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唐姬

　　东宫的生活平静如井水，除去第二天被采如责骂之后，我一直安分守己，没再惹是生非，采如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凌厉。
　　想起与崇昌县主说好以后去命妇苑找她玩的约定看来是无法实现的。采如虽然仅仅是乐师，但是左、右春坊的人皆要听命于她，若是不从，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整个左春坊的舞女都忌惮她。
　　晚上睡前听其他舞女说起，皇嗣李旦虽然整日沉迷于丝竹管弦，歌舞笙箫，但仍然不受武氏一族信任，所以与武家交好的上官婉儿便派这个采如来到东宫，一则监视李旦，二则来管教乐师舞女，不让他们在东宫里传播靡靡之音。
　　要出左春坊的唯一机会，就只有李旦在丽正殿举行歌舞宴会的时候。我因为是新来的，所以过了两个月后才被允许去丽正殿。采如知道我舞姿歌喉都很一般，便让我坐在乐师的最后一排弹奏箜篌。
　　其实也只有丽正殿举行宴会之时东宫才会难得的热闹，大殿里头灯火通明，富丽堂皇，李旦端坐上方正中，左右皆是他的妃嫔子女。
　　幸好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般不会被他人发觉，不然若被崇昌县主看见，我有何面目去面对她呢？失约于小小单纯的她，我真是愧疚万分。
　　“天命玄鸟①，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②”
　　古往今来，历代圣贤君主皆被后人歌功颂德，顶礼膜拜，将他们的成功归功于天神指引，天命浩荡。但是，一代繁荣的商朝，岂是一只小小燕子便能诞生出的呢？还有当今皇帝武氏，区区一介女流之辈，若非数十载皇宫沉浮，狱火锻炼，又哪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呢？甚至包括大殿上被自己母亲废黜的曾经的皇帝李旦，身居东宫，不为太子，而是皇嗣，这样的身份，可笑又可怜，他若是天命，为何会被废黜？天，真的能主宰世间万物么？
　　演奏完一曲，这一班乐师伶人退出大殿，跪坐在院子里的竹簟上等候李旦赏赐，而另一班乐师伶人款款登场，继续歌功颂德，裙袂翩跹，恍若人间仙境。
　　我仰头看着澄澈如洗的天空，了无纤云，阳光正好，终于能享受到一丝恬然惬意，尽情地吞吐甜美的花香，感受着鸟儿在树梢上的啼啭。
　　太阳，阳光，光明。这些多么美好的词汇，我明明被它们包围，却又觉得离它们那么遥远。并非闭上眼睛才会看到黑暗，我身处光明之中依旧无法自欺欺人，我确确实实陷入了黑暗，只怕，万劫不复。
　　这种恐怖的感觉也就只有早时在掖庭中有所体会，本以为认识芙楚，就可以逃离那个苍凉阴涩的黑暗，哪里晓得，不过一眨眼，我就被驱逐出掖庭，来到这么看似光明，实为更加压抑薄凉的东宫。它不过表面浮华，实际上，像蚂蚁啃食一般，一寸寸的，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暗吞噬，却无反手之力。
　　因为在东宫，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会怎样，而是你绝对不能做错。我曾经目睹过一个舞女被采如带来的人，吊死在左春坊的悬梁上，以示惩戒。仅仅因为，早先她在丽正殿表演歌舞时，对李旦露出笑容。我惧怕地卷缩在角落里，无依无靠地看着从窗缝中漏出的光阴，一点点挨上我的身子，满心满腹尽是绝望与悲凉。
　　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一团团雪白的绒絮，好像蓝天中多了一朵朵轻盈的白云，时卷时舒，自由自在地飞舞于天地，让我一时目眩，迷花了眼。
　　“好看吧？”
　　怔忡间，一个少年慵懒的语调，如暖风般拂过耳边。
　　“好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及看到，坐在我旁边，正对这我温柔微笑，双眸中盈满亮晶晶的阳光的少年，发丝柔软地垂落，被早晨的阳光侵染成金黄色。
　　这个少年与我年纪相仿，只着一件青色长衫，料子普通，或许也是一个乐师吧。还有，他是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的？
　　他无所顾忌地吹落手中残余的蒲公英绒球，舒服地半躺在竹簟上，懒洋洋地道：“这种无聊的时候，只有蒲公英好玩儿了。”他从一旁的草地上摘下一朵蒲公英，递给我，“要玩吗？”
　　我紧张地看着坐在前排背对着我的采如，生怕她发现后面的动静，收回目光，秀眉微蹙，对他的姿势感到极为不满，“你坐好点吧，免得被采如看到，会被骂的。”
　　“采如？”少年嘴角勾起一抹鄙夷和耻笑，“原来她在这里，早知道我不来了。”
　　“咦？”我大惊道，“你不是乐师么？”
　　“不是。”少年摇一摇头，额前的短发欢快地跳动着，泛着细碎的金光，“采如算什么，让你这般怕她？”
　　我定定地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年，他眼里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睥睨，似乎是在说：“即使你人尽皆惧又如何，在我眼里你照样什么也不是！”可却不让人讨厌，反而没有缘由地令人喜欢，舒适。
　　“你若是来看歌舞的，就好好地坐着，不许再说话了。”我看着大殿上与左右觥筹交错的李旦，轻声道，“皇嗣这么高兴，你就安静点儿吧。”
　　“他？”少年长眉微挑，嘴角含缕若有若无的悲悯，“他不过是在粉饰太平罢了。”
　　我疑惑地看着少年，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绞下一根青草，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是谁又如何？不如……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少年端正好坐姿，向我伸出手，扬起嘴角，如阳光下的草露般，轻柔，朝气。
　　“我不去。”我淡淡地应着。
　　纵然他年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可以像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自由穿梭于广袤无垠的天空，可是他那朝露般的笑容下，隐藏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灼热的太阳晒干的危险。
　　“那我走啦？”少年站起身，消失在碧树浓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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