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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我所获得的那些意象之中,总是埋伏着一个个舒展身子趴在地上的林语蝉,他匍匐于某段时光的间隙处,像我们幼年采集到的雪,有些肮脏和不齿,却一直紧密地成为一段被人拿来陶醉的故事的核心。
林语蝉是我的侄子。
我总是能让自己牢牢地坐在凳子上看前来与他调情的女子听完这些之后的表情,狐疑、闷笑或是惊异,与我,是无多大关系的。
那些女子如果不愿相信,离开,留一片诡秘而略显辛辣的响气。我与林语蝉也不甚搭理。我们坐在原来的位置,赏雪,用奶茶暖手,聊天,待暖茶冷去,便一口喝掉,偶尔分一两滴给自己身上的毛衣,看灰色的毛线充分允吸感那些甜腻的茶水,颜色加深像往身上戳了一个印章。
我和林语蝉随性地聊天,他始终抓着我的手,置于他的大腿上。两边的温度如病菌一般侵入手心与手背,我冰冷的右手面对温暖的左手无所适从,沾上一些奶茶,随意在毛衣上撇两下拭尽,又不晓得改放到哪里。
窗外的雪,自我们走进这家叫做“夜默”的咖啡厅起就没停过。和雨一样有流动的趋势,在玻璃的内侧生成水珠,再变成冰晶,再融化再滴下如同血液。这些奋不顾身的水珠,前仆后继,比人的血液更有零星,浇灌在这个冬天的黄昏。
我就要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了。
“嘿,记得么?”我淡淡地开口,即便是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活力,也依旧只是像极了自己,神情淡漠。
我把手从林语蝉腿上抽了起来,举在空中竭力想做些手势迎合他的习惯,或者是,我只是想借由抬手这个动作,让他把始终低垂的头抬起来,别在盯着我略显不合适的缎面鞋上看,这让我别扭。
十几年前我在医院颤颤地脱下袜子的时候,他就这样盯着我的脚踝看,我从四脚凳上猛地掉下来。
“姑。”他那时冲过来接我,没接住,我坐在地上等他扶我起来的时候,英俊的男医生笑了,声音特别好听。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医生告诉我我扭上的脚踝是习惯性的,怕是得跟我一辈子。
“小心一点,你的骨头还在长。是小毛病,就是麻烦不好恢复。小姑娘以后可能穿不了高跟鞋了。”医生说,用手捏我的脸,指腹粗糙我觉得痒。
而我来不及给自己抓抓。那一刹那我像被谁从腿上抽走了筋一样,脊椎什么的也像是被拆成了原材料,我低着头小声呜咽。小妈温柔地拍我的头我干脆扑过去环住她的腰。
高跟鞋是我从小的梦想。我经常穿着小妈的高跟鞋在梳妆台前招摇而过,瞄向镜子的眼睛像抽筋儿一样一睁一闭,频率恰当。一直拖着我爸爸鞋子来的林语蝉的领带就滑到了地上去,委屈地喊我:“姑。”而后闭口不言。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愣没从他口中问出自己的样子美亦或是糟糕。我小妈打着他的肩膀,说,语蝉,说话呀,说几句好听的你姑就该高兴了。
我看着我小妈一张一闭。
林语蝉闭口不言,他维持着他本人最正常的状态,眼睛垂垂地盯着我换上的虎头缎面鞋。
我正回想着虎头缎面鞋的颜色,电话就响了。我略显不正常地侧过身,把脚捣鼓了个舒服的重叠姿势,可一会儿又不舒服了,我就把腿张开了。我不再想虎头缎面鞋,也不再尴尬于林语蝉低着头望着我脚上绣花的缎面鞋的眼睛。我百了个姿势,扭头看了一会儿雪,盐巴一样堆积起来又夹杂屋檐上滴落的水滴形成小洼的雪地,像一只修长女人的手,将我的目光变成了一个男子,安抚了他,亦安抚了我。我满足地打了一个嗝,对林语蝉别扭地笑了一下,我说小妈待会儿把童童送来。他点头。
童童是我小妈亲骨肉,和我同父异母。
他伸手要握回我转寒的左手,我慌忙起身打翻了空的奶茶杯,他蹲下去捡那个米黄色饿的塑料奶茶杯,看起来就像一个温吞的居家男人,后背宽广如大洋,有一种淡淡的体贴和柔情,十几年过去他依然如此。他就像只被教导过的金毛犬兽,温柔夹杂在呼吸之中,话语间一吞一吐,犹如贩卖糖果的机器,甜蜜是一步一步,跟着那硬币恍然掉下。
我去门口,从小妈手里把童童抱过来。回来的时候他把杯子摆好,伸手拉拉童童的手指,些微地笑了一下,很温暖很温暖的样子。
雪还是很大,咖啡厅里温暖的空气使每个人都慵懒得像宫廷中的皇家猫,疲倦而又无聊地打呵欠。滴眼药水看上个月的旧报纸或用手跟着音箱里流出了英文老歌打拍子。
我给童童要了一杯热可可,把他放在腿上,小男孩怕是和比他还像小鬼的妈咪在街头玩了很久,脸冻得通红像两块布丁。我啄了一口,抬头看见林语蝉审视的眼睛,用手腕擦去留在童童面上的唇彩印,别扭地转过头去,看吧台的橘色暖灯因为电压不稳一恍一恍地跳,在 waiter鼻翼上安放了小片的阴影,反衬得他们的眼睛尤其的黑亮,寂寞又意趣盎然地跳着波光。
童童也不怎么开口,小嘴抿着。换作别的小孩早闹开了,可他和林语蝉一样,安静优雅,周遭都是凝成蜡状的静谧空气,倒让人觉得气压很低。
童童和我手边的男人一样,理着干净的头,表情安定。我突然害怕他成为第二个林语蝉。我害怕他因为安静而丧失美好。
林语蝉也是安静的。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城市环城巴士上颠簸的时候,小妈牵着我站在边上,林语蝉和他妈妈坐在作为上。林语蝉的妈妈把林语蝉放在腿上,笑眯眯地与我小妈说话,林语蝉扯着她的手,低着头脑袋摇晃像在寻找什么。
他妈妈指这着林语蝉对我妈说:“这孩子,昨天又丢了一只鞋子。”
小妈有些讨好地凑上脸打听:“怎么?”
“前日子逛市场,一只鞋掉了,我当时抱着他挑螃蟹呢,把他放下来拿钱包,他死活不肯站好。一看,得,鞋子没了。”
林语蝉没说话,他抬起头无声地瞥了我一眼。
在我冥想神游的间隙里,我瞧见盯着我嘴唇的林语蝉的眼睛,以及,重新被他握紧的我的左手。
再一次,交流与幻想停止,仿佛玻璃上凝结的小冰晶一点一点隆起再一点一点匿去痕迹。
像摆渡在河心的单桨船,将记忆用船桨击打得如水流一样飞溅开去。
我注意到童童一言不发地用手指沾那些冰晶,看它们融化,眼神是温情含笑的。温暖已经让他脸上的红退去。
我看着比我小将近20岁的弟弟,心里像溶洞一样,水滴答直响。小妈家的辈分总上时亿年奇怪,林语蝉从小拉着滋事儿的姑姑,我闹事他就跑去善后。遇见暧昧目光还得冷冷瞧一眼。他从来不解释我是他姑姑的事。在我尚为年轻之时,他永远是沉默得让人怀疑他需要助听器,他站在我身上帮我把双肩包的包带提上肩膀,有时是把我的书包拎在手上大步向前。所有的光线就从中心散开,我反而看不见他的脸。
他永远循规蹈矩地喊我:“姑。”在他突然拔高的那一年,他哑着嗓子这么喊我,走在前方,偶尔扭过头停下来等我,然后告诉我今天回他姥姥家吃饭。逐渐变的坚硬好看的轮廓被缝上一条毛毛的边,像是他给我讲解几何题的时候用圆规硬拖下来的边缘粗糙的圆,在他和我手指划过的地方,那一条一条的弧,俨然比任何物品都要美丽,给什么条件,都应该求出一个完满的解。
我初一的时候,初二的林语蝉一早起来拉开阳台的窗帘时,我们都被吓到了。南方多雨的温暖城市,自我两岁那年下的雨加雪之后就不曾落一片雪花,那一日我穿套头毛衣,刚把头挤出来就看见无数白色小点,即使我是高度的近视,也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雪花不一定是六角型的死板模样。
林语蝉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搓搓鼻子,然后他用少年变调的声音低低地说:“姑,把毛衣穿好。”
我望着回房早读的林语蝉,穿好裤子跳下床,一回头看见床上一片血迹。
我想我终于是长大了。
那日,校长破例允许他女儿废了早度课上操场看雪,我们一并也解放了。林语蝉单手护着我挤下人群耸动的楼梯。我们学校的楼梯很破,木头栏杆上一块一块凹陷,我被人挤得整个人趴在栏杆上,疼也不敢说。
我走路因为第一次例假而显得不便,因为对谁也不好意思说的肚疼走得缓慢。
林语蝉在前面开路,像拉着公主逃亡的骑士,我想着就笑了一声,他转过来看我又转回去:“小心。”
放学的时候林语蝉和他的同学约好了去山上采那些不容易融化的雪。他问我想不想去的时候我难受得几欲昏厥,然后我说,我不要一个人回家。
他不怎么会意地点点头,说,放学别乱跑,我来接你。
带上那时那样的我,绝对是他的失误。整个过程都很没力,他和我掉了队。我门只能从书页上搜刮了点白得不带一点杂色的雪下了山。
我抱着雪,戴着的毛线手套几乎湿透,冰冷和疼痛让我几乎麻木。
下了公车,我一个踉跄脚往里翻了一下摔了下来,手里的白雪飞到他脖颈的地方。我愣愣地看着飞溅起来的雪落在他长睫毛上,听见他小声的试探:“姑?”
我哭得一塌糊涂,回家后把手直接放到电饭煲上一点也没觉得烫,眼泪一点一滴往下掉。
然后十几年来,我果然再没机会穿我心爱的高跟鞋。
然后我们都长大。他出国,又回来。然后我们在这里。我等他突然开口。
我的眼神飘回地面。地上的积雪印着几行车论印,翻出黑色颗粒。这个城市,和雪一起逐渐黑了。
童童趴在玻璃上写字,用手指抹了一个“我”字,一个“妈妈”,然后在两个词中常识写些什么。我凑脸去看,玻璃上由暖黄灯光映出林语蝉的脸,面容柔和,眷恋地注视着窗外,或者是我?
我透过窗,看到他的眼睛,被他握着的手有些汗湿,慢慢渗到手纹里去。我看童童,他抬起脸,眼神宁静又暗涌迭起的样子。这样的眼神落在一个孩童眼里看起来单纯又无辜。
“姐,‘爱’这个字怎么写?”童童像做了很大的决定一样直起身靠在我身边轻轻地问。呼吸送入耳廓,像秋天婉转的风,有少许暖意,柔柔的,令人留恋起最初的感动,最单纯的心动,与无法开口而不敢面对的被动。我呼一口气,我亲爱的童童还是和他不一样的,我亲爱的童童你终于说了。
我看那玻璃上的字,流下眼泪了。我又不小心看见林语蝉的脸。我确信最初的时候,在他叫我“姑”叫得干涩无力的时候,他想叫的,是另外的名字。他能把那字念得比谁都动听美好,可是他没有。
我一笔一画帮童童把那个“爱”字写完,起身对林语蝉,抽出我的手,我说我去趟洗手间。
这是童童坐在原位,小嘴死抿紧研究着“爱”字的笔画,头歪歪的,样子挺认真。我在看童童,亦是在看十几年前的林语蝉 ,看他粘着雪的眉毛、寻找东西的样子,过来接我的手。慢慢的,这样。
我转身,迈步。
“左衫。”林语蝉叫我。
“嗯?“
他看上去别扭极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指着窗外:“看,雪停了。“
我往前一直走一直走,我告诉自己我要从后门溜出去。我要的,我会的。我要走掉,无论如何。
在拐弯的时候,我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绣花缎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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