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盲

　　顾惜朝吹了吹手中的火折子，点燃地上团着的干草，枯叶燃烧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在黑暗的山洞里却显突兀。盘腿坐在他对面的持剑男子细细听了，而后蹙眉，“为何生火？”
　　顾惜朝拿树枝拨弄着小火堆，看它渐渐烧起来，橘色的火焰让他更能看清眼前那人的眉目，以及眉心那道从再见起便从未褪下的川字。他轻轻一笑，上前一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男子身形不自觉的往后一缩，暗暗握紧手中的剑柄。顾惜朝当做没有看见，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男子复又开口，“你在这里生火，很容易引起追兵的注意，到时候怕是更危险。”
　　顾惜朝蹲下身，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眼睑，细长漆黑的睫毛在他手下轻微颤抖，“还能看见么？”他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男子摇摇头，“一个时辰前就这样了，你快把火灭了吧。”
　　顾惜朝心口一紧，低低道，“唐门的目中无仁果然厉害……”一脚踢散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堆，火光跳跃了几下，渐渐黯淡下来，不到一会儿山洞又重新恢复黑暗。他在男子旁边依身坐下，能感觉到那人随着火光熄灭而略微放松，他想了想，说道，“这目中无仁并非不能解，只是需要时间，你莫要担心。他们让你中毒不过是想趁机制住你而已。”
　　男子点头，“我知道……此行我去古北口报信，早已预料到路途凶险，处处提防，不想仍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的不甘心，“这位兄台，在下有一事相请，希望兄台能答应。”
　　“何事？”
　　“如今在下行动不便，如果兄台愿意，希望能与在下一同前去古北口，一路上相互有个照应，如何？”
　　“那是当然，作为大宋子民，怎能看任那群辽狗在我大宋土地上胡作非为。在下本已久仰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的威名，如今能相助戚大侠，实在是平生之幸。”顾惜朝小心翼翼地斟酌的措辞，生怕对面那人听出了一丝一毫的端倪。

　　自息红泪下嫁赫连春水，戚少商离开六扇门前往边关投军，至今已经三年。三年来，但凡是有戚少商的消息传出来的地方，顾惜朝都去过，他甚至能偶尔见到那个人，远远的。他知道他在赫连春水麾下里担任先锋，他知道他这三年赢过多少场战，输过多少场，他甚至知道戚少商身上又添了几道伤，都在些什么地方。
　　有一次赫连春水的一个谋士提出一个战略部署，后来被采纳，当天晚上却被莫名杀害，杀人者在案上留书一封，毫不留情地把该计划贬得一文不值。这些都是顾惜朝的杰作。其实那名谋士也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蠢，他只是在安排的时候疏忽了一个小细节，这个细节极有可能将导致戚少商带的先锋轻骑三百人全军覆没。
　　每次戚少商上战场的时候，顾惜朝都拿着长弓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他知道戚少商是个拼命的人，拼命的人总是容易壮烈，战场上刀剑无眼杀戮无情，几千人几万人都死了，凭什么戚少商就得活着？顾惜朝也不认为戚少商就运气好到那个地步，所以他总是跟过去，在危险的时候救他一把。连辽人都知道宋军先锋里有个影子一样的护卫，然而戚少商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他能察觉出来的危险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危险，而顾惜朝帮他消除的，都是他察觉不到的。

　　三日前戚少商从城中出发前往古北口送信，顾惜朝也一路上远远地跟着。戚少商是武林高手，要是跟得太近便会被他察觉出来，所以有时候他走的甚至不是和他同一条路线。今天黄昏顾惜朝来到一个驿站路口的时候，发现本该离开的戚少商竟遭人暗算中毒失明，被一群人围攻陷入苦战。他一边责备自己的大意，一边冲入重围救走戚少商，躲到附近的一处密林山洞里。
　　戚少商并不知晓救他的是什么人，否则他便是宁死也不愿被他救走的吧……他看了看那抱剑倚在山壁上闭目休息的人，心中却暗暗泛起一阵苦涩。他虽然不愿意让戚少商知道他的身份，但是那人却还真的认不出他的声音来……如果注定淡忘，那他是不是连恨也一并忘去了？
　　他阖上眼睛，却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戚少商醒来，他动了动手指头，青龙剑仍紧紧握在他手中，瞳仁勉强能捕捉到一片白光隐隐，看来天色已亮。仔细听了听，山洞里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摸索着走出去，空气中有些许湿润的味道，看来昨晚的大雨应该能冲掉他们的足迹。
　　细细簌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戚少商认得那个脚步声。接着一根细长的东西伸进他掌心，干燥，带着未散的体温。是一根竹竿。戚少商握着竹竿的一头，半晌，微微一笑，“谢谢。”
　　对方淡淡道，“下山吧。”他的嗓音很清润，仿佛三月的春风，清朗间夹杂着丝丝水气，戚少商似乎想起了什么，紧了紧手中的青龙剑。那人毫无察觉的牵着竹竿走在前头，他步履很稳，似乎是为了迁就戚少商，仔细一听，却明显听出了些异样。
　　戚少商心下一动，问道，“认识一天了，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顾惜朝答得漫不经心，“无名小卒，就不劳戚大侠记挂了。”
　　“兄台谦虚了，能从二十名辽国杀手中带着一个受伤失明的人突围而出的高手，在武林中又怎会籍籍无名？”在略带戏谑的话语中，顾惜朝顿住脚步，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戚少商等了一会儿，忽而笑了笑，“既然兄台不愿说，戚某也不便勉强，就此告辞吧！”他松开手中的竹竿，冷漠客套地抱了抱拳，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顾惜朝看着他虚浮的脚步，剑眉一皱，“你要去哪里？”
　　戚少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昨日上山时我已记住了来路，后面的事情就不劳兄台费心了，戚某自有办法。”
　　顾惜朝目光一闪，几步上前，一指却轻飘飘地往戚少商肩井穴点去。戚少商看不到，只听得脚步声靠近，半身一麻，人已经软软倒下，却又被顾惜朝一手扶住，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姓袁，袁子虚。”

　　***

　　三月初三，微风，细雨。
　　纷纷扬扬的雨丝打湿了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绿得越发浓重起来，映着黑云密布的天空，胸口不禁有些压抑的苦闷。
　　顾惜朝夹了些青菜送到对面那人碗里，顺便拿竹箸敲了敲他的碗沿，“吃菜！”
　　坐在他对面的人方才回过神来，干脆放下筷子，微微叹了口气，眉头轻蹙，“清明雨纷纷，这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顾惜朝看着窗外泥泞的路面，略一思忖，道，“我们不好走，他们更不好走。先吃点东西吧，才有力气赶路。”
　　戚少商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颊边便跳出了俩酒窝，“说的也是。”他摸索着放在桌上的筷子，却不小心把一旁的杯子碰倒了，幸好杯中无水，顾惜朝稳稳接住掉到半空的杯子，又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回桌上。
　　对面那人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专心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一柄古朴长剑静静放在他手边。它曾经断在一柄绝世寒剑上，而后几经波折，百炼百锤，终于重生，光华内敛，锋芒却尤胜当年。
　　三尺青锋，其名青龙。
　　顾惜朝看着青龙剑，脑子里晃悠过一个念头——如果他现在出手，戚少商一定来不及拔剑。
　　他一定来不及拔剑！
　　顾惜朝目光闪了闪。他真的来不及拔剑么？

　　“袁兄弟？……”戚少商唤了一声，见那人不答话，又唤了一声，“袁兄弟？”
　　“嗯？”
　　“我吃好了。”戚少商站起身来，一手拿着长剑，另一只手很自然的往前微微伸了伸。顾惜朝将竹竿的另一头递到他手心里，带着他到客栈楼上去。
　　为了相互照应，他们只开了一个房间，戚少商每晚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坐运功，试图清除体内毒性。顾惜朝睡在床上，其实并未休息的更好，他甚至会噩梦，梦见复明的戚少商提剑朝他当胸刺来。但是后来他又想开了——即便戚少商真的如此做了，他也无话可说。
　　他曾经想过，如果戚少商一直未能复明，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往深想了想，却是愈发觉得这想法可笑。让他用袁子虚这个身份活着，哪怕能在戚少商身边呆上一辈子，他也是不愿意的。
　　顾惜朝，在那个人心里永远不可能被取代。

　　店小二给送热水上来时，戚少商又着他多带一床被子。
　　“这几日春寒更甚，袁兄弟小心着凉了。”他笑笑，摸索着给两人倒了杯茶。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拨动了顾惜朝心底的那根弦，丝一样的颤动让他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有点暖，又有点酸涩。
　　“大……戚大哥费心了。”
　　戚少商摆摆手，将青龙剑放到顾惜朝面前，“按照我们的脚程，明日下午应当能赶到古北口。当日袁兄弟在驿站为救我而折损一剑，这把青龙剑是戚某多年所配，虽及不上紫电青霜，仍不失为一口好剑，希望袁兄弟不要嫌弃。”顾惜朝微微有些吃惊，不及回答，戚少商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他面前。顾惜朝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定住了。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虽然封面还算整洁，但纸页的边沿已经磨损得厉害，泛着陈旧的黄色，似乎被主人长期翻看。顾惜朝一眼便认出了蓝色书皮上那两个刚硬的字体——七略。
　　戚少商把那书也放到他面前，他的表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努力压抑着什么，却怎么都压不下来，良久，他才开口，“这本书，是当年我一个好友所写，我誊了一本，如今也赠给袁兄弟。这本书讲行军布阵，我看袁兄弟不是平凡的人，必定不甘心此生寂寂于江湖。如今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你若肯到边关投军，日后必定有一番大作为，这本书也许对你有些帮助……”戚少商说完这番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仿佛一直以来盘旋在他心中的郁结终于解开。
　　顾惜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盯着戚少商的脸，想从那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深吸了口气，他缓缓开口，“这本书想必戚大哥也十分珍视吧，否则有怎会随身带着……”
　　戚少商淡淡道，“这书的内容我已记在心里，一直带着也只是为留个念想罢了。如今它有了更好的去处，我自是欣慰的。希望袁兄弟，好好考虑……今天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你也累了，先去洗洗，早点歇息吧。”说罢，转身到一旁盘腿运功，再也不理顾惜朝。

　　第二日上路之时，顾惜朝心中结了一晚上的话想与戚少商说，偏偏那人催他走得甚急，也不大理会他，一肚子的言语只能闷着，说不出去。
　　离古北口还有十里地的时候，顾戚二人又遇到一场埋伏，其人数比先前的多了数倍，想来敌人此次是倾力一搏要拦下戚少商。顾惜朝一边护着人，一边突围，却渐渐不支——他只是顾惜朝，不是战神。本来以他的武功要突围而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还要顾着失明的戚少商，便有些吃力了。
　　对方似乎看清了他们的弱点，也不急着进攻，只是团团围住，轮番上来似要耗尽他们的体力。好不容易挡下一轮猛攻，顾惜朝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支冷箭钻了空挡直取他后背，顾惜朝真气不继，无法及时抵挡，眼看就要被射中，一柄古沉长剑及时削断那根冷箭。戚少商站在顾惜朝身前，目光炯炯，一边挥剑抵挡住了一大半攻击。
　　“左，撤！”他低喝一声，与顾惜朝同时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左侧，很快便顺利地突围而出。两人各抢了一匹马，一路狂奔至古北口城下。

　　顾惜朝的思绪就像狠狠刮在他耳边的风一样凌乱。戚少商恢复了？是早就恢复还是刚刚恢复的？不对，他早该想到，戚少商体内有铁手所传的混元一气神功，能解百毒，也许他早就恢复过来的……
　　戚少商慢慢放低马的速度，落后了顾惜朝几步，“你走吧。”他低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边脸庞。顾惜朝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淡漠，冷冷的，刺得他心口微疼。
　　哈，戚少商，你宁愿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好，对他嘘寒问暖赠书赠剑，却不愿意正眼看我一下；你宁愿把手心交给一根竹竿，把剑放在一个陌生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对我只有一句你走吧！
　　袁子虚，原子虚，原来不过是子虚乌有。
　　为什么……

　　顾惜朝吁了一声，喝停□□的马，沉声道，“你眼睛好了？什么时候？”
　　戚少商淡淡道，“这不重要。那些人很快就要追上来了，你走吧。”
　　“为何要瞒着我？”顾惜朝声调扬高。
　　戚少商没有答话，只是催马上前，他越过顾惜朝走向城门，马蹄踩在厚厚的樟树叶子上，能清晰听到叶脉断裂的声音。
　　“我宁愿自己瞎了，永远看不到你，也永远不知道是你。”
　　幽幽的声音消失在缓缓关闭的城门内，城门缓缓地关上。顾惜朝立于城下，听着城里的人声慢慢消失。他忽然想起某个黄昏，有个人对他说的一些话，如同茅棚下他吹起的埙声，伴着身后渐行渐近的马蹄轰鸣，传进脑海里。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