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十二国记]连云散记

　　他在黑夜中睁开眼睛。
　　熟悉的白色纱帐在头顶上轻轻飘晃着，他坐起身来，呆呆望着另一头半敞的房门。
　　记得睡前明明听到槐月关门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抱着被子正要再睡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闪进房间，见他在床上坐着，似乎有点吃惊。
　　“小风？怎么醒了？”
　　温热的手掌抚上额头，他眯着眼睛，吸了吸鼻子。除了露水的味道，还有……
　　目光渐渐转向对方手里的物品。
　　顾杭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由得哑然失笑。
　　“小风也饿了吗？我刚从厨房找到一张烧饼，来，先吃一点。”
　　他撕下手中的半张饼递给戚同风，见他很快吃完了，又把剩下半张再撕一半给他。戚同风有点迟疑：“哥哥不吃吗？”
　　“嗯，我不是很饿，吃一点就够了。”
　　戚同风哦了一声。
　　兄弟俩就着热水解决掉食物，总算把那股饥饿感压下来，各自回床上睡去了。

　　自从那日起，他们总是半夜被饿醒。
　　那种时辰，即便是习惯性批阅公文至深夜的顾惜朝都已经就寝了，更别说膳房里的人。顾杭之不想为了这件事把大家都吵醒，每次都偷偷溜到厨房找吃的，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没有。
　　没有的时候只好不停喝水，但是这样就要不停如厕，下半夜也没办法睡好。
　　他白天的时候在下界琼州的少学里读书，经常能听到同学说哪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也花钱买了一点在宫里放着。但是两个男孩子食量大，那点东西根本不经吃，买得太多又会引人侧目。
　　终于有一天，厨房里找不到食物，存粮又消灭殆尽了。戚同风咬着杯子一副昏昏欲睡却又饿得睡不着的样子让他看得心疼无比。
　　“小风，换好衣服，我带你去吃东西。”
　　戚同风懵懵懂懂被拖着出门，顾杭之从他的私人厩所牵出一匹名叫桃夭的天马——那是顾惜朝特地赐给他的骑兽，为了方便他在上下界来回。天马本来就是很温顺的骑兽，加上桃夭又是一匹母马，半夜被主人叫起来也只是不满地踢了踢蹄子，并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
　　因为经常出入宫殿的缘故，顾杭之和禁门的守卫很熟识，很快便放行了。即使现在看来时间点有那么点诡异……

　　琼州被人称作不夜城，其繁荣昌盛可见一斑。
　　戚同风坐在骑兽背上，睁大双眼看着脚下一片灯火繁华。
　　他很少到下界去。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对他的宠爱比对顾杭之的要多很多，甚至不愿意让他到琼州的少学去读书，因为怕他半兽的身份会被同学欺负。戚同风的教育完全由顾惜朝负责——这个决议曾经引起百官纷争，但是随着兽形的台辅和兽形的戚同风在宫中溜达的次数增多，那些纷争渐渐少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独角兽和麒麟是很相似的，而黑麒麟则是祥瑞的象征。在这片对麒麟普遍怀有崇敬心态的土地上，黑色的独角兽多少沾了点光。

　　顾杭之选了个人少的地方降下来，他一手牵着骑兽，一手牵着戚同风。两个年纪不大却衣着讲究的少年走在大街上，还牵着珍贵的天马，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戚同风有点紧张地躲在哥哥后面，却又忍不住伸出头好奇地四处张望着。顾杭之熟门熟路把他带到一个门面很精致的馆子里，很快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汁水浓郁的牛肉搁在面上，撒一点葱花香油，光是看已经很勾人食欲。
　　两人在维持着基本礼仪的前提下吃得风残云卷。
　　放下筷子后，戚同风依然有点意犹未尽。这时店小二端上来一个油纸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片片油亮油亮黑褐色的东西。
　　戚同风认出那时刚才放在面上的——
　　“牛肉……”他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神情有点茫然。
　　事实上，这是戚同风生平第一次吃肉。是的，不要怀疑，在他小小的十三年的人生里，这碗牛肉面是他第一次吃到的荤食。
　　戚少商是麒麟，沾不得血腥的东西，更别说吃到嘴里。顾惜朝自从和他在一起后，吃住都将就他，饭桌上连个鸡蛋都没有，以前房间里的毛皮褥子也全都堆到仓库里去了。这种不沾荤腥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七八十年了，整个王宫里的人也都习惯了，而且他们本来就是仙人，就算不吃也没什么关系。
　　顾杭之和戚同风从小住在王宫里，跟顾惜朝和戚少商在同一张饭桌上进食，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顾杭之到下界读书，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食物叫肉。后来他也知道了戚少商不能吃荤，所以一直没有提这件事情。
　　但是现在他们俩兄弟都已经十几岁了，正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但是王宫里的人要么是尘缘早断，要么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反正偌大一宫廷里居然没人注意到这个问题。顾杭之还好一点，毕竟平时在下界也开过不少小灶，戚同风在过去十几年过的是严格素食主义者的生活。

　　考虑到怎么都不能每天溜下来吃东西，所以顾杭之买了一些牛肉干作为备用。
　　兄弟俩结账走出馆子，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让人倍觉神奇。好像这里的人，永远不会感到疲劳与困倦一样。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呢。”顾杭之微微一笑。他走到一个小摊边，拿起一枚别致的扣针，上面有一个像蹴鞠一样的紫色饰纹。
　　顾杭之买了那枚扣针，把他别在戚同风的衣襟上。他说这个是紫阳花，送给自己身边重要的人。戚同风低下头努力认识着紫阳花的样子，没有看见旁边摊主诧异的眼神。
　　“小风喜欢吗？”
　　戚同风点点头。
　　顾杭之笑了，他当然不会提醒弟弟今天是七夕，也不会告诉他民间的习俗是在七夕那天给喜欢的人送紫阳花作为表白。
　　这些小秘密，要等他终有一天自己发现。

　　后来的日子，即使戚同风不开口，顾杭之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带他去尝试一些新的食物。其实他不是很喜欢那些太过热闹的环境，但是美食和兄长的心意均让他无法抗拒。
　　当有一天，顾惜朝突然对伏在案上写字的戚同风说，小风长高了的时候，他还暗暗心虚了一下，以为自己和哥哥的秘密被发现。但是顾惜朝什么都没问，只是让人换了一张更大点的书案。
　　他的剑法也是顾惜朝亲授的，但是一般戚少商都在旁边看着，所以只能使用木剑。有一次戚少商兴起，拿了他的木剑和顾惜朝比试。那时正是初春，桃花林中落英缤纷，有一片绯色花瓣落到戚少商领子里，顾惜朝抱着他，用口把那片花瓣衔出来，然后……
　　然后戚同风落荒而逃了。
　　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窝里，顾杭之怎么叫他他都不应。后来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呼吸急促地醒过来，梦中被轻柔地吻着的地方现实中居然也有一种柔软的触感。他伸手摸了摸，在枕边摸到一枝紫阳花。
　　他起身去找哥哥，但是怎么都找不到。
　　第二天槐月告诉他，顾杭之跟着少学的老师和同学去螺洲了，要过好些天才能回来。
　　他把紫阳花插在一个小瓷瓶里。看着它一天天的枯萎，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顾杭之临走前留给他一小袋吃的。于是他重复着每天做梦，梦醒洗裤子，吃东西，睡觉这样的夜生活。直到有一天，食物没有了。
　　桃夭已经被顾杭之骑走了，他没有自己的骑兽，即使有，他也不会骑。事实上，他自己就可以称得上是半只骑兽，只是没有灵力，不能来回于上下界。
　　没办法，只能勉强忍着腹饥入睡，但是显然的不可能睡得好。几日后，顾惜朝问他为何总是无精打采的模样，交代下去要背的文章也没有背好，是不是身体不适等等。他摇摇头，借口说只是累了然后回房休息。
　　晚上，他偷偷把迷山叫出来。迷山是戚少商的使令，奉命跟在戚同风身边保护他的安全。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犬狼型妖魔，戚同风费了一番力气才爬到它身上。
　　“去……去那个地方……”
　　迷山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是否应该向台辅和陛下知会一声？”
　　“……我们很快就回来。”戚同风咬着下唇，催促着迷山赶紧出发。
　　迷山轻轻叹息一声，很快消失在一片云海中。

　　戚同风是第一次独自到下界，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好像小男孩偷偷拿了父亲的烟斗尝试抽第一口烟展示男子气魄一样。
　　他不太认得路，胡乱找了一家馆子，点了一碗笋泼肉面和一份虾元子现吃，又叫了一打芙蓉饼准备带走。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直到结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带钱。
　　以前都是顾杭之带着他到处走，付钱也是他付，导致他出门一时竟没想到这个重要的问题。片刻尴尬后，他解下束头发的银环塞到店小二手里，转过身低着头匆匆跑出去。
　　现在他只想着赶紧回到宫里去，然后找个什么理由向父王解释为什么银环不见了……但是糟糕的是，他不认得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称得上隐蔽的地方——毕竟大庭广众下召唤使令会引起百姓骚动。
　　就在他在街头急得乱转的时候，突然周围的人群奇怪地涌动起来，他回过身，惊讶地看着一队官兵朝他冲过来，刚才收下他银环的店小二跑在最前面，指着他大声叫道：“就是那个小男孩，是他偷了宫里的东西！”
　　看着那些人举着长枪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戚同风心里有点怕，倒不是怕被抓，而是被抓以后让父王和台辅知道了，恐怕以后都不能再来了。想到这里，他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
　　但是他毕竟是个小孩，怎么跑得过经过训练的成年男子。就在快被抓到的时刻，戚同风突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气流涌动，然后身后传来一片哀嚎。
　　——迷山，不要伤人！
　　戚同风大声叫着，他闭了闭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化。

　　当天晚上，无数琼州百姓亲眼目睹，在繁华的不夜城街头，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一群官兵追捕，后来出现一只白色大狗一样的妖魔协助少年逃跑，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变成一头黑色独角兽跑走了，原地留下一堆做工精致的衣物和一盒芙蓉饼，妖魔也很快消失在街头。
　　第二天，那套衣物被叠得整整齐齐并着银环和芙蓉饼被呈上顾惜朝案头。
　　听完冢宰的汇报，顾惜朝脸色难看得堪比锅底。刚从螺洲回来的顾杭之脸都白了，伏在地上要求降罪，但请父王先把戚同风找回来。
　　戚少商也说道：“两个孩子都是明事理的，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么出格的事情，先把人找回来再听解释吧。”
　　一旁傅晚晴也帮着说情，顾惜朝的火气才稍微消停点。
　　戚少商先让使令找出迷山在哪里，然后和顾杭之一起去接人。果然不出所料，因为丢了衣物，戚同风无法变回人形回宫，又没有办法出城，不知怎么的居然跑到一个商贾家中后院里和一堆奇珍异兽过了一个晚上。
　　当然，那个商贾看到台辅和小太子同时莅临自家后院有多激动就暂且不表了。
　　戚同风跟着顾杭之回到宫中，向顾惜朝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最后很乖地表示愿意接受处罚。顾惜朝无语半晌，只好挥挥手罚他们下去吃饭休息。

　　为了这件事，顾惜朝忧郁了几天，然后在清辉殿另辟了一个小厨房专门做两兄弟的膳食。
　　“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叹道。
　　戚少商笑道：“怎么会呢？我觉得你挺好的啊。”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算了，我知道你就算在长身体的时候也是天天吃素的……嗯，所以才那么瘦。”他转过身去捏戚少商的腰。
　　于是两人直接在地上扑滚扑滚了。

　　桐竹殿外面，顾杭之红着脸拖着弟弟走了。
　　“咦，不是说要给父王请安吗？”
　　“父王和台辅在忙，改天吧。”
　　“哦。”戚同风点点头，突然想起那朵枯萎的紫阳花。
　　“哥哥，那朵花谢了。”
　　“唔，没关系，哥哥明年再送你。”
　　年年都送你。他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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