的风似乎都变得暖和起来。他感觉自己在飘，耳畔甚至听到雪落的声音。

　　他变成了风的一部分。

　　风遁。

　　作为麒麟，戚少商生来便有寻常人或妖物无可比拟的修习法术的天赋。各种遁术在他手中均可操控自如。早在戚同风年幼之时，他便开始教授各种法术。戚同风品性纯善，意念专一，很容易就能掌握这种靠意志修炼的技能。

　　风，无处不在。

　　传闻这种遁术能将人瞬移到世界任何地方。但是随着距离的加长，危险也随之增长——因为这种法术只在缩短时间，在体力及灵力消耗上比一般方式更重，更重要的是，若在法术施展过程中有一丝意念的动摇，身上少的可不就是一两件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戚同风感觉到自己跌落在一团软绵绵的物品上，他浑身上下都在痛，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劳作一样，心脏砰砰砰乱跳不止，几近抽搐。他忍不住痛苦地□□出声。

　　“……小风？”

　　耳畔轻柔带点惊疑的嗓音让戚同风怀疑自己出现幻觉。兄长明明远在雅国，怎可能在此时出现在身边？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大量失血和体力消耗过度让他晕眩不止，很快便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有人将他扶起，温热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口中，那个熟悉的嗓音如幼时般哄着，他努力地吞咽，肠胃却不自主翻腾起来，喝下的汤药尽数呕出。他浑身炙热非常，唯有四肢冰冰冷冷的，一双温暖的手将他双手包在中间轻轻搓揉。躁动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他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过来，坐在床头的却不是那个梦中的身影。

　　红裙乌发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望着他，见他醒过来，便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跑了出去，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扬起，露出一小段脖颈，白得跟瓷器一样。

　　“杭之杭之！他醒了！”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戚同风刚刚坐起身来，便看见那小姑娘领着顾杭之走进房间，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深栗色的及膝长发随意飘散着，这种对常人而言极其无礼的行为只有某种尊贵的身份才能独享。

　　戚同风小声嗫嚅道：“台辅……”

　　戚少商走到床边，手掌轻轻抚上他的额头：“感觉如何？”

　　“嗯……”戚同风略动动手脚，发现身上的伤竟以一种神奇的速度愈合，昨夜还狰狞恐怖的伤口业已结痂，顿时又惊又疑，望向戚少商的眼神便多了些询问。

　　“昨日主上下诏给你入了仙籍，所以伤口好得快些。”说起这个，戚少商便有些头疼。顾惜朝的行径用顶风作案一词形容也不为过，但是想到若非如此，眼前的少年恐怕昨夜熬不到他来便已死去，心便又软了几分。

　　“你体力消耗过度，一时半刻可能很难恢复……我和主上都没想到你竟然能风遁到这么远的地方，”戚少商顿了顿，侧脸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顾杭之，后者被他一瞧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却掩不住欢喜的神色，“幸好杭之放了青鸟将消息传回宫中，我才立马赶来。”

　　戚同风垂下头，低声道：“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哥哥，便发现自己来到此处……”昨晚生死存亡之际，他心中唯一的念想竟是再见哥哥一面，这个念想强大到让他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他的面前。

　　如今想来，其实去桐竹殿才是最为合适且较简单妥当的选择。

　　思及此处，他脸上红了红，偷偷瞟了一眼顾杭之，却见方才那个小姑娘极为亲昵地拉着哥哥的手，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顾杭之听后露出高兴的笑容，也附在小姑娘的耳边说了几句。那小姑娘圆润的耳垂上别着一枚精致的耳钉，花色是他极为熟悉的，与他怀中贴身收着的那枚别针一样，是紫阳花。他脸上的红晕迅速消褪，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戚少商心中另有思虑，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道：“你先在此处好好休息，等过几日身体大好了再随我一起回国。”

　　戚同风乖顺地躺回被窝里，戚少商在手心画了一道安神符印在他眉间，少年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顾杭之突然上前几步，见弟弟已经睡着，不忍吵醒他，神色不由得有些悻悻：“台辅，我还未与小风说上话呢。”

　　戚少商奇道：“你昨天不是在这里跟他说了很久的话么？迷山跟我说，吵得他都没办法休息。”

　　顾杭之看到麒麟难得露出促狭的笑容，心思一转，脸色也同样促狭起来：“台辅，您好似忘记了一件事情。”

　　“……何事？”

　　“小风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我刚刚熬了稀粥，还没来得及给他喝呢。”

　　“咳……小风已经入了仙籍，不必进食……”

　　顾杭之一脸我知道您是忘了因为您根本没有多少进食的概念您不必解释我懂的的表情，戚少商想端出长辈的架子无奈不成功，只好打了哈哈退出房间。

　　房门外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这人白衣白衫，连头发眉毛乃至姓氏都是白的，用雅国君王的话说就是——再下点雪就成天人合一了。跟在戚少商身后的小姑娘一见来人，便一头扎入他怀里。

　　“和光和光！”

　　白和光歉意地朝戚少商点点头，后者忍住笑，行了个揖礼：“见过冢宰大人。”

　　白和光连忙还礼：“见过连台辅。”怀中的白小筑还在不依不饶蹭着，他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荷包，摸出一块黑晶似的丸子喂到她嘴里，小姑娘才乖乖站到一边。

　　戚少商看到那块疑似黑糖的东西便想起自己那只惨烈的使令，脑门上不由得挂了几根黑线：“贵国这位……还是十数年如一日，活泼可爱啊……”

　　白和光咳嗽一声，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调侃之意。当年他把白小筑捡回来当女儿养，姬南洛还取笑他捡了个童养媳，一直没有给她入仙籍，想等她再长大些。没想到养了两百年，还是在养女儿！原先以为她成兽模样便是如此，但是又有无数事实证明她其实还在长，只不过这生长速度……未免太坑爹了吧？！

　　白和光脸上不显，心中早已捶胸顿足无数次。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顾杭之才从房中走出，见白和光来了，连忙行了个礼。

　　“免了免了，这几日还多亏殿下帮忙看着这小魔头，要不然主上交代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

　　“承蒙大人抬举，能与白姑娘一同参阅藏龙阁珍本，还是杭之的荣幸。”

　　白和光笑笑：“殿下太客气了。明日我和小筑就要回都城，此处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谢你，数年前主上曾赠我一方眉子砚，现下正在书房。若殿下不嫌弃，便跟我一同去取吧。”

　　“那就先多谢冢宰大人了。”

　　顾杭之回头看了一眼戚少商，见他点点头，才放心跟二人离去。

　　***

　　今晚月色很好。

　　皎洁的月光照在少年俊秀的脸庞上，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长又翘。

　　戚同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自己亲近的兄长，即使熟悉的轮廓早已在他心中刻下烙印，他还是克制不住怦然心动。

　　他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违背伦常，大逆不道，甚至比他的血统更遭世人唾弃。

　　如果哥哥现在醒来，或许会生气。

　　但是又或许，这是最后一次。

　　他闭上眼睛，缓缓凑近。那个地方如想象般柔软温润，他从小便眷恋那人身上散发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如今更是舍不得离开，却又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身下的人动了动。

　　戚同风蓦地睁开双眼，堪堪从兄长漆黑的瞳仁中看见自己惊慌的表情。未及细想，他极快点了那人的昏穴，以近乎狼狈的动作逃离房间。

　　一刻钟后，他已经踏上与红山学院方向相反的道路。

　　他对这个地方非常陌生，但是没关系，他只是想离开而已。只要选择一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了。

　　小路两侧茂密的树丛投下黑黝黝的影子，张牙舞爪，好似下一刻就要迎面扑来。

　　他幼时曾经很惧怕这些黑影，夜间院子里的树木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都能让他从梦中惊醒，哭闹不止。父王命人将院子里的树尽数砍去，但他仍然陷入那对虚无未知的恐惧中。

　　他从小就是这么怯懦的一个人，一直生活在父王和台辅的庇护之下，自私地享受着兄长的关爱。他们为他做了很多事情，有些他看得见，有些他看不见，但他自己却从来不曾为他们做过些什么。他想改变这样的局面，他不想所有关心他的人为他担心忧虑，而他却无能为力。

　　脚步倏然停止。

　　眼前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即便黯淡的丛林遮挡了月色，这个人还是全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小风，”戚少商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你要去哪里？”

　　戚同风默然不语，良久，摇头道：“我不知道。台辅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戚少商叹道：“我也不知。但你这样离开，主上与我都不能放心。还是先回去，日后再作打算吧。”

　　“其实台辅心里清楚，我已经不能回去了，对吗？”戚同风定定看着戚少商，见他没有否认，惨然一笑，“同风虽然愚钝，这几日却也想得明白，若我现在回去，势必导致父王与朝中大臣矛盾愈趋激烈。这一点，想必也是台辅您不愿见到的。”

　　他停顿片刻，突然跪在地上，朝戚少商重重磕了个头：“父王对同风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同风无以为报。如今唯一能为父王做的，便是远远离开……求台辅成全！”

　　戚少商看着眼前少年单薄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戚同风的话是对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从前了。即使他回去了，以后的日子也会十分难过。但是让他放任这个孩子在外流浪，心中又十分不忍……

　　思虑许久，戚少商终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就是了。”

　　“……谢台辅。”

　　戚少商垂下眸子，看着少年迈着步子走过他身前，又渐渐远去，瘦削的身影很快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前方的路漫长而充满未知，他决定抛开所有，独自去找寻。

　　大概这就是他的命数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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