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月光似银箔无声地滑行，滑开一片又一片纠缠不清的幽寂，照入庭院微启的窗牖。窗下草丛，秋虫早已销声匿迹。如果它们还像夏秋两季嘶哑鸣叫，便会是成器今夜辗转反侧的理由，可惜没有。
　　锦衾凉寒甚于冰，成器双眸极睁，睚眦似裂，如金刚怒目，好使眼泪不至于在心悸的黑暗里流下。母亲与德妃前去嘉豫殿朝见，一去不回，恐已身死。除诸弟外，成器同年龄相近的同母妹寿昌最为亲近，“我不知自己是否会如光义、光顺那般被活活鞭杀，或如阿母再无踪迹，只我在一日，定要护你们周全。”成器神情淡然，话音未落就让妹妹劈手打了一掌。“儿郎除了战死沙场，血染铁甲外，没有什么死法值得大肆宣扬！”寿昌面容姣好，初染粉黛，却无泪痕，“阿母只你一个儿子，你没有去死的道理。我们的周全哪需要你来护？不去想如何重振家族，尽说无用话语，男儿这样瞻前顾后与孱头何异？也无怪乎李氏沦落至此！”她眼底含怒，全无往日凝比秋水的风流蕴藉。
　　“大哥，阿母她们当真回不来了？”寿昌拂袖而走的身影还在悠悠晃动，锦衾另一头露出了三郎怀悲未发的双眼。“是。”从牙间挤出的回答抛弃诸多妄想，成器坐了起来，淡淡血腥在舌尖弥漫开来，想是方才把舌尖咬破了。单薄的白纱衾衣披在身上，衬着霜天，竟不觉得凉。直到此刻，他也不愿相信自己已成失怙之人。“就因为一个贱婢的谗言，至尊把皇嗣的正室跟德妃给杀了。”三郎紧扯长衾，月华将他的悲愤一一照清，“人命便这样贱，连草芥都不如？”皇嗣李旦禁止东宫任何人流露悲伤的神情，包括他容止如常。为了不让年幼的孩子留下将惹起伤感的念想，刘窦二妃的遗物无不付之一炬，那样冰冷的余烬在她们孩子的余生一隅发枯寂之幽光。成器缓缓阖眼，他不曾料到日后他会因为这个静夜升腾起萦绕一生的疑惑：是不是如此苍凉的月光，可怖的离去让那个向他质问的少年明白只有掌握权力才能留住想留住的东西，守住想守住的人？
　　三郎所说的“贱婢”名唤团儿，她是至尊处的户婢。成器初见团儿是半年之前，当然也是唯一一次。
　　头梳双鬟髻，内穿窄袖红衫，外罩白底紫花短半臂，束淡樱桃红长裙，裙腰高系，更显身姿修长，别有风致。莹洁的眉心特意贴上手剪菱形红绢华胜，在诸多宫人里这样的装束不可谓不出挑。
　　“大家说身子乏累，改日再见皇嗣妃和皇孙。”团儿倚着朱红门柱，含笑双目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明净的夏阳在她的脸庞上移转不定，光影之间愈显她面庞如玉，眼眸如水。
　　若有若无的脂香随言语隐约浮来，耀眼的妆容，刺目的笑靥，略微不逊的语气以及不该出现在宫人身上的脂香令成器对眼前的户婢丛生不出一丝好感亲近。他不由蹙眉。皇嗣妃似乎没有觉察出团儿隐藏在笑里话间的敌意，仅是用手抚平已和自己一肩高的儿子肩上的衣褶，这是无声的提醒。
　　“有劳。大郎，回东宫去罢。”团儿的神色顿时仿佛如释重负，未曾行礼便径直入内去了。转身的刹那她的发髻间一件物事悄然飘落，在空茫中打了个甚是飘逸的回旋，被主人遗落在莲花白砖之上。
　　“她是大家最宠信的户婢。”皇嗣妃轻抿一口清茗，入了盐、姜末的茶水缓解了夏日固有的疲乏。成器啜着清凉的紫苏汤，将刚才拾得的物事递给母亲。
　　一朵小小的绛色绢花，极薄的绢让皇嗣妃直接窥见了花下自己的蔻丹，绢花上飘荡着同样的脂香，这香气像一把利刀割出了主人的性情。一颗不安分的心正于这种轻浮的香里膨胀。“皇嗣呢？”“一个小宫娥来请去了，说是至尊有急事。”答话的是隆基的生母窦德妃，一位以贞静和婉著称的妇人，“那小宫娥回去时，竟边走边说着‘团儿姊怎么催得这样急’，究竟是至尊遣她来，还是那个团儿？真是奇怪。”
　　从夏季腾腾升起的团团模糊热气里，成器影影绰绰地窥见母亲似乎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种仿佛洞察一切，意味深长到足以蕴含所有情感的微笑在他后来漫长的宫禁岁月里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宫廷女性樱唇两侧的饰靥上。此刻，它猝不及防地压下了成器即将显出的诧怪神情。
　　皇嗣妃素白的手指攥紧绢花，似乎正攥着一把打开秘密的契钥。缱绻的流光在窗棂外无声流淌，铺开了一朵又一朵看不见的花朵。廊下架上皇嗣李旦的鹦鹉锦娘恹恹地锁着，昏昏欲睡，对于身后发生的诸事一无所知。
　　东宫的一位宫人被派去归还绢花，回来时面上竟带了指痕。“那个户婢正发着大火，硬说是婢子窃了她的绢花，不由分说就掴了婢子一掌。听说她极讨至尊欢心，怪不得这样跋扈。”宫人跪在皇嗣妃面前，哭诉着。“委屈你了。”皇嗣妃扶起宫人，似是自语，又似疑问道，“皇嗣也该回来了吧。”

　　成器清楚记得母亲那波澜不惊神态，即使独处静室，她依然是正襟危坐。“阿母应该知道一些，她的性情绝不会让自己死得连缘由都不知晓。”成器回想起那夏季的经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是户婢韦团儿在武皇面前谮害皇嗣妃、窦德妃行厌胜之术，但关于她为何去谋害与己无怨的二妃，无人知晓。东宫讳莫如深，而宫内流言乐此不疲。
　　“宫里人说是韦团儿和四哥私通，让阿母她们撞见，所以……”隆基话未说完，就被成器厉声打断，“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他鲜见的怒喝甚至惊醒了本已熟睡的其他三人。
　　成义、隆范、隆业的生母都已经不在了，“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更不知道她是生是死。”成义头枕双臂，睡意惺忪，语间无限伤感，“大哥、三郎，这些年来我们学的技巧并不是怎样逃避死亡，而是当它真正来临，我们的姿态、神情足够从容，好不辱没天家威仪。”
　　“不错。”成器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他们的母亲仅是棋路里微不足道的子，性命再重，能重几何？
　　至于十几年后李旦再度立于丹墀，执掌神器，追封被遗忘多年的妻妾为后则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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