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

　　上官婉儿？武曌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几年前的那场废后风波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成为宫中最为下贱的掖庭罪奴。看来虽然籍没掖庭，她的母亲并没有放弃对女儿的教导。武曌看着小小年纪却面对手掌生杀大权的当朝天后一脸淡然的上官婉儿，心里对出身名门荥阳郑氏、诗礼传家的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生出一丝赞赏。不过，在那个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从别人的痛苦中压榨欢乐的掖庭，郑氏这种名门大族的自命清高只怕会让她的日子更加艰难。虽然心里的想法倏忽万变，武曌的脸上却是风轻云淡。
　　是，天后。上官婉儿面朝武曌行了个礼。
　　听内文学馆的老师说，你小小年纪便能写出不错的诗文，才气很是出众。武曌挥手让上官婉儿身后的侍从退下。
　　婉儿愚钝，一切全凭老学士和母亲的教导才有所进益。上官婉儿语气中充满对提及的两个人的恭敬。
　　哦？这么说，其实你自己并无才识，你不过是将别人告诉你的东西记在自己脑子中而已。是这样么？武曌笑着看上官婉儿，她明白上官婉儿刚才的一番话是有人教给她的。但是她想知道的是上官婉儿本人的潜力。如果上官婉儿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而无过人之处的话，尽管她对迁怒于上官仪略有歉疚，但也不打算有任何明确的表示。毕竟，世上并没有公平这回事，更何况上官仪并不是完全无辜。
　　上古以来的文章典籍浩如烟海，婉儿年纪尚轻，所知甚浅，不敢对先贤放肆。但是当婉儿将内文学馆的书都看完后，婉儿一定不会辱没先祖声名。上官婉儿抬起头看着武曌认真的说，婉儿会让上官一族的门楣在婉儿这里重新发光，是比祖父给上官一族带来的光芒更耀眼的光芒。
　　那么，婉儿知道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么？武曌看着这个因为刚才的言辞眼睛放出灼灼光辉的小女孩。
　　婉儿知道。母亲告诉过婉儿，祖父是皇上害死的。上官婉儿语气中并没有强烈的恨意，毕竟上官一族被满门抄斩时，她还只是个婴儿。
　　你母亲这样跟你说。武曌发现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不是个普通妇人。全天下都认为上官仪是她武曌杀的，她却认为是皇上杀的。但无论郑氏如何不普通，武曌也不会做什么了。她现在已经打算将上官婉儿从掖庭中拉出来，如果再将郑氏也带出掖庭，别人会认为那是她武曌在对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做补救。而武曌从不认为当年的事情是她的错。
　　是的。上官婉儿想起母亲每次提起上官一族的灭门之祸时，都告诫她切不可存了复仇之念。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无上皇权无异于以卵击石，郑氏很明白复仇只会白白牺牲上官婉儿的生命，而上官婉儿能平安活下去是她唯一的愿望。
　　婉儿，弘文馆的书比内文学馆的书要多得多。你想去弘文馆读书么？武曌在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当年的回忆中去时，立刻将思绪转回到现在。
　　不，婉儿喜欢内文学馆，婉儿想在内文学馆读书。上官婉儿知道弘文馆是当朝的王子公主和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自己一介掖庭奴婢去了那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暂且不说，她在掖庭中已经备受孤立的生活无疑会更加艰难。况且她也不想看那些高门子弟的不屑的眼神。
　　内文学馆那么好么？武曌略微惊奇，她当年也曾经在掖庭呆过，也曾经去过内文学馆读书。她当时受到别的在内文学馆读书的人的冷嘲热讽可不少。上官婉儿现在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看内文学馆的老师对她倍加赞赏的态度，只怕上官婉儿要忍受的东西比她还要多。而上官婉儿竟然说她喜欢那里。
　　婉儿不过是掖庭的奴婢，岂可跟皇亲甲胄出入同样的地方。上官婉儿的语气还是平静。她并不是真的觉得那些高门子弟就有多么了不起，她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比他们要强。现在的上官婉儿心中只有鸿鹄之志，还不相信世上有命运这回事。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武曌才明白上官婉儿是不想受到那些贵族子弟的轻视。年纪小，脾气可不小。武曌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么，让我来教婉儿读书怎么样？婉儿觉得我够不够资格给婉儿当老师呢？这个想法是突然浮现在武曌脑海中的，原本她只打算让上官婉儿去弘文馆读书。可是见到上官婉儿之后，在与上官婉儿一系列的对话之后，她发现上官婉儿的现在仿佛是她刚入宫的当年，而上官婉儿的年纪却比她当年小了整整6岁。想到当年自己在成为太宗的才人之前所经受的一系列困窘，她决定亲自教导上官婉儿，不让上官婉儿再去将她当年的苦痛重新经历一遍。
　　婉儿愿意，婉儿谢天后教导。上官婉儿惊喜得给武曌叩头。她在掖庭听了太多武曌的事迹，早已将武曌当做她人生的榜样。她因为能够亲眼看见榜样已经心中欢跃，现在听到她崇拜的天后竟然要亲自教她读书简直喜不自胜，于是赶紧口头谢恩。
　　婉儿可别高兴的太早。我可不如弘文馆的老师懂得多。弘文馆的老师那都是饱学宿儒，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知道圣贤书上的只言片语就随便指手画脚而已。武曌看到上官婉儿一脸欣喜，自己也随着她高兴起来。小孩子的高兴应该是出自真心吧。武曌心里想。
　　不，婉儿知道，弘文馆的老师知道的天后都知道，而天后知道的弘文馆的老师却不知道。上官婉儿语气满满。
　　武曌彻底被上官婉儿的话打败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武曌和自己的儿女们并不亲厚。儿子们小的时候，她正帮着皇上从顾命大臣手里夺回皇权。当儿子们长大了，他们周围的人都在说他们的母亲残忍嗜杀，谋害忠良，武曌的儿子都是在熟读圣贤书的儒生的教导下长大，而身边陪伴着的又都是忠于皇上的臣子。因此，武曌和皇子关系日渐疏离，而武曌既无法自辩也不屑自辩，这使得母子渐行渐远。太平公主是武曌唯一的女儿。武曌本来打算好好培养和这个女儿的关系，但这时皇上却和她姐姐勾搭到了一起。因为是自己的姐姐，武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在无暇照顾太平公主的情况下，她将太平公主送到了道观，希望她可以远离只会带来痛苦的宫廷。当武曌最后终于狠下心将她姐姐韩国夫人置于死地的时候，她发现她曾经喜欢过的皇上终于连表面的敷衍都不再给她，她的子女与她在心中形同陌路，富丽堂皇的大唐宫廷成为她华美的身心桎梏。
　　现在的日子里，因为多了上官婉儿的陪伴，武曌就不用再每日因为身边侍女为她打听来的传闻而心烦意乱。武曌命侍女从弘文馆那里捧来一摞又一摞的藏书，每日里就给上官婉儿讲读书经。看书累了的时候，武曌会让宫廷的乐师为她们表演歌舞。当武曌发现上官婉儿对舞姬窈窕婉转的舞姿很是羡慕的时候，她又命人教上官婉儿学舞。总之，武曌几乎有求必应的对待上官婉儿的任何需要，她一方面是在上官婉儿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而想要通过上官婉儿对当时的自己进行补偿，另一方面是将上官婉儿当做了自己的女儿来给予自己当年无法给予自己亲生子女的母爱。
　　自从来到甘露殿以后，上官婉儿白天的时候跟着武曌读书习字，晚上被武曌抱在怀中看着武曌处理后宫事务。后来当上官婉儿学会了弹琴跳舞之后，她晚上也会给武曌表演自己从宫廷乐师那里习得的琴技和舞技，夜里则在武曌轻声哼唱的她的家乡的小调中入睡。就这样，上官婉儿在武曌密不透风的呵护中慢慢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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