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理想国

作者:冥王府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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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


      第二天大船与村民有了些争执。原因是村民仍然想沿用砖混结构,他们始终无法接受用竹片与木板搭建的房子,无论大船调出多少国外的案例给他们展示。

      “家里的屋子连块砖都没得,那个女的愿意嫁过来哟,说出去不得笑死!”

      大船苦争无果,最终只能妥协,修改方案。于是这天一直折腾到晚上,大船和志愿者们郁郁寡欢,却又无可奈何,一个个窝在电脑前突击修改方案。

      陈苏木不知如何开解,顿时又有些烦躁,便走到隔壁庙里,找了张课桌坐下。

      这天居然有月亮,静谧的挂在山峦上方,在这边山谷里投下一片不大的清凉的光。

      谢沉钩走进来,“又发什么呆?”

      陈苏木挪了挪腿没说话。

      “又想不通了?”谢沉钩站在他面前,“出去走走吧。”

      陈苏木一抬脸,谢沉钩已经转身往外走去,月光从庙门外斜斜铺照进来,一片幽蓝的雪色。

      “好了,说吧。”

      走到白日搭的轻钢框架下,谢沉钩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坐下说,干燥的。”他揶揄着补充了一句。

      陈苏木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在海边的交谈,跟着也笑了起来。“居然还记得。”

      两个人坐着,大约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反而一时无话了。

      “朱云给我打了电话,”谢沉钩忽然开口,“说你有些情况,让我帮忙,于是我找了一个朋友,他拜托苏陌带了你过来这边。”

      陈苏木吃惊的转头看着他。

      谢沉钩脸上浮着淡淡笑容,并未看他,“是你问,还是我帮你说?”

      陈苏木微微张嘴,差不多一个月的经历积攒了太多问题,如乱麻一团塞在心口,一个也问不出来。两片唇裹着虎牙努力了再三,化成一个喟然轻叹。

      谢沉钩嘴角一弯,了然的轻笑,“我来说吧。”他从兜里摸出烟,点上。

      “你的问题很多。我给你理成三个:生与死,名与利,好心与驴肝肺。先说第一个,这个是你最近问题的关键。”他吸了口烟,再慢慢吐出来,仍然是一贯的平缓语调,“因为你觉得这场生死的抉择不公平,所以你逼迫自己通过自虐的方式尝试补救这种不公平。”

      “但是这场生死与你其实没有关系。残酷一点,与任何活着的人都没有关系。死与活,这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也没有选择权力。因此,这种所谓的不公平是不存在的,你也没有必要内疚。”他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冷酷,“活着的人未必是自己想活的。但是既然没死,就必须活着。我带你来青川,带上马,就是想让你看看活着的人要怎么活下去。至于你,你可以选择为那些活得不好的人争取更好的条件,为那些有可能活下去的人争取更多的机会,甚至可以从死去的人身上寻找活下去的经验,你可以做很多的事,但最没必要的,就是一味的为已经逝去的生命做毫无意义的悲伤。”

      陈苏木深深呼吸着,紧紧皱着眉头。谢沉钩的话如同一只橡皮擦一般,轻而易举的将陈苏木心里乱七八糟的刻痕擦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不是没想过,却总在要想明白的前一刻选择了放任和逃避。他想起那个在废墟边煮方便面的男人,想起偷东西的三好学生小黄晶,想起一起建房子的村民……他知道那是本能,而本能过后,更是生者对死者的责任。

      谢沉钩端详着年轻人细微的表情变化,静了一会儿。

      “我知道。”终于,陈苏木轻轻的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

      “只是你不放过你自己。”谢沉钩的声音分外温和,“苏木,你太善良而已。”

      陈苏木扭头,谢沉钩的脸在淡淡月光下看起来沉静而成熟,那股书生意气的感觉全然散尽,嘴角甚至有一丝残忍的意味。但他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是温柔的。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控制不住要往某个方向飞去,就如同曾经北京的那个灯影流动的晚上。

      但谢沉钩没有给他放任的机会。

      “第二个问题,名与利。”说到这里,他徒然的顿了顿,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与其说我开导你,不如说我试着开导我自己。”他眯起细长眼睛,促狭的朝陈苏木笑了一下,“一开始你就跟我说你的工作,是X子与牌坊的问题。这不仅仅是报社制度的问题,要归根结底,也许要怪孔夫子。”陈苏木跟着想了一圈,也笑了起来。

      “因为个人原因,我对经营曾经非常不以为然。”谢沉钩叹了口气,“现在知道那时不懂事了。这段时间,我想你看到的不会比我少。”

      陈苏木点点头。

      “包括报社需要盈利,企业需要宣传,个人需要荣誉。这些与当下主旋律看似格格不入的需要,反而在这种环境下集中爆发。但这些都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谢沉钩说,“我听朱云说了这次的事情。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吗?”

      陈苏木望着他。

      “我觉得,有些事情,不管其最初目的是什么,在特定环境下,做比不做好。”

      陈苏木蹙了眉头,觉得一时没能理解。

      “比如大船他们。有些志愿者事实上是实习性质,他们面临毕业和找工作,个别还面临研究生或入党申请。”

      陈苏木恍然的微微张了嘴,谢沉钩满意的点点头,“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过来的,但如果他们不来——”他叩了叩身边的轻钢管,空地里发出细小的声音,“这些村民仍然在帐篷里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政府的援助。”

      “但是——”陈苏木依然皱着眉头,“我仍然坚持要注意心理健康的保护。”

      “是的,”谢沉钩温声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他揉了揉陈苏木的头发,“争取到最基本的权利,然后你自己去决定怎么用。”

      陈苏木豁然开朗,然而他很快开始为那批药品的事情开始懊悔,他抱紧膝盖开始转动脑筋,思索如何才能转圜这件事。

      谢沉钩就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这个陷入沉思的年轻人,不觉微微笑起来,这孩子显然拨动了某个开关,将自己切换进了暂时工作状态的频道。

      他斜靠在轻钢框架上,眯起细长的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游移,顺便等陈苏木的开关切换。

      “那么……第三个呢?”陈苏木终于开口。

      谢沉钩笑了,烟已燃尽,他就手在地上碾灭。“前两个问题想通,第三个就无关紧要了。但这些问题你早晚会遇到,所以先说说也好。”

      “好心与驴肝肺。”陈苏木喃喃道。

      “嗯。”谢沉钩望了望天上,月亮已经勾着一弯儿亮光,走到了山峦正中,在黑黢黢的山脊上描着一条泛光的边。

      “还是说大船他们。轻钢房子,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它方便搭建、轻便、牢固,而且抗震,是很不错的重建选择。”谢沉钩拍了拍那个框架,陈苏木也拍了拍。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仍然是一个实验性质。尤其对于大船他们来说,这种能够在现实中争取到机会建设轻钢民宅的机会并不多。”看着陈苏木讶然惊愕的脸,谢沉钩不由得笑了,“当然,技术和经验是绝对可以保证的,不用担心。”

      “那就好。”陈苏木松了口气。

      “帮人建房子,你觉得单纯是一件好事。”谢沉钩半是询问半是结论,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波澜。陈苏木不解的看着他,“那不然呢?”

      “首先,村民仍然是要出钱出力的;其次,轻钢房子并不符合他们对自己新房的期望,虽然砖混结构的房子并不比轻钢的好,但他们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在帐篷里等待政府救援,一是接受这种轻钢结构;第三……”谢沉钩看了看陈苏木,嘴角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仍然是钱的问题。”

      “什么钱?”

      “你想过没有,政府的救助款是按照人头统计,然后发到层层下级政府机构。假如发钱的那一天,你在新房里已经住了几个月,而别人还住在破烂的帐篷里,这钱要怎么发?……所以大船他们与村民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微妙的。”谢沉钩轻喟,“这种微妙的关系广泛的存在于目前的灾区志愿者中。”

      “这是你最近的选题?”陈苏木茅塞顿开。

      谢沉钩没料想忽然来这一曲,挑起眉笑出声来,“嗯。但没有通过。我在做别的选题。”

      “为什么?”陈苏木惊讶。

      “为了主旋律,小朋友。”谢沉钩忽然很想在那张一惊一乍的脸上捏一把。他不自觉的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但这是个好选题,你应该坚持下去的。”陈苏木十分认真的建议。

      “我在做。”谢沉钩又捻了捻指尖,面上仍然淡淡的。“现在想通了?”

      “……嗯。”年轻人盯着地面点了点头,“但是我觉得可能还得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了一路。直到两人最终一人一个睡袋在外间工作室的地上睡着,陈苏木还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白月光。

      看了会,他扭头看着身边隔不远处的谢沉钩,月光幽蓝,罩在他放松的脸上,仿佛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睫毛很长,轻巧的合在脸上,不知睡着了没有。

      “谢老师,”他试着轻轻唤了一声。

      “嗯。有事?”谢沉钩很清醒。

      “……那天地震的时候,我在报社里。后来看到号外上你发的特稿了。”陈苏木小心翼翼的说。

      “嗯。”谢沉钩淡淡应着。

      “当时……你怎么想的……我是说,”陈苏木小心的组织着语言,“当时,你怎么还能写出稿子来的……”

      谢沉钩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将他不可避免的抛回了记忆当中。虽然时隔数周时间,他已经能依靠自己强悍的克制力将这一切屏蔽起来,但这个夜晚的月光如同一条蓝色的小蛇般妖娆,实在太美好的夜,他根本无力可逃。

      那些画面和声音丰沛而鲜活,仿佛就在耳边眼前,他挥之不去。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森罗地狱的边缘,幢幢鬼影如同藤蔓又如同青烟,将他由下而上的攀附缠绕,往那看不见的黑暗里坠下去。那冰凉僵硬的肢体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掌之下,他废力抓住的那只手,他以为是一个生命,或者至少,是一个人死后所能拥有的唯一的安慰。可现实残酷的一次有一次击穿了他,那些无法分辨的残躯,那些逐渐微弱的呼喊,还有那些……获救后因无人医治而躺在街边静静死去的人。

      而那根预制板中伸出的铁丝又仿佛一根尖细的长针,血淋淋的扎向他的心脏,简直要扎透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痛与愤怒过,仿佛地狱里腾起的火,滚烫却又异常的冰凉。

      他深陷回忆的漩涡,月光穿透那扇狭窄的窗,依稀有歌声在无人的山谷里呜咽。那是一个噩梦的开端还是结束?他挣扎着伸出手去。

      指端触摸到一个温暖柔软的物体。

      这种毫无侵略性的柔软如同一段叮咚的音乐,带着宁和的安慰,他不自觉的握了上去。

      “谢老师。”是陈苏木的手。

      他正握着他的手,睁大的眼了然温和,撒满宁静的月光。

      他动了动喉咙,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下意识的握紧手上温热的温度,这热度不高不低,带着生命特有的气息。他用拇指贴近他的手腕,脉搏一下一下稳定而有力的跳动。

      “你永远无法描述一个生命的死亡,也永远无法描述一棵树的生长。”他忽然喃喃的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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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龟毛男!什么叫龟毛男!到第31章才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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