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音操

　　青坛坐在山顶一株梧桐树下，盛夏的梧桐挂满了黄绿的小花，重重叠叠浓绿重彩的叶片从树梢一直坠到低枝。梧桐树是长在悬崖边的，背靠粗壮的树干，可以看到身前一丈就是白雾翻滚的悬崖，凉凉的夏风从山涧穿行而且，带起云海沸腾不止。

　　“青坛，来喝药了。”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坛扬声应下，扶着梧桐站起身来。

　　就好像梦一样，看到纬因师兄在天上，看到满天的大火，然后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宫门。她也问过照顾她的师兄，纬因师兄和络师姐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复只是让她专心在宫门内修道即可。

　　竹钦喜欢绿色，碧、青、苍、沧、翠、缥……林林总总集了一大箱子，今天他穿着缥色襌衣，内里是菉云纹夏衫，浅绿罩深绿，连系发的带子都是深深的墨绿，青坛一见他，不由抿嘴笑了起来。

　　“这次是我从残卷中找出的方子，用二钱苍龙右爪中指之甲，辅以丹丘大茗，微火焙之……”竹钦摇头晃脑，献宝一样把一碗墨黑的药汁递到青坛鼻子下，满眼期待。

　　青坛一口喝下，有些苦，隐隐有种清凉的感觉从喉口直通入腹中。身旁的竹钦期冀的望着青坛，“感觉如何？”就好像交了作业等待夫子金口的学生一般。

　　“凉凉的感觉，”青坛实话实说，来了宫门近半月，每日早中晚竹钦就会端上一碗或苦或涩的药材，其中药材每次还要得意的念给青坛听，偶尔听懂的一鳞半爪，青坛都觉得自己有些喝不下去。

　　“凉凉的？”竹钦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凉凉的便对了，阳极阴生，纯阴之气直入五脏……”

　　青坛耐心的听他讲完，放下药碗，“师兄，其实我觉得第一天喝完药后就已经好了——”

　　“那是自然！”竹钦一脸骄傲，“第一日我特意按九转生魂丸仙方熬的汤药，救你实在是小事一桩。”

　　“……师兄，”青坛很少觉得头痛过，这个医痴师兄让她甘拜下风，“师兄，我只是想问，我还得在宫门打扰多久……我既然已经好了……”

　　“多久？”竹钦微微一笑，“师尊似乎答应别人教你道法，如果你什么也不会就下了山，岂不是丢的是我师尊的脸面？”

　　他拍拍青坛的头，似乎在安慰沮丧的青坛，“师尊法力通神，帮你道法初成应该不是难事，现在这些药，都是帮你易经洗髓的，今日是最后一贴，吃完就不用再吃苦药了。”

　　青坛看他一手收拾了药碗往外走，一手还提着药箱，连忙上前帮忙。竹钦见她神情温顺可爱，心一软放了药箱给她，让她先去右舍等候。

　　右舍……顾名思义就是右边的房舍。

　　第一次走出房门，青坛便被中间主屋，两侧厢房的简单构造给惊吓了一番，别说比不过商门角门，连三分堂的破落屋子也比不上……不过，这一切马上又破碎了，因为，宫门虽然只有五间小舍，他们的大门确是无与伦比——无因殿。

　　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宫门就在五音宗至高无上的无因殿的后院中……

　　果然是五音宗之首。青坛默默点头。

　　敲开右舍——淳芝的房间，青坛愣了愣，因为盘琼也在其中，“师傅，”青坛首先反应过来，似乎是来这后第一次见到他呢。

　　“青坛……别叫我师傅，叫我师兄吧，我算哪门子师傅。”盘琼自嘲道，“你在宫门住的可习惯？”

　　“师兄，”青坛从善如流，“竹钦师兄对我很好。”

　　“小家伙，”一个声音冒冒失失的插了进来，“几天没见，竹钦是不是又给了你奇怪的东西吃？你身上的人味儿越来越淡啦！”

　　“淳芝师兄……”青坛一直有些怯淳芝，他似乎受了伤，也要喝竹钦给的汤药，如血的长发随意的散落在床榻上，说话也有些怪怪的。

　　“呵，师兄什么时候鼻子这么灵了？”盘琼毫不手软朝正侧躺的的淳芝推了一把，“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人味儿’呢——”

　　“师弟！别闹！”淳芝重心不稳摇了摇，手肘抵着的石床突然咔的碎了。他瞪着盘琼，“好啊，你看，坏了。”

　　“我赔你。”盘琼揉着额角，正巧竹钦推门进来，看到此情景，笑道，“师兄功力大进，一时控制不住也是常有的事，我帮着疏导疏导就好。”

　　盘琼颇心虚的瞥了一眼青坛，见她没什么反应，把心放了下来。淳芝却抓着盘琼“赔”床承诺，喋喋不休，一会要冰玉寒床，被竹钦喝止了，一会又转了性子闹着要奇火之髓。

　　要知道奇火之髓巴掌大的一块都可以助囚火门人功力大进，一整块做床又该多么奢侈多么珍贵。

　　可盘琼已经顾不了许多，连连点头尽皆应下，终于成功脱身遁走。

　　竹钦苦笑，让青坛帮忙敞开淳芝外衫，将淳芝翻转过来背脊朝上，淳芝似乎觉得这个力气比鸟儿还小的女孩咬着牙按住自己背脊十分有趣，一直嘻嘻哈哈的看着青坛，丝毫不惧竹钦把一根根用内力逼红的银针送入各个穴道。

　　深深浅浅的红色长发打着卷儿，被竹钦毫不留情拨到肩头一侧，露出金色结实的肩背，“小家伙，你力气这么小，不如别按着了，我痒。”一边说，琥珀的眼睛金色流转，从红发的缝隙中觑着青坛，看着青坛脸皮发红，哈哈大笑。

　　竹钦给淳芝肩背上‘啪’的拍了一掌，让青坛回去了，方认真的对淳芝道，“不要欺负青坛。她是角门师妹。”

　　“角门？角门师妹很少吗？”淳芝眨眨眼，“太少了不能欺负？”

　　“师兄，”竹钦指尖稍稍用劲，淳芝痛得吸了一口凉气，“你是真不懂还是真傻了……”

　　“这不是一样的吗？你轻点啊……喂……”

　　****

　　当天夜晚，竹钦带着青坛去了无因殿。

　　无因殿内空荡荡的，冰冷的夜雾悄悄的弥散在麻石地砖上，头顶没有月光。青坛无意中抬头，发现无因殿正中央的正好开了个天井，空寂的星空就从那小小方寸间显出，温柔得注视着世界。

　　两人在殿中静静得站了会，“师兄，为什么这里要开一个天井？”青坛低声问。

　　“大概为了提醒我们时刻不可忘记，天外有天，道法无边。”竹钦一脸认真，突然盯着殿中某一点，深深的弯下腰去，“师傅，原来您已经到了。”

　　殿内最深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雪白的长衫摆上，绣着精致的黑云纹。随着他的脚步，原本漆黑的殿内凌空亮起朵朵火光，鲜红的火焰悬浮在空中，殿内内壁原来刻着许多古朴的图案，厚重的灰尘随着火焰燃起也纷纷飘在空中。

　　一股巨大的风从正门涌入，火焰只稍稍抖动并未熄灭，片刻风止，殿中空气清澈了许多。

　　墨黑的眸子慢慢转到青坛身上，青坛觉得面前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无生命的可怕怪物，胸口某处开始缓缓的绞痛，不由后退一步。

　　“你好了许多，”声音极清淡，却往人心底钻，岳山的声音一如野兽般，缓缓在黑暗中舔舐着自己的爪，青坛拼命克制自己堵住耳朵的欲望，却颤抖不止。

　　岳山的声音突然带了几分兴致，“沧海桑田，百窍皆通的不过十数人，我一直想知道，多久才能堵上一个人的灵窍，桑田沧海，终于可以试试了。”

　　“青坛，也许会很痛，你忍住。”竹钦很是无奈，青坛早就听竹钦师兄说过，自己天生体质特殊，如果没有这次岳山长老破例相助……暗暗咬牙，笨拙得盘腿坐下，“谢岳山长老，谢谢师兄。”

　　一只冰凉的手附上青坛额顶，原本广袤无涯的时间，原本持续永恒的星辰——被奇大力量生生定住，大地塌陷，水泊上升，星月寂灭，已经不能用疼痛来形容，因为根本不觉得痛，可鲜血为何止不住……

　　竹钦恐惧的看着青坛七窍快速的流出鲜血，刚刚他察觉到师傅用大神通封闭了整个无因殿——仅仅一瞬——青坛便在他掌下血流不止，要知道，这几天他给青坛服下的大量灵药，都是固本培元，滋养五脏用的，可现在看来没有丝毫作用，照这样流下去……就是神仙也撑不住。

　　“师傅……”竹钦低声提醒。

　　“帮她止血。”岳山终于收手，沾上了一点血迹的无名指指尖出现一团透明的水球，抛在了竹钦面前。

　　竹钦连忙给青坛喂下药丸，用手绢沾了净水给青坛擦脸。动作放的缓慢，青坛瞪着血红的大眼睛细声问竹钦，“师兄，我是不是把地板弄脏了？”

　　“没弄脏呢，青坛你疼吗？”悄悄瞄一眼师傅，发现师傅正背对自己站在毫厘镜的供桌前，竹钦有些心疼，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喂出来的血啊，就这么白白流到尘埃里了。

　　“不疼……不过现在好像有些疼了……”青坛本来昏沉沉的要睡去，周身迟钝的刺痛终于席卷全身，让她猛然几乎忘记呼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五脏六腑好像被烈火滚过，又好像被人拿着钝刀一寸寸刮磨着……

　　****
　　角门，望尘涯。打坐的人突然张开了眼睛，伸手抚向胸口。一个脆脆的女声关切道，“师兄，你怎么了？”

　　纬因摇摇手，眼睛直直的望向主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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