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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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球(一)


      华星出云间时,成器、隆基牵马入禁苑。两人俱着青色圆领窄袖缺胯袍,为方便策马、击毬,特将袍角掀起,掖至腰间。

      在雪月交辉处,他们远远望见,一带红色光焰闪烁,流动,融化,走近才发现,毬场四周已燃起一支支十围粗的蜡炬,华光冲天,澄澈的天空都带上浅浅的赭朱色。

      毬场设于洛阳宫城禁苑,一侧有观球高楼。现楼中安天子翠幄,妃、主,诸王、大臣列席分坐翠幄两侧,楼下,又命教坊于东西搭彩棚,各设《龟兹乐》一部,鼓各五。时天子未至,楼上诸人笑语盈盈,喧哗不休,楼下乐工试调丝竹,笙歌不止,人声、歌声、弦乐声中透出浓烈的酒香、脂粉香、熏衣香,香风熏人,仿佛一张罗网兜下,兜得中人欲醉。

      盈尺的积雪早已扫除殆尽,空阔广大的毬场东西两侧竖木为球门,球门下施石莲花坐,彩缯为饰,高丈余,刻金龙,球门两旁又分置青、红绣旗二十四面,楼东西则设青、朱漆沉香木架各一。若有进球得筹,则插旗于对应阵营的沉香木架示之,先满十二旗者获胜。

      满庭富丽堂皇的太平景象撞入眼帘,成器心中叹息,可惜了今夜这样好的雪色、月色。

      “豪奢如此,一夜下来又不知要靡费多少。”隆基一嗤,侧首轻轻安抚乍见灯火,略显焦躁的紫骝马。紫骝额、耳的金杏叶在光下铮铮发亮,马鬃则剪成宫廷流行的三花式样。

      此时,有几人自远处高举击毬所用的月杖,迎面骑马而来,皆着红色窄袖衣袍,原是武延基、武崇训等武家子弟。意外的是,薛崇简也在其中。

      “寿春王、临淄王。”武延基下马,向二人拱手为礼。

      隆基边回礼,边玩笑道:“崇简,说好和我们一朋,你怎么跑那儿去了。万一我和大哥输了,就罚你‘临阵脱逃’之罪。”薛崇简一见他如是说,忙以指掩唇,示意噤声。

      “什么这儿,那儿的,那么生分。”武崇训眉间挟一抹与父亲武三思如出一辙的倨傲神色,睨了一眼李隆基,又意味深长瞟了眼立于其后的李成器,一挥月杖,不客气道,“至尊面前,临淄王这是要治谁的罪?崇简是二位的表弟,却也是我家女婿。”

      在枝蔓错生的李、武联姻下,两家年轻后辈的命运已然纠缠交织,不可分离。薛崇简之妻便是武三思之女,武崇训的妹妹方城县主。前些日子,在父亲的张罗下,他也和太子最宠爱的幼女安乐郡主定了亲。在他眼中,武承嗣已死,武懿宗年老,武家全靠他阿爷一人撑着,太平公主、太子,即便至尊,哪个不高看他家阿爷一眼,偏偏相王父子拒绝了父亲的提亲,“我还当相王给自己嫡子找了五姓女,才看不上我武氏,没成想就是个元家的‘破落户’。”父亲的冷哼音犹在耳,而今他看到李成器犹是一副袭自李旦的若无其事、淡然凝远的假清高样,更觉心中有气。

      隆基不明就里,无端被抢白一场,又见他高坐马上,神情傲慢,正欲反唇相讥,成器一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不过一句玩笑话,至尊面前,谁敢造次呢。”他虽唇际带笑,然如沐春风中却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武崇训闻听,自知没趣,调转马头,不再理会他们。薛崇简目露一丝歉意,略有犹疑,还是策马紧随而去。

      隆基见状,面呈不忿。

      “三郎,除了我们,还有谁?”成器扫视球场一圈,除他二人,再无着青衣者。

      “还有重福、雍哥,谁知道薛崇简会跑到他们那里。”隆基闷声道。有侍者递上马鞭和月杖,他又恢复神采飞扬之态,一双宝石般的眸子熠熠发亮,“全是李家儿郎也好。我不信,我们几个人的本事,赢不了武家。”

      他轻松跃上马背,绕场试骑几步后,成器见他忽然回首,挥动月杖,循方向望去,见琼楼玉宇,灯炬如昼,严妆华服的临淄王妃,轻举披帛,不顾周围女眷喁喁私语、暗暗窃笑,凭栏立于楼角,向隆基挥手。

      成器按辔,凝神注视那美丽轻灵的少女,这番大胆出挑的举止与在他面前静女其姝的样貌,迥然有别。他们相隔甚远,之间是一条荧荧煌煌,闪烁无定的灯河,成器无法看清她唇际的笑容,可也只有这样遥远的距离,他方敢视礼教羁绊如无物,直视于她。他双目感觉到灼伤般的热度,不知是灯火荧煌,炫人眼目,还是楼上士女们鬓上、面上的金银花子,又或是衣裙、披帛的泥金蹙银光晕,令他不辨方向。

      高楼之上,灯烛耀辉中,寿昌县主见阿王如此,蹑步上前,蓦然揽住她双肩,在她耳边低语:“令仪,那么多人看着呐,羞不羞,羞不羞。”旋即也向毬场上的隆基做了个手势,却不想见到他身后,按辔马上的成器。兄长的表情——她想,灯火最花人眼,也许是她看错了。

      阿王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着胸口微嗔道:“阿姊笑我。”说着举扇掩面,佯装羞赧之状,回击寿昌,樱唇两侧笑靥闪闪,灿若飞星。

      “我哪敢笑你,不过是怕你……”寿昌压低声,吐气如兰悠悠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阿王心下不服,旋即转面,待转眸再看寿昌,见她又恢复往日疏冷淡漠的样子,抬首观明月抱寒星,仿佛方才揶揄仅是错觉。

      “三婶,仙蕙呢?”寿昌与阿王回座时,只见太子妃韦氏独自于席间饮茶,一旁永泰郡主的坐席空空。太子妃自回都后,每有行乐宴会场合,必盛装而至,今日自然不例外。鸦色义髻高耸,满缀珠翠钗首,上着浅红绣襦,一腰紫绫裙,泥银披帛一角轻掖入金筐宝钿为饰的腰带,行止、转首间若玉树花簇摇曳,叮当有声。

      “她身子不太舒服。”韦氏放下杯盏,客套一笑道,“我让她先回去了。”

      “近日大雪天凉,别是受了寒。”阿王一听,关切道,“让尚药局派人看看罢。”

      “仙蕙素来体弱,习惯了。可惜,本来约定看延基击毬,还没开场,就食言了。”

      “身子要紧,来日方长,下次总有机会的。”阿王徐徐摇扇,浅笑安慰。韦氏看着眼前一双若芙蕖绿波,恰值妙龄的佳人,心情复杂。二人青春无匹的活力衬得她仿佛一只在金装玉裹里僵死的孔雀,而曾经的她也振翼引颈,纵情翱翔于一方泥金的青绿山水中,如今水已冷,山已枯,徒留一点碎金片玉取暖,聊以安慰。

      寿昌县主仿佛看穿了韦氏的心事,落座后,连声赞她衣裳华美,妆容精致,自叹不如。韦氏经她宽慰,心情大好。她看着眼前气度高华若天成,举止优雅的少妇,转念再想到自己在房陵蹉跎韶华的女儿,一丝抑喜抑悲的情绪涌上心头。回神都后,她便听说寿昌县主之母皇嗣妃刘氏的结局,昔日容颜婉丽如画本中人的女子,一缕芳魂幽幽潦草断送九重宫禁,她随之暗自庆幸“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然而每次看到相王的儿女,她又无法不去想,倘若她的孩子也自小养于宫中,而不是颠沛流离诞生在道中,勉强以爷娘衣襟为襁褓裹身。倘若她的父母、弟、妹不曾惨死远徼,而是阖家团圆。那才是她在佛前许下的大圆满、大光明。

      人群中熟悉的骚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寿昌、阿王循声音望去,见一身姿高挑,衣饰华贵的少女疾步走出,再定睛细看,她眉目生得极美,光艳动人,面庞莹洁如堆花团雪,五官精美,犹如拣选万里挑一的宝石,巧匠妙手逐一镶嵌其上。令人惋惜的是,眉宇、唇际透出的骄矜傲慢和尖利的女声破坏了这份美感,若皎月桂影,美玉瑕疵。她不停挥袖斥责身后唯唯诺诺的侍女,口中高声嚷嚷道:“你们怎么排的位,我要和阿母坐。”一时间全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裹儿。”见诸多贵妇在场,娇女言行却如此无状,韦氏面上有些挂不住,出声轻喝了一声,“还不见过寿昌县主,临淄王妃。”

      安乐郡主在东宫受尽李显万千疼爱,何曾被母亲当众喝过,她不情愿转身,杏眼一横,望向座中二人。那比自己还年少一些,眉梢犹带娇憨气的女子竟然已为人妇,她早知临淄王九岁纳妃,今日初见,还是惊异她的年幼。再扫向一旁的寿昌县主,盛装下衔一抹淡远笑意,若远山秋水,看得人心中一凛。虽然心想,她阿爷不过一个闲散亲王,我阿爷才是太子,最后还是恭敬见了礼。

      安乐拉拽韦氏衣袖,一个劲撒娇痴缠道:“阿母,我要和你坐。”

      “既然永泰郡主不在,安乐郡主就坐这儿罢。”阿王轻轻指了指身侧的空位,看向韦氏。安乐不待母亲点头,径直入座,亦不理会阿王的好意。她动作起伏极大,衣袖生风,险些带到韦氏案几上的茶盏。见这位从妹举止这般不拘小节,想到宫中女眷娴静若春松的仪范,寿昌无奈与弟媳对视一笑,旋即摇首。

      不多时,天子身侧的贺娄尚宫并几名宦者翩然而至,云至尊将玉辇已发,一刻便到。此言一出,喧嚣盈天的观球楼登时一片肃静。妃、主、群臣出席,按次列班,垂手恭迎,偶有大胆女眷边仔细留神周围动静,边取小栉,抿唇打理乌发蝉鬓细微处,惟听夜风吹动楼上彩幡,猎猎作响,玉漏滴水,暗示光阴流转。等待时,安乐稍微流露出一丝不耐,随即为韦氏以锐利的眼风止住。

      在浓稠的夜色中,楼下教坊鼓声齐鸣,仙乐飘飘,众人知天子已至,愈发不敢轻举妄动。阿王但听得周遭一片浓重的吐息声,随着玉辇将至,之后再不闻一丝呼吸。她心下不由紧张,又想到待会还要“天子献艺”,御前月下击毬的隆基,担忧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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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马球的规则,因记录不太清晰。此处主要挪用宋代天子的打球礼仪为骨架,参见《宋史·礼志第七十四》卷一百二十一:“打球,本军中戏。太宗令有司详定其仪。三月,会鞠大明殿。有司除地,竖木东西为球门,高丈余,首刻金龙,下施石莲华坐,加以采绩……”,再与其他记载杂七杂八揉在一起。
    女主的名字终于确定了下来,之前提及的旧名也全部修改,“王”姓太难取名了。(有时又觉得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来说,名、字远不像今日这般不可或缺。她们的称呼、人生由父、夫、子定位、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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