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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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香


      载初二年的洛阳九月如同往年般照旧浸润在秋风的飒飒声内,那来自北邙山的风吹动醒目的金色旗帜哗哗作响,令神都道旁株株垂柳千丝散乱,凝结为翠绿的底色,来不及呵起满城杨花飞舞,好荡漾出一则优雅绝尘,却也还能穿过崇堂峨殿于人指尖终结为一层细腻冰凉的寒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刘皇后抱着酣睡在锦绣中的幼女不住叹息,耳畔俱是死亡的噩讯,当中亦有她的父亲,陕州刺史刘延景。身处琉璃深宫的皇后仅是无知无觉,彻底断绝悲伤。成器凝望母亲,诧异于至孝的她竟可隐忍不发至如斯境地。
      “四妹可只单名一‘华’?”成器试图去打断母亲由言语间情不自禁渗出的哀愁。东宫每个角落都可能躲藏着以搜集这种哀愁为业的耳目。皇后坐下来面对儿子,身后一只挂在银钩上的镂空金熏球急促地飞出细细芬芳,恰似此刻东宫诸人焦灼的心境。“不错,大家提早取了字,华婉。”她道。“能否看到阿华十五长成,替她取字犹是未知之数,倒不如现在就想好,以后也用得上。”李旦眉宇间关于死亡的不讳、超然令她依旧心有戚戚焉。
      曾有许多人跪在成器那整日于深殿习字、训诂的父亲面前,规劝他重返朝堂,再振高祖太宗栉风沐雨打下的基业,至少不应任由大唐天子的威仪消逝于武姓日渐高升的气焰之前。“太后料理得这丛天下井井有条,忠心于她和忠心于我无异。哪来这么多区别。”李旦每次的答语几乎出奇的相似,彳亍离开东宫的人的眼神几乎是丧气而灰心。
      疑怪的是成器之母从未对丈夫的选择做出任何评价,是不愿扫去他与生俱来的散淡情怀还是不想沦为聒噪的鹦鹉,去重复早被人嚼烂的话语,成器不得而知。倒是怀阿华的时候她对四哥说希望“是个女儿”,毕竟“风雨如晦,何况总是女儿乖巧些”。大厦将倾,女儿比男儿更容易活下来。成器端坐于紫纱后的祖母武太后屠尽了大帝留下的非己出子,独独留下枭氏的一双女儿——义阳、宣城公主。前者病故不久,后者被囚掖庭,却是李家如今还硕果仅存的几位宗室之一。
      “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人上表,改国号,教四哥改武姓。”成器攥紧右手五指,骨节让绷得泛白,好将这家族的耻辱陷入血肉之中。他不止一次地质疑于父亲这样处之安泰的姿态,质疑的同时伴随的是对于未来不可知命运的隐隐恐惧,然而他从不询问父亲,他明白父亲将会对他说的无非便是对臣下所言的重复。于是他把质问和疑惑全部抛给了母亲。那时他一度坚信天下只会移转在弓马倥偬间,而不是任由几条灿若莲花的舌头上下翻转的产物。
      刘皇后似乎对成器的愤然,对宫墙外潮水般的呼喊皆充耳不闻,反倒是她怀中的阿华忽然骚动不安起来,扯着母亲的菱纹衣袖,小声啜泣道:“没了,没了……”侍女赶忙上前帮扶,以死寂为司空见惯常事的室内稍稍蔓生出一丝活气。
      “ 不知道做了什么怪梦,让阿华急成这样。”皇后将女儿递给宫人,尔后依肘靠在案旁,满面疲容。瑟瑟蓝的帔子顺势滑下,逶迤及地。一想及大郎现在的老成来源于年龄给予的技巧而非生性对血腥的敏感,皇后不免忧心忡忡。“许是在王宅内养成的缘故吧。”嗅着吐自熏香球镂空花纹间的袅袅绵长如记忆的香气,她顿觉恍惚。
      宫人所执银烛因方才的急促奔走而明灭不定,无端看去,平添心乱如麻。“阿母,我就是想见你。”乳母端来哄人的糕点早让六岁的成器捏得不成样子,一壁伏向母亲怀里,一壁对陌生的侍从警惕打量。几月前,太后放逐新帝为庐陵王,立幼子豫王为帝,嫡长子永平郡王李成器随之成为太子,废立更迭愈显李氏式微。“阿母,我们回豫王宅可好。”年轻的皇后捋起儿子散下的墨发。
      “回不去了。”她轻轻道,将成器小小的脸庞抚在她的颈上。她还来不及编排出一套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无心去编造,去告诉她的儿女他们自出生以来注定要用一生去敬仰的家族正在悄无声息地被异姓蚕食,也许明日当年的盛世繁华,天光明妍仅是他们,这些幸存者追忆往昔故梦而抖开的一轴破旧画卷。
      “宫城外既是,如何回不去?”幽幽烛火仍是不明,轻擦声是烛花微爆。那极微弱的声音在她耳际如花绽放,在心中蔓延出的一缕伤感和酸楚,又很快坠入了铜制滴漏滴出的漫漫长夜。

      见到母亲的倦意,成器启步无声退下,直至退出殿阁,他的步伐安静而和缓,缺少与砖面相触发出的细微足音。
      他举目遥望神都金色的黄昏天空,暮色四合,所及之处无不彤云舒卷、残红凌乱,偶有几角晶莹蓝色,也任由缕缕浅紫、虾黄、绛红云丝缠绕,宛如淡色琉璃镶于天幕之上。他竟一时生了要取下这般华美异常的景象,好于手间细细把玩的念头,而每每想到九天骄日明月亦属大唐所有,他的内心不由热血沸腾,满腔傲然是他身为李氏子弟的荣光。璀璨夺目的霞光俯身流下碧瓦飞甍,侧面避过朱楼萦栏,照亮宫门上的鎏金兽头铺首,掀起点点明灭不定的闪光,最后的一痕破碎瑰丽的血色,波光粼粼地长横在宫城西北角,十顷碧波的九州池面上。
      成器信步于那亭台楼阁因斜阳残照而形成的阴影间,东宫被设在洛阳宫城之东南隅,自成一城,规模并不小,宫中随手便可拾得的良辰美景如许许淡雅清风,不觉间吹散了些许他的黯淡心情。
      路经一院,却见一人孤身立于夕阳被拉长的光辉中,着深紫色襕衫,系白玉带,头束平头小样巾子,萧索、满含寒意的秋风无惮地吹动他的长衫一角,整个人仿佛正被幻化成为另一抹奇异而不真实的紫色霞云,一厢寂寥的目光正与孤寒的背景相衬。
      成器正犹豫是否要进去,那人却发现了他的身影,惊喜地轻唤了声:“大郎!”
      “父亲。”成器朝他走近,“您为什么不进去?这里风大。”
      “字写得有些倦,所以到这里吹吹风。”李旦徐徐侧首,从容一笑说,“你刚从你母亲那里回来?”
      “嗯。”成器竭力想忘却此刻李旦给他留下的萧然身姿和印象,忘却为世人所公认的懦弱,同时也将这,他还不到三十岁的事实,一一自脑海中模糊。
      “丁香气息总有一脉辛辣。”李旦道,他从来就是推敲细枝末节、零星琐碎的高手,“我以前劝她用些平和甘甜的香料,安息、沉水、龙脑,但你母亲最喜欢的还是这丁香。”
      成器举臂轻嗅衣袖,确有一缕辛辣淡淡地沁入他的鼻头,顷刻间又消散无踪。香气随风而去的瞬间,母亲苍凉的疲倦如同一点枯萎的丁香结浮上他的心头,眼眸前似有一片再挥不去的淡紫,它们激怒了成器,“外祖被诛杀,母亲却不能显示出内心的悲哀,那种痛苦不亚于杀了她。”
      李旦保持着静立的状态,没有回答。
      “一年前受徐敬真诬陷而就州诛杀的彭州长史刘易从是母亲的从兄,现在是她的父亲。泽王、许王已死,光义、光顺被鞭杀,宗室里侥幸逃过一劫的幼弱孩童无不流放岭南瘴地。您究竟还要这样淡漠地看着多少人在您面前死去?”
      他依旧沉默不语。
      “父亲!”成器拖出一个吼音,负气似地挥了一下衣袖。
      “我们的喜怒哀乐不仅是属于我们的。”李旦终于缓缓启口,“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亦需要去权衡是否值得。这道理你母亲懂,你也应该懂,毕竟你已经加过元服,是大人了。”他无意与成器深究这个话题,又淡淡说道,“风愈来愈大了,我们进去罢。”语尽沉郁,猎猎凉风里,他向成器勾出一抹轻巧斩断所有期盼的慈爱微笑。
      二十七岁的太宗不惜于玄武门前血溅五步,策马引弓直指九重帝位,那曾无数次射向敌寇的箭矢平生第一次射向手足,亦希望是最后一次;二十七岁的高宗正借女人之力废黜元后,翦除老臣,夺回权力,好成为这片如画盛世的真正主人;被放逐的庐陵王在裴炎面前高呼“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也是二十七岁吧。成器突然想到:他的父亲李旦,名义上的大唐君主,今年正好二十七岁,在多数臣子看来他甚至连庐陵王的莽撞冲动都不具备了,李氏的血性正从他苍白的脸上一点点淡去、消磨。
      进去后成器才发觉这是李旦的书室,室内被布置得清雅秀逸,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一书架、一琴案置素琴一张,一藤案,案头置若干卷轴、凤字砚、鸡距笔、瓷砚滴、一沓宣城纸未染翰墨,一只镂空银香球正向斜阳吐露着同样寂寞的香雾,不是丁香,而是香气更为浓郁和持久的藿香,在残红斜照的背景下显出一种虚幻的白色。
      成器的目光渐渐为案上一篇似乎是刚刚写就的文章所吸引,从容不迫的中锋,连贯流畅的用笔使得笔下写出的隶书圆润稳重而不失儒雅风度。可惜,他无暇顾及这精美的字迹,粗看几行之下,文中的内容已令他震惊,或者说是愤怒,仿佛一串串惊雷于耳畔劈响。
      “父亲,您练的是何字?”成器抑制住所有异样的情绪,问道。他仍存下一线希望,也许这只是一篇应急之用,又也许是他人代拟,哪怕那不输当代名家的字迹他是如此熟悉。
      “是请求太后赐我武姓的上表。”李旦神色淡定如常,看着成器去览读他刻意没有收起的上表,像在等待儿子的愤怒,而这似乎仅仅是一篇他日常练习的普通作品。
      “可您曾告诉我天上的日月亦属大唐所有,但如今日月仍在,您却要让大唐从此消失。”成器几乎是在疾呼。
      “我只是请太后,我的母亲,你的大母来替我肩挑日月。”李旦走到案旁,收起上表,“那是她多年来的夙愿。而现在所有人都在为她向我传达这一夙愿。”
      “那只是武家和他们豢养的鹰犬而已!”成器不屑道。
      “的确如此,然而宫内宫外此刻全部是他们的声音。大郎,永远不要试着和许多人,和整个朝堂的臣子,和全天下的人对抗,尤其是当一群人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事实上说的只是同一件事。”李旦拍了拍成器的肩膀,略带鼓励性的动作更像是为了平息他的怒气,“如果你不明白,就记住他们:前隋炀帝、隐太子、庐陵王……”
      “可也许他们连一条退路都不会为你留下!”
      “一定会有人流血,但太后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李旦以和暖的目光注视长子,“除了远在房陵的庐陵王,可以数得着的李家宗室都在这大内之中,没有当年李氏就不会有今日的武家。我们何尝不是太后将来的退路?”
      趁成器思索的片刻,李旦缓缓递去那张引起他们争执的薄纸,“帮四哥再看看,可有谬误、未避讳、文句不通之处?”
      犹豫半晌,他没有拒绝,出于好奇,更害怕那上面的词句将会让太后读出谦卑乞怜的意味,他们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在轻蔑目光交汇间消之殆尽。
      “文甚得体。”良久,他才把纸合拢递回给李旦,黑色的字迹如同瘆人的符咒、恼人的藤蔓层层叠叠地压在他的心上,绕住他的呼吸,使他几近窒息,却不敢跳跃,生怕漏下一字一语。他唯有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眼下的处境,强行将思绪摁在纸面、字上。
      “父亲,您要我们放弃与天下人的对抗。”成器一顿,等待拟好的上表被李旦转身置于卷轴最下方后,他又说道“那曾经作为太宗御嫔,却又做了高宗皇后的太后不也是在和天下,和所有朝臣对抗,还有人伦纲常?”
      “所以她必将成为后人永远无法仿效的传奇。”李旦侧首面向灿烂的流霞光芒,颔首微笑,似乎已经看见那番瑰丽景象:晴日凌空,秋日的苍穹从来缺少多余的阴云,猎猎秋风相伴钟鼓齐鸣,武太后服衮冕,头垂白珠十二旒,足踏加以金饰之舄,一步步登上一生中辉煌的顶点,足下万岁之声如波浪般涌起,可撼山岳。此间光华生恐日月亦难与其争辉。
      窗牖外洛阳上方云翳低垂似新妇,有意收拢起余晖残留的浮华,独独向人间投下一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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