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之半城湖

　　张起灵哭了。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吴邪的脸上，甚至吴邪的眼角，然后顺着吴邪的脸庞慢慢滑下来，好像是吴邪在哭泣一样。
　　他的表情十分僵硬扭曲，好像是想要恸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哭泣一般。
　　但是他的眼睛是晶亮的。
　　张起灵的泪眼像是幼稚园里最委屈的小孩子，写满了惶恐自责和绝望，歉意汇成浓浓的黑色，写在眼里，全都写在眼睛里。
　　他说不出的话，眼睛里全都有。
　　所以吴邪忍不住捂住他的眼睛，用力直起身子，把张起灵的头抱进怀里，喃喃地说：“小哥……别哭……”话音未落，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扑簌簌掉下来。
　　一天之间，不到3个小时，张起灵已经是第二次哭了。
　　刚才哭泣是因为看到了数百年前的过去，那些人间炼狱的场景，心理负荷不了便大哭出来，这一次却仅仅是因为，他伤害了吴邪。
　　就因为他伤害了吴邪，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相信吴邪，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卑劣，在自己跟吴邪之间，他会选择自己。
　　吴邪就这样抱着张起灵的头，一边慢慢顺着他的头发，一边小声地跟着哭。
　　他明白张起灵此时此刻的痛，问题在于，他比张起灵还要痛。
　　张起灵所有的痛都会反映到吴邪身上，加上吴邪自己的悲伤，他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再撑不住似的。
　　于是他还是颤着声音问出来了：“小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为什么……认不出我呢……”
　　“为什么……哭呢……”
　　但是张起灵一句话都没说，吴邪只是觉得厚厚的登山服已经全都浸湿了。他颤抖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你……爱我吗？”
　　张起灵整个人都在瑟缩，好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动物，他没有把头从吴邪的怀里抬起来，只是说了一句：“我不敢……”
　　“你爱我吗？”
　　“我不敢。”
　　吴邪伸手去擦自己的眼泪，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咧咧嘴想要笑，可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他恶狠狠地把张起灵的头从怀里拉出来，对着张起灵的眼睛，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起来：“有什么不敢的！你是在怨我生你的气吗？小哥……小哥你别这样，我错了。”他又一次抹掉滑下来的眼泪，强扯着嘴角，声音低了一些：“我不在乎你划伤了我，我也不在乎你认不出我来！我TM刚才就不该问那些蠢问题……小哥……小哥……”
　　可张起灵的眼泪还在落，落在他难得苍白的脸上：“吴邪……我不敢……”
　　吴邪，我不敢爱你啊。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假装不知道自己的狠毒自私，装模作样地守在你身边了。
　　我知道你一直相信我一直愿意跟我在一起，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啊！
　　明明知道你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可是我却没法做到那样相信你。
　　我没法告诉你，在柳林里看到你的尸体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丝释然，我竟然在想，我终究还是害死了你。
　　原来我的心灵深处，竟然一直等着自己害死你的那一天……
　　吴邪，我已经在黑暗里呆得太久太久了。虽然有你死死拽着我往光明的地方拖……可是我累了。
　　我永远做不了一个真正磊落无所畏惧的人。
　　我只是一个遗忘了所有过去，卑劣自私的，张起灵。
　　胖子突然叫起来：“吴邪！你快过来，小花在叫你！”
　　吴邪连忙擦干眼泪应了一声，却不愿意放开小哥。
　　是张起灵，硬生生扯下了吴邪的手。他擦干自己的眼泪，淡淡地对吴邪说：“过去吧。”
　　“小哥……”
　　“快过去！”
　　“小哥……”“叔叔快来！！”水孩用力地扯着吴邪，吴邪一个没抓住，松开了握着张起灵衣服的手。

　　你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刻在刀上。
　　不只刻在刀上，而且刻在了心里。
　　你爱我吗？
　　我不敢……

　　从柴达木盆地深处的西王母国出来后，至今为止三个月，第一次，吴邪松开了拉着张起灵的手。

　　被飞来的黑金刀猛地钉到树上的瞬间，解雨臣还是镇定的。
　　他跟张起灵是正儿八经地想看两眼，所以如果真的被张起灵偷袭，也属寻常。
　　不过他一点都不慌乱，因为吴邪还在这里：小邪一定会救我的。他镇定地想。
　　而当张起灵说看到他的尸体时，他差点放声大笑起来——真是拙劣的谎言，谁会信呢？
　　可是吴邪就好像信了，止住了朝自己走来的脚步。
　　小花觉得好疼，比受伤的右臂比起来更痛的，是胸腔里的某个部分。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张起灵的样子有点不对劲，会不会……他不仅仅看到自己的尸体，还看到了吴邪的！？
　　不得不说。在这一行人里，论心计，谁都算计不过小花。
　　老胡和胖子都属于莽夫，如果有点心眼儿，那也是丰富的经验喂出来的，真要算计，可能连吴邪都不如。柳威柳武虽然也都是人精，但是归根到底是打手，用脑子的时候不多。所以队伍里，真正可以担任智囊的，却正是小解九的这代传人解雨辰！
　　这一路他不动声色，一直在观察，此刻却慌了神，他想告诉吴邪，小心张起灵，或许他要对你不利！
　　——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他暗暗想着，这次恐怕要折在这里了吧……也好，我已经累了……
　　他强打着精神看着吴邪朝自己扑过来，看着张起灵把黑金刀往自己身体里插得更深，看着张起灵伤了吴邪，然后释然地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小花！小花！”耳边是一个稚嫩却有点熟悉的声音。
　　小花睁开眼，却发现是眼睛红红的小吴邪。他穿着墨绿色的小外头，头发乖顺地贴着脑袋，大眼睛红红的，正在用力拉自己。
　　“小邪……你怎么变小了？”小花迷迷糊糊地问，用力坐起身，才发现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而自己腿也短短的，一副小小的样子。
　　红着眼眶的吴邪气得直笑：“你睡糊涂了吧！什么叫变小了，快点起来，二爷到处找你呢，再不过去，就要挨鞭子了！”
　　小花只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的眼熟，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是听了小吴邪的话，快手快脚地从被子里爬出来穿衣服。衣服穿了一半，他总算反应过劲儿，扭头问：“小邪，你是不是哭了？你为什么哭呀？”
　　“呜……”小吴邪的眼泪又上来了，“我爸爸说，明年就不能回来了……因、因为，我要好好学习了……”
　　“啊！？”小花大惊，他觉得自己很好地融入了这个似乎只有七八岁的身体，气哼哼地嚷：“我去找吴叔叔说去！”
　　“你别！”小吴邪一慌，连忙拉住小花地手，“你惹恼了我爸爸，他又要骂我了~”
　　“那可怎么办？你不能来，我们怎么一起玩儿呀？”小花很着急，拉着小邪的手使劲儿摇。
　　小吴邪努力想了想——然后就把眼泪都想出来了。
　　小花囧，连忙上去抱住吴邪，笨手笨脚地安慰：“你别哭……别哭……那个，我们写信吧！这样就能一直联系了。”
　　小邪却害羞地一把推开了小花：“真是的！你一个女孩子，不要随便跟我抱来抱去的！我妈说，男孩子和女孩子不能随便抱在一块！”
　　小花一愣，喃喃说：“对哦……”
　　他拉着小吴邪走出大门，就看见一棵桂花树，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吴家老宅。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小时候两个孩子十分亲厚，所以小花经常在吴邪家午睡。他叹了口气，拉着小吴邪到树下坐着，本想把小邪拉到自己怀里，忽又想起自己是“女孩子”，便顺势靠到了吴邪的肩膀上。
　　小吴邪不以为意，甚至还动动姿势让小花靠得更舒服一点。小花心中暗笑，小邪小时候真是呆头呆脑的，他妈妈说不能抱在一块，他就记住了，可惜他妈妈没说，随便靠在一起也是不行的……
　　可是即使是这样呆头呆脑的小邪，却会安静地陪自己坐在大大的桂花树下，仰着头看天呢。
　　小花脱口而出：“小邪，为什么每次捉迷藏，你总能一下子就抓住我啊？”
　　小吴邪答道：“很容易啊，我当然知道小花会躲在什么地方啦。”
　　小花拉住吴邪的手，又问：“那小邪，如果我变了一个样子，你能不能认出我来？”
　　小吴邪一脸理所应当：“肯定能认出来。你上台唱戏我都能认得出你。”
　　小花咧咧嘴，又笑着问：“那小邪，要是有人说我是假的，你会不会相信他？”
　　小吴邪有“你真笨”的口吻说：“怎么可能嘛，是不是真的小花，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小花扑到小吴邪身上，双手灵活地搔着他的痒：“吴邪……你是个小骗子！小骗子！”
　　“啊哈哈哈……没有！没有！好痒啊哈哈哈……小花你干嘛……！！”吴邪在地上一个劲儿打滚，笑得小脸儿都红了。
　　小花又大声问他：“吴邪！你说你会回来娶我，是真的吧！我会一直在这棵树下等你的！”
　　吴邪一边笑一边答：“我们不是拉过勾了？我一定会回来的！啊哈哈哈……咦？”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奇怪地反问：“小花，你怎么哭啦？”
　　小花紧紧抱住小吴邪，喃喃不断：“吴邪……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
　　“小花……”
　　有时候，人等了太久，会等成一种习惯。
　　有时候，你只是爱上了一种执着，而不是一个人。
　　有时候，你在等候的不是一个人的爱，而只是一段曾经。
　　小花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吴邪泣不成声：“吴邪……我等了那么多年……我太累了……”
　　“吴邪……没有人帮我包扎伤口了……”
　　“吴邪……没有人为了我挨打替我哭了……”
　　“吴邪……没有人静静看着我练习了……”
　　“吴邪……没有人站在我身后，只对我笑了……”
　　“吴邪……吴邪……吴邪……”
　　小吴邪只是静静地被小花抱着，突然问了一句：“小花，你究竟是爱着我，还是爱着无忧无虑的曾经？”
　　“什……”小花一惊，松开小吴邪，却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成人的模样，而怀里的小吴邪狡黠地对他笑笑，金色的眼睛闪着幽暗地光，用力推了他一下：“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吴邪……吴邪……吴邪！”解雨臣猛地张开眼。
　　而吴邪立刻凑到他面前：“我在，我在这！”
　　小花怔忪地看着吴邪黑中略微带着琥珀色的眼眸，在疼痛里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我临死了你都不放过我。既然我没死……”他紧紧拉住吴邪的手，“休想我再轻易放过你！”

　　彼与此之间，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
　　然而尘世湖还没到，龙潭更是遥远。
　　碧麒麟给自己顺了顺毛站起来，自言自语道：“休息够了吧，那么，就尽快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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