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潮起潮落——评《碧海蓝天》

　　三个小时，两张碟片，在看的过程中一直不停喝水而居然没有上厕所。称得上是全神贯注地看完了这部超长片之后，很恶俗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爱上这种男人可算是倒了大霉。”——顿时将吕克贝松180分钟营造的海天空灵破坏无遗。
　　之前听闻小道消息，称此片曾入选不知某处所评十大经典爱情片之列。然后一起看片的人大呼上当。哪里有爱情啊，受骗了。顶着这个美丽名头，如同那段玄虚的独白。
　　你知道要怎样才能遇到美人鱼吗？生着一双漂亮眼睛的JEAN MARE BARR对着电话听筒喃喃地说，要到海的最深处，在那里，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变成了回忆。就这样呆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就会来问候你。她们考验你的爱，如果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接受你。
　　然后，永远地带走你。低沉而飘忽的声音，他出着神，恍若自言自语。而电话彼端，遥远距离之外倾听着的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JEAN MARE BARR的眼睛深邃得可怕。这双海一样变幻、海一样迷离的眼睛，总不能叫人看清楚。正是它们，在秘鲁的冰湖之畔匆匆一瞥，就让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乔安娜不惜欺骗上司，到万里之外的西西里岛去追寻这双眼睛。然而当她依偎在心爱的男人身边，终于对他说，你这样看海，让我害怕。

　　片子里有爱情吗。犹如碧海与蓝天总是界限不清，爱的定义在这里变得难于捉摸。就像美人鱼。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否真的存在。但总会有人相信这个虚无飘渺的梦想，然后寻找，或者迷失。JEAN MARE BARR扮演的那个名叫雅克的男子，最终潜入深深的海底，跟随海豚消失在黑暗中。无从得知他是否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是寻得了归宿，抑或失踪。又或许，其实失踪已经是许多人的梦想。突然的，永远的。
　　该如何去爱，这样的男子呢。一个从童年起即不善言谈的人，将自己躲藏在大海的叵测与寂静中。爱上他迷人的眼睛，然后总有一天，发现自己看不透那双眼睛里有些什么。他的心是片深海，不对你敞开。
　　我不知道此时的女人能做什么。想不出任何一种答案，一如乔安娜的绝望与无能为力。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尽管在路过途中，曾经一段短暂而温暖的相聚，肌肤的慰藉，是如此真实。但抱住他的身体，抱不住他的眼神。海般变幻，海般迷离，就这样看着它越过双手的拥抱，游向远方去。而她的对手不是任何一个其他女人，是整个大海。人是这样渺小。
　　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要每天都看到你。我要给你生个孩子。乔安娜平静地对雅克说，此时她的面容素净，目光柔和。像那个看起来风骚疯癫的西班牙女郎所说，是那种想为某个男人生孩子的女人的眼神。她放弃了纽约，跟他来到他的家乡，挺着怀孕的肚子粉刷他凌乱的家。但他的眼睛里，只有海水一样的湛蓝。
　　他的钱夹里珍藏着海豚的照片。哪个人会有这样的家人？当雅克压抑的哭泣声从乔安娜怀里传来追问，她抚摸着他的头，那一刻，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个男人从万仞深渊的孤独中解救出来。然而终于，大海证明了它对他的爱是不容分享的。他是它的，它要他。雅克的生命注定只能属于海，即使他也挣扎过，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奔向人的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爱他的女子。海是他的深蓝色的、痴情而妒忌的情人，他逃不掉了，终于要心甘情愿，沉睡在它的怀抱。
　　他对它是这样忠贞。乔安娜不过是一段绚烂的插曲，短暂的背叛，带给他一瞬间人的温度与逃离的希望，却归根究底是要熄灭。THE BIG BLUE，像这个与译名相比更加传神的原文片名，那样广大的怀抱，乔安娜和他们的孩子，轻易地湮没在这蓝色中。
　　雅克清楚自己的去处。不可改变的，如梦境的暗示。房间的天花板一寸寸化为海水，湛蓝动荡，喘息着向他压下来。如泰山压顶之势，却是温柔的，不焦不躁，缓慢地步步进逼而来。它知道，他无处可逃。
　　他是它的人。他迷人的眼睛里最终是一片寂静。面对乔安娜的哭泣与哀求无动于衷，任由她在一去不回的夜航船上徒劳地挽留。他看到了这结局。
　　他只是个被选择的结果吧。世界为之惊讶的潜水奇才，在人类无法耐受的深度，血液中的含氧量依然足够令他优游自如。博士说，他的构造与鲸鱼和海豚类似——其实，这一切，不是因他太熟悉海。
　　是海选择了他。所以他只能回到它身边。钱夹里的“家人”来带他回去，失踪在深海。而头顶上，隔着黑暗无光的漫长距离，乔安娜和她腹中婴儿漂流在海水之外。他离她已经太远，回不去了。
　　虽然——或许——也有那么一种可能，他的钱夹里装的本应是她们母子的照片。
　　这可能性有几分之几？我们无法推算。
　　所有还未发生的，我们总是无法预测。而已经发生了的，不能假设。
　　生命就是这样过去了。弹指流光。

　　片子里有爱情吗。也许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人与人，人与海，深爱，背叛，占有，逃离，复杂地交融。对于某些人，爱与死走到终极，原是海天一色。
　　无论是雅克或恩佐，这些为海所选择了的人，结局在生命的开端即已命定。在水下被强大压力压迫致命的恩佐临死时说，你是对的，那的确是个更好的世界。送我回去。雅克遵循了他的意愿。恩佐的身体从他怀中渐渐下沉，亲手送这个既是最亲密的兄弟、又是当世唯一对手的人回到他应该回去的地方。除了乔安娜，恩佐是这个自闭男子与人世仅有的联系。当雅克平静地在水中微笑，目送恩佐消失于大海深处的一刻，他对自己的归宿已然明了于胸。
　　两个在潜水上较了一辈子劲的男人。骄傲强横的恩佐与羞涩沉静的雅克，如此截然不同，但大海，是他们命中神秘的关联。也许本是它将他们暂时放逐到世上来。时间到了，该回去了。都以为自己是最强的，彼此争竞，务必压倒对方成为独一无二的海洋征服者。一路走到最后，才发现唯一的赢家，其实是大海。只有大海。
　　分不清泪或笑，讽刺还是深情。这一生，大海只是跟他们玩了一个游戏。它带给他们的荣耀与孤独，终于殊途同归。
　　他们不会再争什么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们在它的怀里永远和睦地睡去。黑暗中，或会有看不见的美人鱼围绕着他们舞动。

　　美人鱼是否存在没人能证实，但至少，有一条是众所周知的。人鱼公主为了人类男子的爱情宁可舍弃鱼尾，并且在绝望之后仍不愿杀死他以获得重回海洋的机会。她是大海的最彻底的背叛者，但安徒生称她为，海的女儿。他说人鱼没有灵魂，只能活三百年然后就化为泡沫。对于海的女儿，海只不过是一个阻碍她追寻永生灵魂的、深蓝冰冷的囚牢。也许电影里的两个男人其实才是大海真正的臣民、子女、奴仆与爱人。忠贞不渝，不离不弃。没有了海，他们连泡沫也不是。
　　他们的灵魂与肉身，最终都要归于大海。生命的底色是蓝，THE BIG BLUE，无边无垠，无处可以逃。
　　雅克眼里那片迷人的蓝色是纽约的保险公司办事员乔安娜所不能了解的。是这样一个热情、率直、充满活力的可爱女子，热爱现世中所能把握的一切，也值得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去珍爱。只是可惜，她没有听懂恩佐的警告。满怀一腔对那不爱说话、长着漂亮眼睛的冰湖中的神秘男子的爱情，在她追寻着他，刚刚踏上西西里岛的最初，他已经警告过她。
　　——你没有看到真相。雅克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说。是的，我们不得不承认世上确是有这类人的存在。出于什么不可知的因缘，自哪个不可知的世界而来，暂时寄居在此岸人间。像传说中幻形入世的妖或被贬下凡的仙，期限到了，终究要回去。或者，将雅克与恩佐看作滞留在人世的海神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这不是一部神怪片。
　　当爱与死殊途同归，人与他种生命的区别也就可以渐渐混淆。蓝色的海水模糊了一切。
　　乔安娜的努力令人心痛。她是这样竭力地挽留他，一如安徒生的人鱼公主般，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无望的挣扎。人鱼公主失去了鱼尾和声音，无法进入人的世界，最终仍要化为泡沫回归她一意要逃离的大海；而乔安娜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亦无法阻止他不回去那片无所不在的BIG BLUE。在它面前，她的一切战斗与争取一败涂地。
　　去看看吧。去看大海，我的爱人。乔安娜跪在黑夜的船上喃喃地说。她终于亲手拉动了那条送他回去的控制绳。不知道当她看着那男人直线消失在海面之下时，是什么样的感觉。荧幕上只有随着镜头下潜的海水。深深的蓝、蓝、蓝。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电影的结尾，蓝色海水，寒冷的灯光中海豚游来，淡入黑屏。那样完美的黑暗，对于这部电影，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结局。
　　与人相比，大海的孤独深到不可想象。此刻它得到了抚慰。

　　爱情？说到最后，忽然又再想起这个想要讨论的话题。是的。THE BIG BLUE中的爱情，总是与死亡，与离弃，与孤独这样接近。那无底的大海，百年的孤寂。
　　像是王菲歌里的那种爱情与孤寂。你，属于谁的，我刚好经过，却带来潮起潮落。
　　原来他始终是属于海的。人间，爱情，女子，不过是一段——不知是刚好还是不巧的——经过。
　　潮起潮落。然后，大海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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