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

　　老邢是村里唯一剩的一个和尚。

　　老邢又叫邢佳，那年头大家都不好过活，他记事起就知道家里人要送他去做和尚，他没啥抱怨的，做和尚挺好的。那时的和尚还有得有门路带着才能做，做了和尚就有饭吃，还能读书习字。

　　老邢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排老三，处在中间，最容易被忽视的孩子，许是这样，老邢打小就不多话，也不淘气，为人处事也比一般同龄人沉稳许多。也就是这些原因，做了和尚的大伯父才会挑中了他。

　　老邢跟着大伯父一走就再也没回去过，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辗转托了人打探到消息也只说家里那宅子早就换了姓，至于父母跟兄弟姐妹们是不是还健在，那更是打听不到了。

　　老邢跟着大伯父那会还只是剃了个青瓢一样的光头，短打的灰色布衣身上套着，虽然只是这样也让没穿过新衣裳的老邢高兴了好几天。那时还不算是个和尚，还没受过戒。大伯父带着老邢翻过了几座山说是要去镇上一间特有名的大庙里受戒，老邢只管跟着就对了。路上大伯父偶尔会教老邢几个字，或几句佛偈，嘱着老邢背下来，说要是万一问到了好回答。

　　那个大庙是啥样老邢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庙很大很大，大到一天都走不完。他在那呆了月余又跟着大伯父走了，又翻了几座山还搭了船，最后在这村里落了脚。

　　这村里的上个和尚圆寂了，村长写了封信跟大庙里说了这事麻烦再安排个人过来接替。大庙就差了老邢的大伯父去了，老邢自然是跟着了。村里的日子很闲散，早上做了功课就扫扫院子，再挑些肥去屋后的一亩三分地浇浇。忘了说，那时的人都穷，没太多的钱供香火，除了家里有丧事才会请和尚上门念念经，超超渡，所以平时老邢他们还得自己种种菜才能糊口。

　　之前说了那时的和尚也算半个文化人，哪户人家要求写个信写个门联都会到庙里来找老邢他们。刚开始都是老邢的大伯父写，后来老邢学会了字，这事便落到了老邢的身上。而且老邢的大伯父好酒，久了这手就容易抖，字也写得不齐整。

　　别误会，那时的庙里不管这么严，和尚更像是一种职业，喝酒吃肉都是默许的，还有运气好点的，能被好人家招了赘当上门女婿。

　　老邢披剃受戒那会正好到了圆字辈，方丈便给老邢取了个法号，叫圆修。
　　这法号一开始还有人叫，久了久了村子里人却只叫老邢为老邢了。说是这样亲切，感觉像一村的人。老邢无所谓，厚道的笑。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也些是上外头打仗去了，老邢知道，同村的人邀过他一起。可他说走了这村子要是有人死了就没人超渡念经了。当时大伯父已经圆寂好几年了，理所当然的，这庙的主持就换成了老邢。

　　这天天蒙蒙亮，老邢就起了身，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他得去看看菜园子的情况。
　　下过雨，空气里的土腥味闻着就让人舒坦，老邢猛吸了几口气，套了鞋子就往庙后头走去。
　　远远的，老邢就瞅着田垅那拱起一块，左右四下看了看，找了根结实点树枝握在手上，最近常有些流兵跑到村子里来，听说会抢钱抢吃的。

　　走近了看，果然是个当兵的，趴在田垅正中，全身上下灰扑扑的，还有些血渍，看样子就老久了，呈了深咖啡色。老邢不再上前，打量了好一会儿，伸过树枝捅了捅，那兵也没反应。老邢有点担心，难不成死了？

　　咬了咬牙，老邢还是凑近了身，把人给翻了过来，伸着手摸到了脖子上的大动脉，感觉到了轻微的跳动，老邢才舒了口气。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即便救了这兵醒来后免不了被抢也得先救人不是。老邢使了劲把兵背回了庙里，看着一身的尘土，不好直接放到床上。老邢先把人倚着墙靠好，再把大堂角落窝着的稻草垫巴垫巴把人放在了上面。

　　等烧好了水，老邢小心的撩开这兵的衣裳，仔细查了一番，虽然身上疤痕挺多，不过也都是旧伤，老邢估摸着可能是饿晕了，又赶紧上后堂烧起了饭。那边淘了米烧旺了火，又奔回来重新烧热了水替兵擦了污泥还翻出身干净的衣裳给换上。

　　等做好了这些事，天也大亮了，老邢这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要去看下田里的情况。急匆匆的又奔了出去。

　　老邢手上抓着把舍不得扔的被水涨得有点烂的菜叶子哼着小曲儿推开庙门时，说实话，是着实吓了好大一跳。任谁一推开自家的门发现有人站在里面还阴深深的盯着你看，半张脸还坑坑瘩瘩的，都会被吓得够呛。还好老邢自小修佛，讲究个戒躁，心里虽然吓了一跳，面上却还挺镇静。
　　老邢没发现自己的出现也吓了对方好大一跳。

　　老邢搔了搔脑袋，说，你醒啦。
　　那兵听了老邢开口后愣了一下，点点头。人也松了口气似的捂了自己的眼，坐回稻草堆上。
　　老邢也不跟人生疏，径直奔了后院把菜叶子收拾好，又洗好了手，把灶里煨着的汤端了出来。
　　饿了吧，我这人一做事就忘了时候，还好这饭是出门前就煮好的，要不铁定糊了。这汤就不一样了，煨得越久越好，你闻闻……老邢进进出出，拿了碗摆了筷子，嘴上也没停，伸手招呼那兵过来吃饭。

　　怎么叫你？这里人都叫我老邢。老邢呵呵的，饶是再硬心肠的人也该软了化了，何况对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老张。

　　饭是红薯饭，掺着些苞米，闻着挺香。

　　老邢一愣，那声音听着又沙又哑，就像村口肖家的老汉一样。肖老汉现在天天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打发时间，看到老邢总是咧着一口没牙的嘴打招呼。

　　老邢有疑问，可也没多想，人家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拉倒，名字嘛，身外之物。就像你唤他老邢唤他圆修都一样，他都应的。

　　老张吃饭有点困难，闻着挺香的饭咽起来却很困难，何况他早些时候已经习惯了不怎么吞嚼便全数咽下的吃法。老邢见了赶紧舀了碗汤递过去。金线莲，去毒火的。

　　老张说了声谢谢，咳了几声，接过碗来，手有点抖。

　　老邢心里突生了点可怜，吃完了饭，也不要老张帮手，收拾好碗筷，硬把人搡着到里屋他房间去趟着，说外面有风，他现这样吹不得风。

　　老张问，那你睡哪？
　　老邢又去大堂把老张原本趟的稻草搬进了房间，拢了拢，翻出条旧被单罩在上头。齐活。

　　老张说那我睡这个就成了。
　　老邢说别推来推去了，等过几天你身子好点，我立马跟你换回来，到时你还别不愿意。
　　老张坐在床上，煤油灯本身就暗，屋子里还堆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床架上挂着的幔帐也黄旧了，墙上斑斑驳驳，整个屋子漫着一股线香的味道。过于沉谧安静，于过去所经历的太不相同，令人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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