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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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乐


      次日,常姬醒来,不见成器在枕畔,若非衾褥余温尚存,她还当昨夜不过华胥一梦。她愣愣地抱着锦被发了会儿呆,青丝柔软,披散肩头,看着从绿窗纱透出的晨曦日光,像鸟儿点啄谷米似的,点着帐前的屏风,屏风上绣双燕,描粉蝶,日光腻在上头又成了闪闪的金粉。她恍然念起一支年幼时母亲教她唱的歌,“一十花枝两斯兼, 优柔婀娜复嬮纤。父娘怜似瑶台月, 寻常不许出朱帘。二十笄年花蕊春, 父娘娉许事功勋。香车暮逐随夫婿, 如同萧史晓从云……九十余光似电流,人间万事一时休。寂然卧枕高床上,残叶凋零待暮秋。百岁山崖风似颓,如今身化作尘埃。四时祭拜儿孙在,明月长年照土堆”。妙龄韶华到鹤发鸡皮,这支歌竟要一直唱到女子百年。适值花蕊春的她如今只敢唱到二十,并祈愿这歌永远不要唱到收稍。

      她找到成器时,他已经宅中池畔吹了很久的笛子。常姬循悠扬笛声而去,笛声尽头,是鸟散春尽余落花,这于她是一支全然陌生的旋律——她并不知,成器吹奏的是昨日在司礼寺默识的那支笛曲,邵王进献的新曲中有一叠笛声独奏,放在整支曲目里也是举重若轻。一人一笛仿春冰初泮,百鸟鸣啭应和,吹奏时还需配合软舞,本就不易吹奏。他在司礼寺听过乐工吹奏,又阅览了半字谱,但两者叠加也只是默记了九成,缺了余下的一成,自己无论如何练□□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阿常。”常姬不愿叨扰,但一池幽凉的水中已然浮现她的身影,成器歉意一笑,“没有吵醒你们罢,这支曲子练来练去,总有瑕疵。”

      常姬摇摇头,她不解音律,自晓难为寿春王知音,亦无意踏足他的山水图幅。她只喜欢看他安静伫立水边的身影,仿若清梅瘦骨,四时有佳景。她近前轻轻拨弄他紫玉笛上系的长命缕,又置于掌心,才发现是一只泛旧的橐驼,丝绦和铃铛也有些松脱了。她笑道:“这不像是大王会用的东西,倒像是花奴用的。”

      “是吗。”成器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取回橐驼,“这还是几年前端午寿昌县主为我系上去的。”

      “我一直以为您不会喜欢繁琐的饰品,这也有些旧了,等今年端午,我为您编个新的,您喜欢什么花样?龙、凤,还是仙鹤?”

      成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怕被她看出异样,即使这些情愫她永不会知晓,却还是选择握住她白腻纤长的手,郑重其事地应道:“都很好,谢谢你。”

      上巳日宫中宴饮设于禁苑,春光携一年中最大声势席卷神都所有角落。春光携一年中最大声势席卷神都所有角落,年年如斯,却也年年不由为此动容。

      女皇心爱的五郎、六郎特意从禁苑中为她采来最明媚娇嫩的鲜花,供她赏玩。她把玩着一束含露重瓣碧桃花,新花的柔嫩覆上她衰朽生斑,多少铅华都盖不住松弛的肌肤,尽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哀伤情绪从不属于她,不该属于一个帝王。她不厌其烦地摘下那些碧桃花,一朵一朵簪到张昌宗的幞头、鬓旁,配以青年紧致纤白的肌肤和明如星辰的五官,更让她如同欣赏一件亲手打造的艺术品。青年向她显露的笑颜,如此青春,如此曼妙。

      宴乐前,有司礼寺协律郎捧上演奏曲单,女皇瞥见李重润的名字,对太子道:“你的儿子很会做人。”

      李显出列,躬身一揖:“儿郎无知,烦扰陛下,今表孝心,贺天子万年,进献此曲,殒身亦不足报陛下恩德。”

      “殒身不恤。”女皇似笑非笑道,“若真有那日,太子舍得自家儿郎去死?”

      李显怔住,春暖雪融时节,背上却忽起一身轸粟。他至今都不敢正视母亲的神色。女皇今日心绪甚佳,本也无意为难他,摆摆手便教他落座。她转与二张说笑,并随口问身侧的上官婉儿:“司礼卿还是陆元方吗?乐卿一职尊而不要,他还是趁早回台阁来罢。现今选人汰滥,铨选吏部,唯他掌衡,时称平允。”

      婉儿踟躇片刻,恭谨提醒道:“陛下,文昌左丞已在上月病故。”女皇一愣,面上显出一丝挫败,好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玉盏显出一丝不可修补的裂纹。

      “竟然死了……”女皇又簪了一朵春花,“先前因他忤上,黜去司礼寺。原来早回来了,那就是朕记岔了。”这似乎没有影响女皇赏春的心情,她颤颤伸出两根手指,触及张昌宗下颌光洁的肌肤,喃喃笑道:“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只是,女皇黯然神伤的瞬间并未瞒过心细如丝的上官婉儿。

      “她果真老了”的念头像某种小动物啮咬着婉儿的心,一丝对衰老的怜悯、庆幸,夹杂着欣喜,缓缓升腾。引以为豪的记忆出了差错,远比一个有识臣子的死亡,更令女皇感到心灰意冷。曾经的她,即使几年前的她,可以轻易记住阖宫上下,朝廷三省九寺,地方十道,几乎所有官员名姓、籍贯,乃至他们以何释褐,以何晋升的一官一职,准确无误到足令吏部考功司汗颜,女皇亦将此视为和无数男人纠斗了大半生的一项不可缺少的智慧。“信徒膜拜你,你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便会对你感恩不尽了”。为笼络人心,她肆意地将清要的拾遗、补阙、凤阁舍人封赏给一群供她驱使的无赖白丁,以致民间甚至有“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的微词,而台阁人事轮换又极尽繁琐,有时婉儿都需仔细留意制书,以防疏漏。在凤阁、鸾台、文昌的迷魂阵里,大周女皇正借由这人名、职官编织经纬而成网,俯瞰佛国众生,自认算无遗策。

      很快,宴开场,曲新谱。极目望去,一苑赤白桃李,红粉腻白。花下,年轻的尚食直长亲端春醪,宫人小心筛去酒面绿蚁,沽出一莲花银樽的佳酿,这上巳新春第一杯酒自然敬以女皇。

      “这酒味,一年比一年淡。”女皇咋了咋舌头,见尚食直长面露惶恐,似欲请罪,她心中觉得有些败兴,还是笑着安抚道,“不是酒的缘故,是朕的舌头老了,这饮酒和饮白水已经没有差别了。”

      第一曲由邵王进献。春风含情吹落飞花如雨,在落英中宴饮听音别有风雅情韵。

      李成器思及之前练习笛曲,总有力有未逮之处,更仔细留神乐工的演奏,然而越听越觉有异,不禁皱眉。司礼寺的笛手再是不学无术,也不致闹出如斯纰漏——曲中笛音时隐时现,节奏却不和谐,无论急促、舒缓,都难与其他乐手合拍,之后或许吹笛手亦发现不妙,笛声逐渐低弱,渐趋无声。成器蹙眉,他望向乐队中的笛手,那是位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男子鬓旁簪一朵碧叶血红山茶,神情自若,轻按宫商,全无仓皇失态。

      见他淡定如斯,成器还当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司礼寺协律郎和乐正安金藏,正见二人飞快对视了一眼,旋即面露不安,他又见衣袂轻盈,头束花冠,发间缀饰累累钿璎的舞者,即将上场,不闻笛声,十几岁的少女无措地望向协律郎和乐正。成器犹豫了一下,大胆望向高坐上首的女皇,却看不清她面上一丝表情。

      他心知接下去一叠,笛声独奏才是重中之重,

      成器借把盏之名,绕席走到隆基身后,隆基一见他,低声道:“大哥,你听这笛子吹的,司礼寺哪找来的蹩脚乐工,陛下面前都敢这样糊弄。”

      “安公不是不谨慎的人。待会有一叠独奏,御前进奏若出差池,安公等人必遭责罚。三郎,你也看过曲谱,还记得独奏的位置?”成器取出紫玉笛,竭力回忆在司礼寺所闻乐声与所见曲谱,轻轻叹道,“可惜有几拍,无论如何记不清了。”

      “大哥,你是要解这个围……”隆基下意识挥袖拉住长兄手中那管玉笛,又很快收回手,“好罢。”他顺着曲调轻轻打出拍子,心中默念节奏,“等这拍筝结束了,大哥便按记住的调子续下去。”

      一缕清亮笛音顺着上一个琵琶勾挑出的音节破空而出,若仙鹤清绝,一声长唳于蓬莱,响遏行云,席间坐者精神一振,如嚼冰雪,颊齿生凉。笛声即起,舞者一扫方才胆怯焦虑,轻挽衣袖,傞傞而舞。又有风过,那少女舒展流霞般的舞袖,承接红萼纷纷,似欲乘风而去。此时舞步节奏倏忽加快,不待观者反应,她已然檀口衔花,鬓发钿璎玲玲作响,娇蕊面庞微微沁汗,于春光朗朗中更显明艳不可方物。

      众人目光追随笛音,凝眸于一只并无实体的白鹤,最后,见一紫袍玉带的青年郎君口衔一管紫玉笛,若濯濯春柳,自筵席上缓步而来。

      就这样成为筵席焦点,令成器浑身不自在。这支笛曲,他私下练得并不纯熟,当中有几拍,他已毫无印象,唯有凭经验临场发挥,又担心拖累舞者节奏。他不由向那起舞少女投去歉意目光,对方若有所感,回视一笑,转而轻巧拂袖,掩去面上不为任何人所见的羞赧情绪。

      他并未想到这样的对视,落在他人眼中是何等暧昧横流,只是暗自庆幸,“曲有误,周郎顾”,筵席中除知晓底细的隆基,并无周郎般人物,尚能左支右绌应付一番。对寿春王的出现,所有人初感惊讶,但转念一想,此曲既由邵王进献,那请精通音律的从兄参演吹奏,并无不妥。

      在他敲冰戛玉的笛音中,诸人若闻莺啭百音,眼前如见花开千色。

      待曲终,即有宫人端上御酒一杯并一小枝采自禁苑的浅粉杏花,云天子特为此清歌妙舞所赐。成器捧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笑取杏花簪幞头。

      这段插曲总算揭过,好容易等到宴饮毕,李成器、李隆基本欲赶往司礼寺,不想被人喊住。成器转身,认出是方才那位出错的青年笛手。

      “谢大王救某。”青年一揖。他的姿容难说俊朗,然眉目蕴英气,尤其一双眼睛,目光清炤,灿灿如岩下电,若自伽蓝韦陀菩萨像眼眶中取下,令人见之,终生难忘。他鬓边血红色的茶花,具有丝绒般的质地,灿阳下,分外引人注目,偏他的面色比一般人都要白皙几分,两厢映衬,又无意捎带出一丝神魔混杂的诡谲。

      成器温言道:“司礼寺乐正安金藏是这次宴饮献乐的主事之一。他于我家有大恩惠,我与三郎不忍他和余人因纤介过失,受罚遭斥罢了。你该庆幸,席间他人没觉出异样,尤其是皇帝。”

      隆基觑了他一眼,玩笑道:“御前奏乐怎能如此儿戏,乖乖去司礼卿那受罚罢。”

      青年笑了笑,神色镇定。“大王教训的是。”他又道,“不过我并非太常乐工,而是东宫的太子千牛。”

      他说:“就在演奏前,这次的笛手忽然头疼欲裂,无法参演。正巧,我随太子来禁苑赴宴,他素与我交好,便找我顶替。我自忖才高,认为足以应付。”

      “司礼寺那么多乐工,为什么要找外人顶替,又为何不上报。”隆基一听即道,“他分明在诓你。”

      “是,事态紧急,不及细想。”他轻轻叹了口气,“晚些时候,我自会往司礼寺赔罪。但若无实据,我不愿相信人心难测。”青年解下头巾,从衣中取出一卷轴递上。“这是此次的笛谱,大王精通音律,艺惊四座,可否指点一二。”

      成器微微颔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李十郎?”

      青年一怔,轻轻点头。成器又问他名姓,他只不答。

      展开他递上的乐谱,成器旋即沉面,“这谱子,是那位生病的司礼工人给你的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叹道:“音位没错,可节奏全是乱的,换谁来吹,都难逃此劫。”隆基忙取过笛谱一看,果然如此。

      青年闻听,未露惶恐,仿佛在意料之中,坦言道:“某之前曾吹奏此曲,故有□□成印象。演奏时虽觉节拍有异,但因是临时顶替,加上之前从未与诸乐工配合演奏,心中惶恐莫及。”他羞愧一笑,“到底是我技不如人,贻笑大方。本想滥竽充数,众乐和鸣中即便少一笛音,寻常人也听不出来。”他笑着向成器、隆基展示手中横笛,只见横笛一端塞有一粒用以弹射的金丸,怪不得当时成器但见他吹奏,却不闻乐声。

      “可里面一段仿春莺啼啭的笛子独奏,如何避开,独奏又兼软舞相配,若非大王,连舞者都要被牵扯进来,受这无妄之灾。”

      青年再次俯身长揖,“谢大王救某。”

      告别李十郎,兄弟二人漫步禁苑一处僻静的陂池,杏花开遍池畔,拖出一笔轻粉,而对岸则是饱蘸翠色的春柳依依。

      “这样破绽百出的陷害,凡有人上报,便不可能成事。”隆基拨开一缕拂面的翠柳,“大费周折陷害一个千牛备身作甚,我猜是有人收买,甚至威胁笛手,命他故意献艺失手。他又不甘为人鱼肉,找了替死的人,给了份错谱。那位李十郎,说他糊涂也糊涂,这种事旁人唯恐不及,说他精明也精明,其他人在天子面前闹这一出,早不知慌成什么样了。”

      成器拨了拨玉笛上长命缕的铃铛。“看来,那位笛手不会回司礼寺了。”

      隆基指尖搓着一小片柳叶。“如果是上番乐工,流动来去频繁。司礼寺有上千乐工,谁会留意一个小小笛手去向。今日事,可大可小。皇帝这几年喜怒无常,平素不喜重润,此曲偏又为重润进献,贺天子寿,演奏若出纰漏,怕最后迁怒到他头上。大哥,我们不如去趟东宫?”

      成器不由点头,他又忽念一事,“你是否觉得那位李十郎,明明初见,模样却似曾相识。他既不愿告知姓名,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他知隆基自幼聪敏强记,如宫中厮伇及备洒扫者,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亦能过目不忘。

      李隆基缄默不语,伸出纤长微凉的手指,在成器掌心轻轻写了一个“李”字,见他一脸不解,便又写了一个“画”字。

      成器恍然大悟,“李思训?”青年持笛于唇际横吹与李思训持笔泼墨丹青的姿态,在他脑中来回闪现、重叠。诚然,他们有非常相似的五官,昭示着相近的血缘,但青年的气质与李思训散淡若山林烟岚的仪范大相径庭,“还是你有心。看年纪,应是他的子侄辈。”

      “我不过随便猜猜。”隆基促狭笑道,“真如此,那便是你我叔辈了。”他又戏言道,“不过,怕是连诛九族都连坐不到的亲戚。”

      李思训是高祖堂弟长平王李叔良之孙,按辈分,与大帝同辈,还比他们父亲长了一辈。这脉宗室远支在皇族中默默无闻,既非懿亲贵戚,也无才名在外,长久以来,不过勉力维系一丝不堪为风吹散的淡薄血缘而已。十几年前,女皇用事,燕啄皇孙、桃李花谢,害怕涉及其中的李思训思来想去,辗转反侧,最终选择在一个血雾清晨,弃官离去,隐匿逃生。他偷偷抛下印符,悄然走出为官的江都城,走入一江碧沉沉的水,踏上一支小舟,两岸花红柳绿,色块浓艳,捧出江都最明媚的季节,令他不由去摸行装中的纸笔,像捉一只快扑棱出的鸟——他轻便的行装中有告身、有画本、有用惯用秃的画笔,还有像充作颜料,小石子一样摩挲作响的青金石、孔雀石、朱砂、云母。当他拨开云雾,风烟俱净,仰观天地,发现那天青、石绿、云白、朱红晕染叠加出的天地,亦向他展露佛陀般的微笑。从此,身如不系之舟,如无主落花,漂泊川泽湖海,而他笔下的千里江山也终与行迹契合无二。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庐陵王回都再登储位,他才结束隐匿生涯,依旧无心仕途,栖身神都某寺一隅,闲来无事,专为佛寺绘制维摩诘经变、药师经变之类的壁画,本是随性而为,竟也在不经意间誉满洛阳。这些壁画配以法师俗讲,倒引得一众善男子、善女人为览宝相澄明,佛光普照,纷至沓来。因李思训精通山水丹青,李旦有心,时不时以叙旧为名,邀他来家作客、切磋,顺便指点成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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