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

　　第二天叶戎北送了我去逸翠楼收拾东西。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仿佛有些麻木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住了十年，剩下的东西居然不多。我好像一个一直清醒的过客，从不肯在这个地方留下很多的痕迹。这个房间住的人来来去去，让我蓦然想起一句李从嘉的诗：玉栏雕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以前只是喜欢而已，今日才品出了真意。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短暂，什么是永恒。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望着手里的东西，没听见身后的门响了一声。良久才回身看见清歌满眼含泪的看向我，她勉力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我心里一痛。这个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不管多么不堪，离开的时候总有舍不得。尤其舍不得的是，一个对我真心的人。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看我，我觉得眼前也慢慢模糊。最终她走过来抱住我。
　　清歌在我心里，像是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唯一的亲人。如果世间有跟叶戎北一样重要的人，就是她。她和我在一起太久，仿佛血脉相连。再疏远也有扯不断的联系，不能松手。然而我们不可避免的分离。
　　在她的怀抱里，我想起我娘说，以后不要再哭。可是我真的再也忍不住，我无由来的觉得痛，觉得委屈。我仿佛走失了太久的孩子，我害怕，我恐惧。我如此的舍不得，非要流泪不可。我咬住她的衣襟，哭的一塌糊涂，连她如何的安慰我都听不清。
　　眼泪都流进她的衣襟里，我抱着她，知道这温暖从此再不可得。她轻轻摸我的长发，带了哭腔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响：“小雨，你要开心。你要跟着他开心过一辈子。”
　　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答她，抬起眼睛迷茫看着她勉强的笑着。她的目光缓缓划过我的面庞，温暖如同阳光：“小雨，你找到了你的良人，就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跟着他，让他照顾你。姐姐这辈子都等着你，你不要怕。要是后悔，还能回头。”
　　原来她才是我的后路，她总说要我有一条后路安排自己。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等我，等我依靠。
　　原来老天爷待我从来不薄。我救了一个拉住我裤脚濒临死亡的小女孩。一时的善念带来的是终身的温暖和依恋。
　　我后来才明白，为了我她究竟付出了什么。一生唯一一次幸福的机会，一个唯一深爱的人。
　　我将手里的钱全部给了颖姨，净身出户。她照拂了我这么久，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好的人，我要千倍百倍的还回去。然而她却将所有的东西退回来，并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给我：“这是我给你的，小雨。即使嫁了人也要有私房钱，女人手里没有钱心里是不会真正安定的。”
　　这是我在逸翠楼的一个晚上。这一晚逸翠楼歇业，所有的姐妹都集结在大堂，欢声笑语。对坐弹笙，纵情高歌。每一张脸都是喜悦的，她们轮流唱拿手的歌曲送我。泪眼朦胧中我也跟着唱起来，弹着箜篌，叫着不醉不归。
　　原来没有不散的宴席，已经是四更。我们弹唱了几个时辰，笑得嗓子都嘶哑了。颖姨拍了拍手，所有人都看向她。她举起酒杯抹去脸上的泪水：“小雨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日后我们也不见你了。今日最后一杯酒，我们祝你万事如意。喝了这最后一杯酒，你就不是逸翠楼的人。但是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姑娘们的姐妹。”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喝干，再把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掼。一片碎瓷的脆响中，我笑着流下泪来。颖姨带头唱起诗经中送嫁的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嗓子都哑了，这首歌唱的端的难听。然而出奇的美，出奇的凄婉。文天祥诗里有一句，身世浮沉雨打萍。说的莫不是我们这些女子，不过是命运旋涡里的浮萍。风吹向哪里，水流向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去。我们没有归处，没有前路。浮生一梦，我们都在这梦里醉生梦死着，无比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
　　宴散了，人走了。一片狼藉里我呆呆坐着，突然很想喝酒。举起酒壶让酒液尽情倾尽，清歌用筷子敲着杯沿，一声一声的脆响。她低低的哭着唱一首晏小山的《临江仙》：“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我听着心里难受，却不制止。她唱的那样好，仿佛字字能泣血。我想了想，也跟着唱了一首《临江仙》：“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尽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深情惟有君知。她看着我，突然和我一起笑起来。仿佛想起什么幼年时的糗事，笑得不可开交。笑得眼泪都滴在酒杯里，一片的涟漪。
　　这是最后一夜我们躺在同一张榻上。她似乎有些醉了，鼻息轻微睡得很沉。我默默地揽住她将脸贴在她背上。从此以后，我要找一个这样对我好的人，再也不可得。
　　我慢慢的睡着了，不知道身边的那人翻过身来在月光下凝视我的脸，整整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早上我悄悄的起身，叶戎北的轿子已经等在楼下。我带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走，把一只金钗留在清歌的枕边。我最后一次转身看她，看她在晨光中熟睡如同稚童，笑容甜美。
　　她笑着送我，我亦笑着离去。
　　我走的太早，天还蒙蒙亮。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看逸翠楼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离过去越来越远。马上的叶戎北在将军府门口回过头看我，我恍惚觉得启明星在他的头上点亮了整个天空。
　　我走向他，走向我的未来。

　　我并没有看错阮夫人，她有女子少见的容人之量。恐怕是因为她已经看透事情成了定局，也有可能是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毕竟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还是正室，大概没必要跟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妾计较。叶戎北向来在府内呆的日子不长，有我没我都是她的寂寞，所以她并不为难我。反而和我相谈甚欢，拉着我准备过年。
　　从我记事起，这是第一个和家人在一起过的新年。皇上宴请百官，叶戎北早早入了宫。我和阮夫人孩子们一起过除夕夜。两个孩子在庭院里高兴的又叫又跳，拉着我点爆竹。阮夫人走来走去料理着祭祖和宴席的事情，为数不多的几个侍从婢女都挂着喜庆的微笑。我仰头看着被鞭炮照亮的夜空，从心底里觉得安全和欢喜。
　　阮夫人执意要等叶戎北回来吃团圆饭，于是我们就先让两个孩子给祖宗磕头。玘儿已经略略懂事，郑重的磕头。然而玖儿却有些赖皮的样子，到处窜来窜去不去敬祖。阮夫人气的要打他，他躲在我背后，我只能护着他堆出个笑脸：“姐姐，新年里不打孩子不动气。小孩子还不懂事，好好说说就去了。”
　　玖儿偏偏在这个时候从我背后探出头来做鬼脸，一屋子的人都笑出来。只气的阮夫人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推到祖宗牌位面前：“你这个孩子最不听话，快给爷爷奶奶磕头！”
　　玖儿被压着脖子磕了三个响头，竟扁扁嘴闹起来。貌似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爷爷奶奶做主，娘对玖儿不好。玖儿委屈，呜呜呜……”
　　阮夫人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他早就跳起来跑到我身边。我对这个鬼机灵的破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蹲下安慰他：“玖儿不哭了，姨娘让你晚上多吃水晶狮子头，好不好？”
　　他马上破涕为笑，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姨娘最好了。”我被小孩的一句奉承捧得满心欢喜，大概谁也不信。阮夫人走过来在他头上狠狠一戳：“真不知道你这死孩子像了谁！”
　　“自然是像爹啊。”叶戎北笑着走进来，抱了玖儿点着他软软的鼻尖：“一颗水晶狮子头就把你收买了，玖儿是好吃鬼。”
　　玘儿跑过来拉叶戎北的衣角要他抱：“玘儿也要抱抱。”
　　我低声嘟囔了一句：“赖皮鬼。”阮夫人笑着指着我：“等你生了个小孩，我再陪你打鬼驱邪！”一句话说的我脸红起来，然而我却真心的笑了。
　　五个人围坐在饭桌边，热热闹闹的吃饭。阮夫人哄着玘儿吃饭，玖儿却已经不声不响吃的不亦乐乎。我抓过他的小脸仔细的擦净鼻子上的汤水：“玖儿，你这好吃鬼的名真是坐实了。连我吃的都不如你多。”
　　他一张小脸涨的圆鼓鼓的，不停的咀嚼中话都说不清：“多吃饭以后才有出息，这是爹说的。”我挑了挑眉看着略带一丝尴尬的叶戎北：“多吃饭什么时候和出息挂钩了？这等歪理邪说你都说得出，真是误人子弟啊。”
　　叶戎北理直气壮的说：“我误的是我的儿子，不是别人的子弟。”我实在是有话讲不出，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不好意思反驳他。
　　吃完了饭叶戎北祭祖，两个孩子故作严肃跟在后面跪着。我和阮夫人站在廊下静静的看，她突然偏过头看我：“我希望以后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
　　我笑了，点点头：“因为你觉得很幸福。”她也笑起来，扭头看自己的两个孩子，轻声说：“夫君做了正确的决定。他大概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
　　我凝神看着那个举着三炷香默默祝祷的男子的背影，低声说：“我也找不到比他还好的人。”
　　两个孩子给父亲母亲磕头然后给红包，叶戎北故作严肃的点头给了一人一个。阮夫人拉着我坐下要孩子们磕头。我绞着手很不好意思，因为我根本没料到这招连红包都没准备。此时还不好为难的叫他们别磕头了。他们磕完头都扬起脸满怀期待的看向我，我咬着嘴唇实在抵不住两双闪亮亮的眼睛的注视。
　　玖儿看我没钱，机灵的说：“姨娘香玖儿一下吧。”说着就爬过来赖在我身上，我在叶戎北和阮夫人注视下分别亲了两个孩子一下。玘儿本来学他爹脸扳着，被我一亲脸红的十分可爱。我忍不住又摸他粉嫩的小脸，才知道孩子也可以这么可爱的。
　　外面开始放烟花，所有人都好奇的抬头去看。在宽大的袍袖下我的手被叶戎北的手紧紧的握住，我有一丝的惊讶转头看他。他正仰头看天空，侧脸让我痴迷。我笑着也仰头看着烟花落下来，第一次觉得新年是个节日。
　　幸福的日子原来太短。因为幸福不容易得到，于是声势浩大让人难以忘怀。就如同放上天际的焰火般绚烂，来的时候让人措手不及心生惶恐仰慕。但是焰火离人太远，只看得到，却永远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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