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

　　婉儿，我们要去山东。武曌说。
　　去山东做什么？上官婉儿问。
　　皇上想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武曌心里笑着她的丈夫：因为想保持仁厚的名声，他利用她除掉了他的父亲为他留下的顾命大臣。当太子聪明仁孝名声扬声朝野时，他又封禅泰山想宣告自己才是一国之君。这个皇上重视名声已经到了因小失大的地步。他利用她除掉了他的父亲为他留下的顾命大臣，却使得她在朝中的权势大涨，他来封禅泰山而将太子留在长安监国无疑让太子的声威更振。到最后，朝廷上看得见的只有她和太子，皇上的身影日渐模糊。
　　封泰山的大典上，皇上献首礼的时候太阳没有出来，反而当皇后进亚献之礼时，太阳却出来了。天命所归。上官婉儿心里想。她看着皇上萎靡不振而武曌庄严肃穆。上官婉儿仿佛听见历史的巨轮轧轧而过。当她从沉思中醒来时，她看见魏国夫人和皇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丝毫不顾及武曌的尴尬。上官婉儿有强烈的用剑刺穿魏国夫人的冲动，但她只是冷冷的看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既不是我的外甥女也不是我的丈夫。可是越这么劝自己，心里越恨。她想冲上去蒙住武曌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这一切。
　　接下来的庆宴上，魏国夫人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婉儿，朕听说你跳的舞也很好，你要不要也下去跳一支舞给大家看。皇上扭头对上官婉儿说。
　　武曌立刻插嘴道：婉儿又不是舞姬，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像舞姬一样跳舞。皇上，你知道我是把婉儿当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又不是舞姬才能跳舞。你看，贺兰跳的舞多好看。小姑娘家就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活泼一点才好。皇上指了指正在跳舞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跳舞，那是因为她从小死了母亲，没人教给她做大家闺秀的规矩。婉儿可是我从小教导的。我不能让她也疯疯癫癫的不分场合乱来，丢了自己的身份。武曌淡淡的说。
　　皇上终于察觉到武曌对贺兰的敌意，于是不再说话。上官婉儿很庆幸武曌及时为她挡下来。她当初学舞完全是因为武曌夸一个舞姬的舞很好看，因此也想学会了跳给武曌看。但是她愿意为其表演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武曌而已，她并不打算让别人看见自己跳舞。
　　宴会一结束，皇上马上起身离开。武曌若无其事回到自己房中。上官婉儿为她换衣服。侍女进来禀报，皇上去了魏国夫人的房间。
　　母女俩一般下贱，天下男人数不胜数，偏偏觉得自己的妹夫和姨夫最香。武曌淡淡的说，上官婉儿忽然抱住她的头。
　　婉儿，你不会以为我在伤心吧。武曌觉得好笑。
　　婉儿记得《如意娘》。上官婉儿说。《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是当年武曌为皇上写的情诗。
　　那是手段，勾引皇上的手段。因为识字，所以不能直接脱光了衣服，所以要含蓄一点。武曌笑着说。她不记得自己曾经为李治身心憔悴。这个男人，一边说爱她，一边和别人生孩子。现在，他正在她的外甥女的房间。
　　婉儿，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武曌握住上官婉儿的手，不知道这双手将来会牵上谁的手。
　　男人女人，婉儿都不信。婉儿只相信天后。上官婉儿认真的说。她在宫中已经生活了8年，足够让她了解最善变的是人心。可是，天后从来没有骗过她。连她杀了她全族也在第一次见面就说得明明白白。
　　不要相信任何人。一个人能相信的不过是她自己。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亲人，朋友，丈夫，都会背叛。没有人值得相信。武曌说。她突然后悔：婉儿才是个小姑娘，她不应该对她说这些。
　　婉儿知道，很多人都伤害天后。可是，婉儿喜欢天后，婉儿不会伤害天后的。婉儿，婉儿咬咬牙，婉儿会保护天后的。婉儿不会让天后受委屈的。
　　我也喜欢婉儿，不过婉儿还是个孩子呢，应该让我保护婉儿才对。武曌笑着轻轻抚着上官婉儿的头。
　　天后可知道婉儿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么？婉儿说的喜欢，是魏国夫人对皇上的那种喜欢。也许是离开了长年阴暗的大明宫，上官婉儿不再隐藏自己的感情，而决定将它告诉武曌。或许我会遭到厌恶吧，上官婉儿心里想，可是，我不想这份感情连让对方知道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我要为它承受各种各样的命运的话，那就首先来让我承受天后的厌弃吧。
　　婉儿，武曌的手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抚摸上官婉儿的头，婉儿还是个孩子呢。婉儿整天呆在我身边，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别学魏国夫人那套，她怎么懂得什么是喜欢呢。武曌心里已经选择性的忘记了她进宫给太宗当才人的时候是14岁，而上官婉儿今年已经16岁了。

　　封禅完毕，二圣班师回朝，魏国夫人荣宠无限。皇上在她身上寻找着自己的青春与欢乐。魏国夫人看着宫女太监对她毕恭毕敬，一向威严的皇后也默不作声，不禁得意洋洋。在宫廷举行的家宴上，魏国夫人喝得醉醺醺。
　　把那壶酒端过来。魏国夫人指指武曌前面的金酒壶。
　　那是给皇后娘娘喝的。太监为难。
　　我让你给我端过来，你聋了么？魏国夫人大喊。
　　可是宫中谁敢得罪武曌，太监低下头不敢出声。魏国夫人看太监不肯拿，酒气上涌，跌跌撞撞的走到武曌面前拿起了金酒壶，仰首将酒倒入自己口中。
　　嗯，还是姨娘的酒最好喝。姨娘，我想喝这壶酒，你不会不给吧。魏国夫人笑嘻嘻的说。
　　你想喝就拿去喝好了。武曌面无表情。上官婉儿站在一旁怒气渐炽。
　　姨娘，皇上说她最喜欢我娘的温柔体贴，你太严厉了，简直不像个女人。我虽然年轻，也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等有空的时候，我教教姨娘。魏国夫人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其他人停下了碗筷，不敢再说话。
　　上官婉儿看见武曌紧紧捏着手中的筷子，过了一会松开了。魏国夫人过了一会吵着吃玛瑙鱼，上官婉儿悄悄走了出去。太监将玛瑙鱼端上来，魏国夫人吃了几口，嫌味道怪，不吃了，又说自己累了，要回去休息。武曌命人将她送回去。第二日早晨，侍女发现魏国夫人已死。
　　婉儿，是你杀了她。武曌说。
　　是的。上官婉儿回答。
　　我的婉儿是像太液池的莲花一样干净的人，怎么能为我而让双手沾满鲜血。武曌叹道。
　　婉儿不喜欢魏国夫人，希望永远不要看见她。除了死亡，婉儿不知道别的方法可以让她永远消失。上官婉儿说。
　　这双手因为我而沾上了鲜血。武曌握住上官婉儿的手。
　　不是因为天后。是婉儿自己想杀了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对婉儿说要将婉儿举荐给皇上，婉儿不愿意，所以杀了她。上官婉儿慢慢说道。她当然知道魏国夫人当时对她说这一番话只是嘲讽，但是她不愿意武曌对她有内疚。她希望武曌因为她而快乐，而不是内疚，或者感动。
　　她真这么说过。武曌提高了声音。
　　是的。上官婉儿说。
　　好大的胆子，敢动我的人。上官婉儿慢慢低下头，红了脸。因为武曌的那句“我的人”。
　　皇上因为魏国夫人的死亡大怒，彻查宫中，要找出下毒元凶。魏国夫人在家宴上对武曌的不敬和第二天的毒发身亡明明白白的昭示了下毒的是谁。上官婉儿也听到了那些传言，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冲动之举给武曌的声誉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天后，让婉儿去向皇上说明，是婉儿下的毒，和天后无关。当上官婉儿为武曌跳完一支舞后，她站在武曌面前说。
　　婉儿，你是我身边的人。你下毒就是我下毒。你说不说没有关系。武曌说到这里又轻笑了一下，其实也不算冤枉我，我并非没有杀她之心。
　　上官婉儿终于明白一切在她动手的时候起已经无可挽回，武曌注定了要背上下毒的罪名。她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婉儿不要难过。我很高兴婉儿这么做。我背负的罪名不止这一条，少了它也不会改变什么。这是一条我很高兴担负的罪名。我的婉儿这么在乎我的心情，我很高兴。武曌将半跪在她面前的上官婉儿轻轻挽过来。
　　大明宫又大又白的月亮高高在上，冷冷的看着地上两个半拥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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