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转眼又到新年，为准备元日大朝贺，宫中上下人等自除夕前二十几日便开始忙碌。五王宅中，成器则命人取出朝贺所用朝服，打理、熨烫、熏香，最后揽镜试穿。

　　“大王，这革带的金钩松了。”说话者是现今他宅中唯一的滕妾，花奴的生母常姬，“妾命他们补补。”

　　“唔。”成器随意应答了一声，说到金钩，不由想起另一事。

　　他拢袖抬目，凝视镜中的自己，一袭绛纱单衣，内着白纱中单，戴远游冠，足履乌色冩，偏偏革带未系，倒显出一丝滑稽随意。他穿戴这套朝服的次数并不多。日常朝会，着紫袍玉带足矣，也便只有类似冬至、元日朝贺的重大场合，他才不得不套上如此繁冗复杂的服饰，手持笏板，与父亲、弟弟们立于丹墀之下，对面目模糊的女皇行礼如仪。这般郑重其事、面目肃穆的衣冠和与之相配的巍巍朝堂，总能令他生出急欲逃遁的叛逆。更何况往年元日，一想到次日便是生母忌日，身为人子不得一祭，还必须若无其事地与众人一道宴饮、行乐，向天子敬贺词，他但觉心如刀绞。今年十月，女皇下旨，抛弃为迎合大周国号而已使用十年之久的周历，恢复以一月建寅为岁首的夏历，于擅长观风望气的臣子看来这是李唐回归的征兆，而于成器和隆基，终于少了一重无止无休的折磨。

　　常姬并未让他久等。在她近身重新为成器系带时，他习惯性低头，正见女子一双柔荑纤白若玉管，凝霜皓腕上二三金钏碰撞，铮铮有声，如兰如露的气息袭来。成器不由转首亲琢她小巧的耳珠。镜中立刻反照出一幅奇特画面。这是很暧昧的暗示，尤其当他尚着朝服，峨冠博带，轩轩若朝霞举时，仿佛不如此，不足以亵渎这煞有其事的衣冠威仪，不足以轻贱此刻意堆砌、营造的君子风度。他饶有兴味地想，此幕若为那一串合口椒、开口椒的监察御史所见，又将怎样弹劾于他？

　　常姬面上掠过一片火烧云，略有躲闪，她轻柔地为成器抚平肩上的衣褶，见镜中人面若冠玉，风标清粹，莹玉似的面庞靠在他肩膀上，出神道：“大王穿这身朝服，当真风姿无俦。”

　　他不语，扶了扶远游冠，见全身上下并无其他瑕疵后，直接宽带解衣，再无留恋地换上一袭轻便的圆领襕袍衫，更换幞头，身心亦为之一松，“元日那天就这样穿戴罢。”

　　正当常姬一一收拾为他所抛的朝服、革带时，有侍女来报，云：“临淄王求见。”

　　成器在庭院见到隆基时，他正仰头观一株积雪红梅盛放，立于暗香悄度中的少年身着常服，紫袍簇新，腰间系金玉十三銙带。成器有心，暗数了一遍玉銙数量，便发现少了一枚。

　　携手入内，有侍女上前为二人斟水，隆基一见茶，连连摆手，“阿王去年和豆卢姨学煎茶，一逮着我，就让品茶，还不许敷衍了事，硬逼我喝了一个冬天的茶水，喝的舌头又苦又咸。既然出来了，我要喝冰酪浆。”

　　成器解颐大笑，便命人上了一盏温凉的酪浆，“冬日不宜食冷，喝温的吧。”又问他何以如此穿戴，今日并无朝会，是否有公务在身。

　　隆基摊手一笑，“闲人岂有公务。是至尊心血来潮，想看自家的年轻子弟打马球。这也罢了，为求风雅，偏要月下打马球。武家凑不到人，便又拉上太子和太平姑姑的儿子，还是不够，薛崇简就跑来找我了，我待会还要入宫，做这为‘天子献艺’的营生。”

　　“月下？”成器一听，也笑了，“黑灯瞎火怎么打？倘若点灯把火，又如何观月？左右都与‘风雅’毫不相干。”

　　“还不是二张为至尊想的‘风雅’，净折腾我们。”隆基不满溢于言表，“本来还有重润，但今早他一听是二张的主意，直接装病，卧床不起，所以我们现在还缺一个人。”

　　“所以，你来找我了？”成器一听他话锋微转，当即察觉，又叹了句，“重润这又何必？”夏日在三阳宫一场藏钩游戏，他已亲见李重润对二张不加掩饰的不屑与鄙夷，他与这位堂弟的关系并不亲厚，但见其如此行事，一丝隐忧若阴影覆上心头。

　　隆基一时踟蹰，不想那么快为他点破来意，挠头讷讷吐出一字：“是。”

　　成器点了点他的额头，佯装无奈道：“好罢。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便与你同去干这为‘天子献艺’的营生。”

　　说着，他自鞶包中取出那枚当日高力士传至他手中的带銙，有意晃了晃，“你的金玉十三銙带，也该补补了。”

　　隆基垂首一扫腰间，“这是哪来的，怎么会在大哥手中？”惊讶之下，一时失却礼数，自成器处夺过。

　　“你又是怎么丢的？”成器笑道，“看来我记性还不算坏，记得你有那么一条图案相似的玉带。”他遂将那日三阳宫的藏钩游戏情形完整说了一遍。

　　“高力士？”隆基摩挲玉钩，悻悻说，“无非是那日我偷跑回洛阳，不巧为他撞见。情急之下便以此为贿赂。”

　　成器叹了口气，“你也是，不知底细便授人以柄。万一此物落到贼人手中诬告你交通宦官，又该做何解释。他虽是小宦，终是至尊伴驾。”

　　“大哥多虑了。”隆基道，“归根结底是我那件事做的不稳当。”
　　成器又念起一事，“薛公的法帖还了吗？”

　　隆基扶了扶额头，“第二天就还回去了，听说薛伯阳为此事不仅被他阿爷笞打了一顿，还罚临家藏二王法帖五百遍，他阿爷原话是，薛家子弟，翰墨竟这般不堪。”他语顿片刻，站起向成器一揖，“多谢大哥替阿王解围，不然依薛公的脾气，指不定要一路告到京兆尹。”

　　“也不必叨扰京兆尹按《唐律》处置，告诉父亲，按家法就够了。所以阿王那日找我去，就是担心这个。”成器佯装板起面孔道，啜了口茶汤，“怕你罪加一等，又不知罚跪到几时。每次你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令人牵肠挂肚，心神不宁。”

　　“元日朝贺的朝服备好了吗？那天上贺词千万别出岔子。”隆基闻听，暗自叫苦，“大哥真当我是‘不了事人’了吗？”

　　“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一如最好学的学生面对最严厉的夫子，他正襟危坐地念下一段贺词，“每年如是。对，至尊今年还去了尊号。黄天，总算不用再念叨那一串长长的‘天册金轮圣神’、‘慈氏越古金轮圣神’了。不过没准正月又要改元。”

　　成器正饮着茶，一听此言，一口茶水险些喷出。

　　朝臣激烈的争论声不时穿过帘栊、翠幌，震得殿阁一角，团团气息平和清远的旃檀香雾亦在发颤。立于香炉旁的力士昏昏欲睡，强忍哈欠，却还要留神帘外的动静，未曾想年尾最后一次的五日常朝竟会如此冗长无聊。

　　因年事已高，女皇对朝政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外人无法体味她的苍老心境，而将倦怠国事归咎男宠嬖臣的蛊惑。夏日她与群臣前往嵩山三阳宫避暑，直到秋日暑退依旧滞留于山水烟霞间，迟迟不返。有右补阙张说上书，疾呼“今国家北有胡寇觑边，南有夷獠骚徼。关西小旱，耕稼是忧；安东近平，输漕方始”，多事之秋，为君者不可耽于逸乐，言辞恳恳，她亦不为所动，只对上官婉儿淡淡道四字：“卖直沽名。”

　　回到神都，五日常朝便时有时无。九月狄仁杰病逝，他去世前的最后一道上疏，是劝谏崇佛的君主停罢造大佛劳役。女皇为此悲不自胜，叹息故人日益凋零，竞为录鬼簿，下令废朝三日，追赠文昌右相，谥号“文惠”。大兴佛事数年，靡费万计，她营造了穷奢壮丽，堪比宫阙的伽蓝精舍，无尽香花宝幡捧出梦幻中七宝连缀的佛国，自命弥勒转世、转轮王俯瞰四方，到头来，还是不能予她渴望的长生与圆满。

　　常朝所言不过二事，一内一外，外则突厥默啜，内则五郎六郎。

　　“陛下。”持象笏出列者是凤阁侍郎姚崇，“臣有启事。”

　　“元之。”女皇声音苍老，略有倦意，“有何事？”她对这位臣子的印象一直颇佳。干练、明朗、坚毅的性情，实如一阵清风吹开“鸠集凤池”的沆瀣颟顸。四年前契丹侵扰河北，攻陷数州，戎马倥偬。当时还是夏官郎中的姚崇却能在如雪片飞来的奏报中，决断如风，从善如流。女皇大喜之下，立刻擢升夏官侍郎，不久又升至相位，权秉枢衡。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季孙之忧恐在萧墙，不在颛臾。”姚崇语顿片刻，女皇颔首，示意他继续，“今边事暂歇，陛下之忧，不在突厥，不在契丹，而在禁中。”

　　“是五郎六郎的事吗？若是，不必再提，我已知晓。”女皇出言打断了他，“他们修的《三教珠英》快撰成了，于国有大功。”

　　“陛下，奉宸府令私挟左道，术士李弘泰胆大妄为，口出谵言，竟云其有天子相，又云可往定州修造佛寺，令天下归心。”姚崇没有一丝停止的表示，“强征大德寺僧人十名迁往定州，僧人无奈，诉于臣下，方知此事原委。”

　　“除了那些僧人，还有其他人证吗，或有他人出首？那个术士呢？”女皇见姚崇面露迟疑，叹了口气，这手握天下权秉的妇人难得温言道，“只有僧人为证，难保不会口出怨言，夸大事实。

　　姚崇知女皇有心回护，垂首言道：“并无他人出首，李弘泰不知去向。”
　　“这就是了。”女皇揉了揉额角，婉儿见状忙上前服侍，“强征僧人劳役，奉宸府令已向朕请罪。在定州营造佛寺是朕同意的。一则，昌宗出于一片赤诚孝心，欲借观音力为母祈福。”

　　“姚卿前日上奏，言母老欲去职，归家奉养，同为人子，想来可以体谅‘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心情。”

　　她又说：“再者，这几年突厥频频侵扰定州，劫掠财帛，屠戮子民，俨然人间地狱。现默啜退兵，修建佛寺亦是为枉死生灵祈求冥福。至于那些僧人，他也尽数放还，并向大德寺供奉金帛、粮米，以为补偿。”

　　见姚崇缄默不语，女皇起身，示意朝臣退班，“此事就这样罢。再过几日便是元日，诸君一年勤于王事，夕惕若厉，深怀朕慰。”她着意看了一眼入班的姚崇，“姚卿劳苦，赐御衣一副。”

　　常朝散后，姚崇缙笏腰间，与同列相位的鸾台侍郎韦安石一道下阶。此时，二人除本官外，另有兼职，姚崇身兼相王府长史，韦安石身兼太子左庶子。

　　相王府不设王傅，署官中以长史为尊，大帝爱重幼子，从高宗时代开始，相王长史便由宰相兼任，李旦对姚崇犹要唤一声“先生”。太子左庶子为东宫左春坊长官，便如鸾台的长官纳言一般，掌驳正奏议。两人现今一佐相王，一佐东宫，棋局纵横捭阖，他们早已入局。

　　殿内温暖如春，殿外风雪茫茫，雪花簌簌，抬目远望，铅灰色天幕下，殿阁檐庑尽付一片皓白，时有一二点墨色飞鸟穿梭盘桓，仿佛难辨来路，不知归途。韦安石打了个寒颤，忙不迭披上一领裘子，看到与自己同岁的姚崇单着一袭紫袍，凛凛行于风雪中，由衷道了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元之好筋骨。”

　　姚崇拂袖扫去幞头旁的雪粒，爽朗一笑，“我少时无学，游猎广成泽，无论白天黑夜，只是持弓策马，满山四野废寝忘食地抓狐狸。许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本事。”他年少失怙，由寡母养育成人，上无严父，慈母娇纵，年轻时一味任侠使气，还整日与纨绔子弟斗鸡走马，惹得四邻不得安生。在兄长急雨般的斥责中，他但寻阿母羽翼庇佑，母亲只抚着他后颈，温言道：“十郎莫怕，你阿爷有长沙郡公的爵位，给你留了条门荫路子。”方才女皇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掀起他心底多少往事波澜，攻心为上，不过如此了。

　　二人不由说起今日朝堂之事，姚崇喟叹狄公逝去，恐朝中无人能钳制二张。说到兴起时，韦安石道：“正好今夜我宿直，前几日刚得了一壶好酒，遗憾无人共饮。元之今晚来鸾台，把酒夜谈罢。”不待姚崇点头，这位以性持重，少言笑，为政清简闻名的宰辅又压低声道，“我那还藏着一只羊腿……”

　　姚崇一听，两眼放光，嘴上却佯装斥责：“安石，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本朝自高祖起，便有断屠令，释教三长斋月的正月、五月、九月及每月十直日，禁屠持斋，可为祖制。女皇崇佛备至，几年前一道制书，竟令大周全国全年不分时令，一律禁屠茹素，上至公卿百官，下至黎庶黔首，莫不如是，就连政事堂下的宰相会食，这几年也是半点荤腥全无。

　　不过这类强人所难的禁令，一待律网松弛，顶风作案者绝不在少数，同样，上至公卿百官，下至黎庶黔首，莫不如是。法难责众，所以当本月有凤阁舍人上书请废禁屠令，女皇一笑间，毫不犹豫地废除了这条荒唐且已如无物的旨令。

　　“元之忘了，陛下已停禁屠令，无须担心。”韦安石恢复往日峻肃神色。姚崇会意，暗自发笑。
　　忽闻身后有细碎步履声踏雪而来，回首见一小宦，肃立作揖：“姚相公。”

　　二人对视一眼，姚崇正色道：“何事？”

　　“至尊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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