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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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日


      长寿二年,正月。距武皇称帝二年有余。
      湿滑的莲花纹白石砖面铺着将化未化的残雪,闪烁湿光。成器一时起了玩性,抟雪成团,黯淡多日的心情稍许有所平静。狭小的庭院顶着一样狭小的天,皇嗣五子皆幽禁于此。
      “魏王为亚献,梁王为终献,置皇嗣于何地?”二弟成义面作忿忿不平之色。与大哥一样,他也着鞢带,带上挂鞢诸事,两人俱是作少年郎君打扮。
      “昔武皇开万象神宫,执大珪为初献,父亲跟大哥还是亚献、终献,可现在我们连台面都上不得了!”言及怒处,成义面呈怒红,更以靴踏雪,脚下登时珠玉飞溅。
      成器弃下雪团,行词间满是忧虑:“四哥为皇嗣而非皇太子,怕是至尊有心予武家国朝太子之位,才留下的一条退路。”
      “大哥现在是皇孙而非皇太孙!黄天,几字之差,云泥之别。莫非大哥也认为明日域中将是武氏之天下?”成义对兄长的回答颇为不满,但又难以解释武皇这般安排除成器所言外的用意。
      “至少如今是!”三弟隆基发话了,他正坐在满是雪的石头上,“所以东宫理应谨言慎行,不给人把柄。”他跳下石头,嘿嘿一笑,又道,“他们可是一群抓住一切吞噬血肉机会,往上扑的‘功狗’。”九岁孩童的眸瞳深处有两簇火苗闪动。
      成器不由神情一滞。
      “不说这些了。”成义听出三郎的弦外之音,暗想方才可发怨望之语,“记得有一年元日宫中宴饮,太平姑姑拿大哥的名字和父亲打趣。”说着,他顿了顿,“做父母没有不希望人子成材成器,但只怕此心无一家之虔诚能高过兄长。直接拿来做名岂非明证?”
      “所以成器将来定要有番作为,否则辜负名字莫提,更辜负兄长一片苦心。”成器续过弟弟的话头,顺了下去,三人面上显出难得的轻松笑意,随即,又峻肃起来。彼时年少的太平公主与同样年少的驸马宛若璧人,全然不似如今小心翼翼维护手心里再失不得一分一毫权势。又如彼时的皇孙成器,恒王成义还是抓一把糕点,忙不迭跑去嬉戏的孩童,而非忧心天下归属的少年。
      两朝江山更替,人都不复旧时样貌了。
      成器将靴底踩在雪上,冷眼旁观本就松散的白雪慢慢碎开,再融化,一缕寒气由靴底冒上,在身体里缓缓穿行。忽的颈上一凉,背后却是四郎隆范,右手捧着硕大的雪团,上面的雪正簌簌地往下掉,一副得计的顽皮神情。一旁的五郎隆业捂着嘴偷偷窃笑,所穿的绿色缺胯衫被雪水洇湿了大半。就在三个兄长争论之际,他们两个自顾自在雪中嬉闹,一派无忧模样。
      “怎好欺负大哥,且让我来帮你打还。”隆基见状,随手扔出一团雪,不想被两个弟弟轻巧地躲开,不偏不倚正好打中经此路过的从兄嗣雍王守礼。“阿瞒①,你作甚?”明显受了惊吓的守礼被冰凉刺骨的白雪打了满满一脸,大喊隆基小字,在用手抚尽身上、脸上的雪后,再顾不得嗣王的仪态,也不由分说地搓了个巨大的雪球冲三郎打过去。
      “我是想打四郎、五郎的,谁知这两个小子太滑头,才打中雍哥你的。”三郎躲闪不及,冠发上沾了不少莹雪。
      “三哥变成八十老翁了,可惜就是没胡髭,嘻嘻。”在雪堆里并排坐着的隆范、隆业,让雪衬得如同和田美玉雕琢成的两尊精致小人,他们正幸灾乐祸地拍手调笑道。
      “那不成老黄门了。”向无正经的守礼添了一句,也不能自禁地大笑起来。
      有些恼怒的三郎在抛出多个雪团之后,变得气力不支,守礼那厢却还精神抖擞,隆范、隆业的身量未足占尽了便宜,守礼又好似有耗不尽的气力,抟雪成团,然后精准无误地砸向隆基,将他弄得狼狈不堪。
      “三郎,我帮你。四郎、五郎也太不像话了,打完大哥笑三哥,真得好好管教管教。”成义语中毫无责备气恼之意,倒是他挥出的雪球正中隆范额头,又引来一阵欢笑之声。
      “我也来。”已经十五岁的成器边笑边搓着雪球,好让二弟一一打回。庭院内冬日的肃杀萧瑟逐渐融化为流淌于其中的笑语晏晏。
      这个冬季没有下大雪,偏偏冷过以往他们经历的所有冬季,好在还有两个月,春日将临。

      皇嗣妃跪坐在榻上的一面瑞兽葡萄镜前梳理略有松散的发髻,更换即将脱落的花钿,重
      绘额黄,复描斜红,唇边两侧笑靥饰以金钿,一片莲花样翠钿自光洁的额头取下,转而换上一朵梅花式样,花瓣皆攒有小粒珍珠的云母片。“你们看,明日就画这样的面妆朝见至尊怎样?”她取来篦梳修饰发鬓细微处,同时转首面朝身旁的侍女、东宫掌严②询问道。
      原本倚一燕头翘案练习飞白的阿华侧首正好看见母亲梳妆完毕,她为明镜前式样繁多花钿、珠翠、钗环的流光溢彩所吸引,一时间好奇心起便掷下笔来,径直来到母亲身旁,从妆奁盒内摸出一小把花钿。她随意取了片飞鸟朱钿,其余纷纷自手中漏出,在她的裙裾前撒了一小圈。阿华学着母亲的样子与平日偶见宫人梳妆得来的经验,伸出小舌蘸点朱钿背面,以口涎润湿呵胶,才贴上额头,整个过程极其轻柔小心,似乎害怕花钿会因为某个不慎的动作而掉落。
      “这花子要等阿华长大,行过笄礼后再贴。”皇嗣妃笑着移开了高镜台上阿华正伸手想去拿的一挺口脂,轻轻揭下女儿自己贴上的花钿,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
      “那我明日就行笄礼,不就能贴了?”阿华被抱上母亲膝头,急切央求道。
      “不行。”皇嗣妃耐心说道,“明日我和你窦姨要去嘉豫殿朝见至尊,你父亲和哥哥们都有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来为你行笈礼的。”
      “那后日呢?总可以吧。”阿华满怀期待地问道,“我的头发已经长到脚踝了,一定能把髻子绾起来的。”
      “行完笈礼便离当新妇不远了,我们去哪里给你找一位年岁相当的公子来做夫婿?”一抹这两年来难得出于真心的笑颜徐徐绽放在她华丽的面容上,“你才只有五岁。”
      阿华听此,不再言语,安静地抚靠在母亲肩上,凝视窗牖外的景象。虾须般的珠帘被玳瑁钩轻巧卷起,因此孩童眸心深处可见到的冰雪天地未受到视线上的丝毫阻碍。
      “殿下。”忽有清脆女声响起,皇嗣妃不由转头一看。李旦自外走来,戴远游冠,冠上加金傅山、附蝉九首,于日暮景中熠熠反光,着绛纱袍、红裳白襦、白裙黑舄、方形曲领,盛装下是一抹与之不衬的沉郁颜色。
      “四哥。”阿华跑出母亲的怀抱,暂时把行笈礼和不能贴花子的烦恼抛诸脑后,急忙取了书写的飞白,拦住李旦,“您看看我写的字,有没有比以前好一些?”
      李旦俯下身,看了眼女儿手捧的纸,含笑说:“阿华的字从来就不差。”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的习惯将她抱起,再不厌其烦地聆听从她桃花小嘴里蹦出的零零星星,只是用手抚了抚她头梳的三角小髻。
      “听说至尊今日开万象神宫,号九百人为歌舞,四哥③,那歌舞好不好看?”阿华又问道。
      “阿华!”皇嗣妃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
      李旦反而微笑起来,温言道:“人多场面自然热闹壮观,可四哥还是喜欢看你和长姊跳的胡旋舞。”
      “阿华,你应该去背《女则》了,今天的怕是还没有背吧?”皇嗣妃正色道。
      “元日,百官公卿不是都可以闲暇七日吗?我又可否明日再背?”阿华小心窥伺父亲,希望他能说出些劝说母亲的话以免去自己的背诵之苦,她早已打算好要去找大哥成器他们一起堆塑雪人,翻来覆去地诵读那些连舌头都咋不出什么味来的贤媛明训着实无趣。
      “明日还有新的要背。”李旦果然启口道,却不是阿华期待的那样,“文德皇后实为国朝妇人之典范,她所书的三十卷《女则》你们即使背诵一世都不为过,就是你的母亲不也需时常默录其文用来训诫自己?”
      阿华犹有不乐意,还是让乳母牵着她离开,“我背便是。”
      “你们也都退下吧。”皇嗣妃对侍女、掌严说道,“明日,掌严须来得早些,我许久未着褕翟,恐怕会在梳妆穿衣上多费些辰光。”
      不过须臾,室内已独剩李旦、刘氏,开始二人一直枯坐。良久,还是皇嗣妃先开口道:“阿华稚幼,她才问的话殿下不要太介意。”她并未参加典礼,可想象李旦面对今日此间喧闹皆于己无关的忧郁心情绝刚非难事。
      “她没有问错。”李旦平躺在榻上,唯觉疲惫,胸口不可言说地发闷发冷,缓缓阖眼,见到的无非又是诸武的一张张阴冷面孔,嘴角衔上的一弯弯讥笑弧度。
      待睁眼,皇嗣妃正用清冷的目光直视他,“无端受辱,殿下当真还会甘之如饴?”
      “明日便是你们。”李旦以手轻抚面前人额头的花钿,所触摸到的珍珠给他的无不是一指苍白寒意的触感,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无望地在心底蔓延为大片玄黑,但觉这迟早会教他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血的甜腥又将于余生所有的似水光阴流逝颤抖的波痕里无止无休、无时无刻地刺激着喉头,“我很抱歉。”
      “倘若唐祚得以再续,不要说朝见至尊,纵是妾一朝身死又有何妨?
      “你胡说什么?”李旦一惊,急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他以为她会如往日一般说些安慰话,唇边鲜见异样的情绪,似乎永远只有一抹恬淡笑意,“这话会要了你的命。”
      “我不信。”皇嗣妃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真的想被活活困死在这东宫。”
      “四郎。”她复又回面,语音轻颤,似在央求。
      他重新躺下,拂去她落在自己面上的温热液体,那更像是热的雪,轻易拂去温烫的表面,甩不开寒气侵人的底色,没有说任何话,侧过头隔过镜台,正对一角敞开的窗牖。
      室内寂静无声,室外纷纷扬扬,是飞霰如花,开始下雪了,此刻满溢天地间的似乎唯有这雪花蹁跹轻擦落地的声音。
      “你已经很久没有叫我‘四郎’了。”他幽幽道。
      “自我开始叫你‘大家’起,现在是‘殿下’。没有很久,不过八九年。”
      高宗驾崩于弘道元年,如今是长寿二年,的确只有八九年,然而漫长得好像已经抵过他们的半生。
      “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九州池,池上的枯荷还没有全清掉,密密地覆了一层厚雪。无他人在旁,那时,就好像世上只我一个人了。”李旦停下来,注视她的容色,“所幸,不是。”
      “我只记得去年夏天是去那里看过莲花的,红、白二色的千叶莲花,长安含元宫的太液池里也有很多,而且更好。”她上去握住他的手,手间的五指仿佛梅花清矍削瘦的枝桠。
      骄阳如火的洛阳夏日,独独九州池锁了一片幽凉,仅是听了宫人们说今年莲花开得甚美,于是索性由一架步辇抬出东宫直往池边。如若不是她额上似春水涟漪的皱起,他真的会错认为这是一次在当年看来再平凡不过的出游,他们都未及二十,他还可以先一步下辇,以便伸手,对她仿着参军戏④里头苍鹘的语调:“且请娘子下座。”
      到底年少无忧。
      “你的双眉淡了,我来替你重描一遍。”她回头看见铜镜上自己的影像,的确如此,向来是被之前的泪水洇湿所致。
      再回妆镜台前,等待一方青黛由水轻轻化开,李旦持起一支眉笔蘸取黛汁少许。皇嗣妃见他手持眉笔的动作与平日持鸡距笔竟全无区别,不由清浅一笑。
      “眉的样式我听过不少,可我只会画最简单。”李旦为她重描眉黛,刻意拣了最不繁琐的描眉式样,“想来能画一手美丽眉黛不比写一手好字简单多少。”
      “所以你们鸟瞰天下用的是三尺宝剑,而女人用的仅是区区奁具。”
      他的力度并未因这突兀的答话而出现细微的改变,手心的温度时而不匀地以无比温柔的方式传递至她的眉心,犹如安息香气袭面,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竟意外丛生沧海桑田之感。
      “他们,都希望我即刻死去。”皇嗣妃轻点犹有青黛未干的两道蛾眉,铭记下长久以来期望那人可给予自己的承诺,“但我想一直活下去,你们也是。”
      “妾愿殿下享百年长寿。”她依旧不动声色,内心有喜暗生。
      时有飞雪闯入帘内,由温暖如春的空气化为清水,帘外,雪还在下,且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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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阿瞒:玄宗小字。
    ②掌严:太子内官之一,从八品,掌首饰、衣服、巾栉、膏沐、服玩、仗卫
    ③四哥:即李旦。唐人可唤父为哥,唐睿宗为唐高宗第八子,然又是武则天的第四子。时则天用事,故则天子女自列行第。
    ④参军戏,南北朝出现,固定于唐。由二人出演,一为参军,任人调笑,另一即为苍鹘,戏弄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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