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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依稀可分辨树木在朝日下散发的水汽,以及低矮草本的芬芳。睁开眼,东方恰是日出,淡淡的日光映照在林间落叶上,水杉和松树的影子斜斜得拉长。山路在前方蜿蜿蜒蜒地打着弯,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叶子间。僻静山林的鸟鸣,好似蓝黑色夜幕上的星点,又好像缺之不可,又若即若离、半为虚空的你我。
再往前行时,松树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竹林,好似瞬间从俄国来到了卧龙。脚下的小径渐渐地模糊了,一点一点隐匿在枯黄的竹叶下。我从背包里取出原先准备好的红色丝带,每走一段就在竹子上做上标记。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做这样的标记游戏,在街角,或者是图书馆某本书的扉页上,做上我特有的记号。隐隐地希望,在远方的某一个人会看到,然后走过我当时所走过的路线,或是产生与我相似的感情。
可即使这样,我依旧迷了路。我总觉得有人在同我开玩笑,思想之下竟有了几分惧意,产生了下山的念头,结果顺着标记折回时,却发现在某一处,那些线索断了。
丝带凭空地消失了。
一种类似于兴奋、欣喜的感觉涌上心头,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我在那时想到了狐仙、鬼魂、巫婆,以及一切神话、童话、传说里能够出现的灵异物种。心脏开始怦怦狂跳,一边摸索着路线,一边开始想象捣鬼者的身份。望着四周茂盛的竹林,一个念头冒出:熊猫精,也许是盼盼。对此念头狂笑,这只是江南的一座小山,不存在熊猫这样的高级生物。那么,有可能是竹子精吧——应该是身上佩着竹笛,会在月下的泉边吹奏的一位少女,性格可能有点调皮,但是一定很善良。
这么想着,双目不由自主地在林间搜索,不知是不是眼花,忽的看见前方有一袭白衣闪过,再细看之时却寻觅不到了。也不去管天黑之前是否能够下山,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按理说是往山中前行,一路都该是上坡,实际却忽上忽下,似乎翻过了最高的山头,却又似乎只是按着山脊平行的方向行进。太阳原本可以指引我方向,但忽地天就转了阴,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简而言之,我迷路了。
一切在山林里可以用来辨别方向的方式全都试用失败。比如观察树木两侧茂密情况来分辨南北,我却发现相距不远的三四棵竹子疏密方向完全是不同的,倾斜方向更是随风改变。
误打误撞了许久,天渐渐地黑了。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才发觉肚子已经咕咕叫。在包里搜索出一袋面包,刚拆开包装,大雨便倾盆而下。呆滞地看向四周,极目尽是竹林,没有发现任何能够避雨的山石、大树。于是只好狠咬了一口面包,往那地上一坐,一边含含糊糊地念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来奇怪,念完这定风波,雨水好似打不到自己身上了。再一看,只见头顶多了一把纸伞,身后一个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我。
当时就想,可惜我居然也是个姑娘,要是我是个书生,那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天色这么晚了,姑娘还不下山么。”她声音如石上清泉,配合着稍稍下弯的眼角,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想象中的那位竹精。
“不打紧,我专门就是来山里瞎逛的,食物之类的生活用品全部都有带。倒是姑娘你,在山里乱转悠,小心豺狼虎豹。”
结果她又笑了:“这样的江南小山,最大个头的野兽也就山鸡了。姑娘所说的豺狼虎豹,怕是P出来的吧。”
她说的P……大概是指PS,以及那个华南虎事件。竹精知道这么多的么?我觉得我的幻想瞬间破灭了。即刻又觉得很好笑,原本就很虚无缥缈的想法,不是真实的才比较合理吧。
“实际上我迷路了。”
“我知道,我刚就看出来了。”
“……”
她笑道:“这一带我都很熟,每年秋天我都要去对面山头打栗子的。我带你一起下山。”
中途雨势小过一阵,后来忽然劈了几道闪电,打了几声响雷,演变成了暴雨。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巨大的石坡,涧水顺石板哗哗地往山下冲去。若不是暴雨,此处定是如梦似幻的佳境。她拉起我的手,踩着几处水浅的石头跳过山涧,走进一处突起的山石下避雨。
天色相当的昏暗,不过依稀能看见石壁上“石屋涧”三个大字,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只能看见洞口一句“石顽不顽,非屋而屋”,其他字迹因为光线的问题难加辨认。为何地方志上丝毫没有提及这个石屋涧的存在呢?比起那其他十八景,它毫无逊色的地方。
那位姑娘在我身旁的石地上坐了下来,轻轻地打了个喷嚏,道了声抱歉。“雨太大了,我们歇息片刻再走吧。”
“甚好,其实此处景色宜人,就是在这里过夜也是没有问题的。”我打开背包,发现吃食只剩下一块巧克力,于是掰成了两半,递给她半块。
“要是在这里一世,你觉得怎样?”她问道。
“想来倒是挺不错的,可若不是仙人或者妖精的话,”我看向她的眼睛,“可能会饿死。”
“也不至于。”她笑笑,然后微微地吸了下鼻子,我注意到她裙摆已经完全湿透。“这取决于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发现我们似乎渐渐地在讨论一个隐晦的,关于‘存在意义’的问题。”
“可能吧。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在讨论什么是好的,或者,怎样才比较幸福。”
“我以为,能够不加执念地感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便很幸福了。”
“此话怎解?”
“比如常人能够见到色彩,瞎子不能,于是常人就比瞎子幸福;再者,常人有痛觉,瘫子没有,所以,其实痛觉也是种幸福。”
“所以,你觉得能够体验者比起未能体验者要幸福。那如果是吸毒的话呢?是否吸毒者比未吸毒者要幸福?”
我内心小小抽搐了一下,回答道:“吸毒者已经形成执念了,所以他们决然不会幸福。所以各家各派关于修行的理念里,多多少少都有禁欲的影子,原因只是对于欲念,有很多时候人无法不形成执念。”
她点点头:“恩。好比手里这块巧克力,在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有的那一点点落寞,大概就是执念造成的。”
“大多数人都会喜欢巧克力吧,呵呵。”
“那么,在执念形成之后,又该怎么幸福呢。”她舔了一下手指。
“既产生执念后,如果能心境平和地接受,也就不会痛苦了。不加执念地感受执念,也是幸福的一种方式吧。就好比,此刻你吃完这块巧克力后产生了一种‘馋’的执念,但是我们都认为这很可爱,恩,你舔手指的样子很可爱,于是你存活在这个因为‘馋’而可爱的状态中,所以你会觉得有一些幸福。”
“被你说得有一点糊涂,但是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她笑笑,“那吸毒的人为什么不会因为他们的执念而感到幸福呢?”
“实际上,我也不是特别明白,我只能用我所理解的来跟你试着解释。可能因为强烈的执念者会忽视去感觉的那一个过程,而只关心达到欲望的那一个终点,于是,他们不可能不加执念地去感受执念。”
我觉得我解释地并不是很好,准备引用别人的理论,“昆德拉涉及过这个观点。”
她抱歉地一笑:“并不是很能看明白昆德拉。”
“没事,那个道路和公路的理论,还有些记得么。”
“有一点记得的。”
“道路,恩……就是像我们刚刚走过的小径这样的路叫做道路,我们在行走的时候经常能够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野花;公路的话你可以理解成高速公路,人们在它们上面行驶只为了到达下一个目的地,而并不会去欣赏它本身。小小的执念,我们仍然有力气能够将它看作道路来欣赏,若是庞大的执念,可能只能够直达欲望本身了。”
“于是没有力气将执念看作道路的人们,便选择了禁欲来减少执念的产生,是吗?”
“恩,的确是这样。比如情欲,这种很容易产生执念的东西,佛家就会摒弃它。但往往真正得道的高僧,却是看破它,而并不只是自我禁欲而已。”
“禁欲本身算是一种欲望吗?”
“算是的,禁欲本身便是一个强烈的欲望,有很多时候掌握的不好,也会成为一个执念。”
“有一些明白了,”她可能有一些腿酸,换了一个姿势,后来腿还是酸,便躺在了地上,沉默了片刻轻轻的道,“我可能产生了要闹明白这一切的执念,所以有点头昏脑胀。”
我拿手掌在她额头和自己额头比划了下:“胡说什么,你发烧了。”
看看外头,雨已经停了,于是勉强把她背在背上往山下走。
“姑娘,你看看下山是不是这条路。”
“放我下来吧,顺着涧水走就能出林子了……我不想下山。”
“为什么发烧的话,还是去下医院比较好,一针青霉素下去,效果不错的。”
“……寒舍就在山里,若姑娘不嫌弃的话,今晚就住下吧。”
“……额……方便么?……那打扰了。”我有点欣喜,有点惊奇。想起刚刚的话,我说起如果不是仙人或者妖精,住在山里可能会饿死的时候,她不经意说了一句“也不至于”。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觉察到她其实是住在山里了。
顺着她的指点,不多时候,一座竹屋出现在眼前。我的心脏又开始怦怦作跳。
屋门没锁。推门进去,赫然看见小桌上扔着小半框竹笋以及数条红色丝带。我的脸部抽搐了几下。
“这么说来,是你解了我的红丝带。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不起……你生气了么?” 她语气很自责。
我缓和了点:“没有。只是好奇。”
“……我害怕被你发现这个屋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迷路的。”
“然后又跑去给我撑伞?”
“恩。”
“那现在怎么又带我到这里来呢~”
“……因为觉得你不是坏人,想继续听你讲讲话。”
我把她放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水,杯子是半截竹子削成的,上头还有几缕雕花。
“怎么就一个人住在这了呢。”环视整间屋子,一桌两椅,一床一柜,还有墙上一幅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生活真是清幽,一定也相当之不容易。
“因为条件允许我隐居,于是我就常住在这里了。”她慢慢喝了口茶,“柜子里有干净衣服,我们把湿衣服换掉吧。”
我打开柜子一看,全部都是白色的交领襦裙,甚是诧异。取了两套,她接过其中那身旧一点的,也不避嫌,便开始解连衣裙的扣子。虽是同性,我还是侧过身子,同样开始解衣服。
不多时她便换好了,转过身来帮我系腰带。短短几分钟里她已将两侧头发束起绾在脑后,简单地用一根竹簪子盘好,但是细看之下又有点复杂。
“发型不错,挺好看,怎么弄的?”
“待会我帮你也盘一个。姑娘的头发比我还长一点呢。”
她让我坐在凳子上帮我盘头,我感觉头皮酥酥麻麻的很是舒服。但是没有多余的簪子了,便拿了一支筷子代替。
“可惜没有镜子,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摸摸头发。
“有的。”她跑去拿了一面小镜子,“其实也不用照,看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了。”
我看看自己,再看看她,只觉得自己比她多了那么几分红尘气,少了几分空灵。一身素白的衣服,赤着足走到窗前推开看了看,地板和窗棂的竹条吱吱轻响。
“雨好像又停了,还赶得上做晚饭。”
我忽然记起来她还在发烧这个事情,忙道:“你身体不要紧么?还是我来吧。”
哪知她执意要亲自动手,我看看外头,秋雨后的傍晚萧索异常,雨也没有完全停止,虽不像方才那么恐怖,打在叶上仍淅淅沥沥的。于是便发了点小火,把走到房门口的她一把扛起,奔走回去扔在小床上拿被子捂好。
“你给我在这乖乖的等晚饭就好。”
她有点被惊到,但随即淡然道:“那有劳姑娘了。”
屋里存着不少竹笋,我又去后院采了些青菜丝瓜。厨房是另一间竹棚,我忽然发觉对着竹林细雨切菜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切着切着便开始卖弄起来:
“风雨修竹弄绿窗,幽居适晚香,”
换个姿势猛切那小青菜:“操刀弄云手,流火战八方!”
其实也没多少小青菜,三两下就切完了。四处搜寻很久都没有找到稻柴或者是干树枝之类的东西,很是失望,但又不想被她看扁,只管捡了一些半干的树枝用石头生火,结果闹了有半个时辰,都没生的起火。
她在窗台那喊:“姑娘,电磁炉在左边小柜子里,你不会是在生火吧?”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如同冰雪。电磁炉这三个字在她口里吐出来,就像一道霹雳的闪电划破宁静的长空。那一首威风无比的烧菜鹊惊枝,也因为没有“流火”而流产告终。
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几分钟后我发现这座小屋是有插座的——废话,有电磁炉当然也就有插座了。但是当我端着小菜进屋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位超凡脱俗的姑娘正半躺在床上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吃饭了。”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恩,”她来到桌前,“啊,姑娘手艺不错。”
我们动筷子之后,她说:“我觉得我可能又要产生执念了。因为姑娘所做的小菜要比我做的好吃很多。”
“过奖,我在家比较喜欢研究这个。恩……执念何从说起?”
“因为,对于明天你会走这件事情,有种可惜的感觉。”
“介意我长来看你么?”
“当然不介意。姑娘愿意的话,那一定再好不过了~~~”
“我是想,会不会打扰你清修的隐居生活?”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所谓隐居,都只是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罢了,谈不上清修不清修的。当时就是觉得喜爱这竹林山色,于是就搬上山来住了。”
“没有考虑这个竹屋的房产问题或者是其他的一些现实问题么?”
“确实没有……就是想来住,然后就这么住下了。”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和佩服她起来。我想起幼年时很多未及的梦想,都因为自己对现实的妥协而犹豫不决,其实有时候只要一个简单的决定,看似很离经的事情就能够轻易办到。结果自己却犹犹豫豫地一直到了这个年岁,所有的念想都变成了灰色,不时地觉得自己像个出家人。
倒是真出家了也好。或者,就在现在做一个出家的决定也好。
她接着道:“其实原先我对于这样的行为也存在着一些羞愧感——比如明明希望接近古代清闲的生活,却又放不下它,”她指指电脑,“但听了姑娘昨日的那番话,却好像又稍微明白了一点。
“作为人本质就不可能脱离欲念,只能愈加清楚地看清自己所做事情的真相,不加执念地去感受。就像竹从地里节节生高,雨水从高处往低处低落一样。我们所谓的好与坏,都是站在自我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比如虫子吃了叶子,叶子变得不好看,那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和大脑觉得叶子不好看了,并非真的是一件坏事。
“所以说,电脑也不是坏的。”
我笑道:“这样还不叫做清修么?从一个电脑都可以想到这么多。”
“那你也不是一直在修行么,这个还不是从你那受到的启发。”
后来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终于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后,一起窝在床上看了部电影——一部情感片,两个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再后来躺在床上,互相分析分析着剧情,就到了睡觉的时刻。
睡前她问我:“你也没有发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名字?”
“发现了,呵呵,也许因为都是不重形式的人吧。”
“那如果我们在树林里失散了,你要怎么喊我?”
“……这倒也是个问题,”我把被子往她那边裹裹,结果她又往我这边裹裹,“不如我们起两个代号?”
“什么代号?”
“比如长江和黄河,太阳和草。”
“……还是用本来的名字吧,你叫我海石子好了。”逆光打在她脸上,只能看见微弱的轮廓,睫毛倒是很清晰。
“恩,我叫海巫姬。那我叫你石头,你叫我姬,怎么样?”
“鸡……额……还是叫你海姑娘吧。”
“对啊,真巧,你也是海姑娘。”
“海姑娘,晚安。”
“海姑娘,你也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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