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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1991
片段1991
“我听、听说今年的龙井是小年,明前还不得好……好几百块一斤?”
吴邪觉得有点震惊。眼前的老痒是半分钟前突然神兵天降到自己才开张不久的文具店里来的,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直接拿下了柜台上放着的半罐茶叶端详起来。
“看、看来过得不错呀,老吴。”
八年没见了,居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穿一身脏兮兮的旧工服,像是前一脚从号子里踏出,下一步就进了这道门——还是转为来讨他一口茶叶喝。中间几千个日夜的杳无音信就这么大笔一挥给勾抹掉了。吴邪几乎想反问一句你谁啊你。老痒的样子其实是变了不少的,但怎么自己就还是一眼把他给认出来了呢?大概是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个瘦长条杆儿,嘴角有点斜,一双三角眼总爱盯着人猛看——还有那说话一拖二的磕绊劲儿也没改。
“出来了?”
吴邪顺手提起热水壶到门口浣了遍杯子,还真给人沏了一杯茶。“我这门前没火盆给你跨,这泼的热茶水就当给你去晦气啦。“
茶真是今年的新茶,朋友送的。被三叔匀走了半罐之后自己每天搁架子上供着,都不舍得喝。
思及至此,吴邪磨了半圈后槽牙:“去年,在长沙开了次同学会。”
老痒刚被茶烫了舌尖,听了这句话不免十分莫名其妙。同学会大概是指两人小学的那帮子人谁牵头让大伙儿那么多年了又聚了回,不过去年他还在里头劳改呢,自然是没得到通知。他扬起眉毛看吴邪,后者干巴巴地说:“有人说你死在里头了,说得很像那么回事。”
“哈。”
哈完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老痒,伸手去挠了挠自己的头。刚冒出来的青茬当然没什么好挠的,心里倒是大概明白发小在计较什么了。
“当然啦,他们还知道要从小爷我嘴里讨个准信,可我连这个‘听说’都没听说过。”
吴邪觉得自己很有资格生气,当时听着那同学醉醺醺地凑过来问他听来的这事儿真的假的,他当时就蒙了。杯子明明还捏在手里,里头的岳阳楼却像是在冰窖里冻了个十年八载的忽然兜头浇自己脑门子上了。当时的感觉也说不上是震惊或者难过,只是觉得特羞惭。别人当他跟解家的老痒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哥们,谁知道他进去了硬是八年都没给自己传过一句话,最后索性这么无声无息地挂了?开什么国际玩笑!
于是吴小爷就这么在同学会上大醉而归,平白招惹了一个“心仪的女同学嫁了别人”的猜测。
现在,这人好端端坐在这儿,他又差点要心平气和了。这是很不应该的。现在的吴邪是好茶让人喝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要不组织出一篇有理有据逻辑清楚的声讨,就很可能就会因此而瞧不起自个儿呢。
他记得很清楚,老痒是83年严打的时候进去的。那时候这小子跟着在道上的老表混,去云南的边境不知道搞些什么大买卖。回来给吴邪讲了好些耸人听闻的段子,搞得吴小爷那会总有一种能看到十来年后自己跟老痒成为长沙两霸的错觉。老痒挂的那组织几百号人,据闻也不是没有如日中天,边境线上横着走的时候,一严打全部落网得稀里哗啦。当年判一个人死刑还贴大字报,白底红字“XXX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就在他从学校到家门口的路边墙上贴了一溜,很是震摄人。还记得那年附近小孩子跑过的时候嘴里比着一串砰砰砰,到了年底大字报没经住雨打风吹剥落了大半才渐渐乏了换了新游戏。
那年的风潮是”可抓可不抓的抓,可杀可不杀的杀”。亏得老痒年纪小,其实那时候也不知道青少年犯条例之类的东西出了没有,总之同犯的都吃了枪子儿,他又咬定自己是被骗进去的,侥幸还就判了个十年。吴邪还是中学生那会儿心思比较单纯,觉得十年之长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听了消息就眼前一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解子扬了。这算是他没有什么波折的人成长路上一个大深坑,偏偏又无计可施,末了只能把几年存的压岁钱全换了吃的用的裹了一个大包,逃难似地硬扛到人家家里去要她妈转给老痒。忘了那时候这家伙被收在哪个监狱了,反正不是长沙最大的那个,在郊区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开始吴邪去探了两次,被老痒找借口拒不见面,小小少年的自尊心很受打击。后来听他妈妈说又转了监,吴邪自己上大学考来了杭州,便彻底断了音讯。
现在想想,那时候是挺热心可也挺傻缺的,后来发觉这份傻缺还被人辜负了,就觉得格外不堪忍受。
“你他娘的回我一封信很难吗?!”
吴邪做了一个像是武侠书里高手生受了一掌之后转身找个东西卸力一样的动作,重重拍在了老痒的肩膀上——其实更改为抓住双肩摇撼会更为应景。
“你……你不知道,”老痒把右手伸出来给他看中指上的茧子,“在里头天……天写检查,实在懒得动笔啦。“
这算哪门子解释啊!吴邪立马怒瞪过来,换来了老痒的讪笑。
“你看我这不才出、出来,就来找你了嘛。“
“我那天还真想着,要是你没在里头了,我怎么也得回长沙去你家给你上一柱香。“
这时候吴邪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清明那天用油笔画了个圈儿。
“清明的时候我还真就去了。“
就是一周前的事,他坐了两天火车折腾到长沙,连老痒他家都没找着——那块地儿都拆得认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你家就你妈一个,现在搬哪儿去了?”
老痒摸了下鼻子:“老吴,我……我……”
他结巴的越发厉害了。
如此对话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中间还来了个傻头傻脑的小男孩挑了许久的橡皮搞得吴邪十分无力——这位小顾客从软硬到大小都异常苛刻,分明是为了买去弹着玩,折腾了半天还一副嫌弃这店里货色太少的责难。送走了这尊小上帝,还剩半新杯茶搁在柜台上,吴小老板把店门一锁——带着老痒出去了。
尽管文具店开张才两个月,吴邪这小老板派头是已经端起来了。去知味观前还拐道拉着人上了趟解百二楼,出来的时候老痒身上换了身夹克精神面貌不错,没那么社会游民了。至于鞋,他说了改天去给鞋城再找一双合适的,温州人这几年把鞋包生意做得很大,东西便宜又是一等的外销货。
这引发老痒感慨地回忆了从前。当初他家里穷,经常裤子穿得磨破了裆还满世界跑。实在看不下去了也是吴邪直接从家里捞一条来给自己穿。弄得他老觉得自己分明就处在一个早已步入了共产主义的社会。不过,那时候他发育得早,穿上吴邪的运动裤能露出一大截脚脖子来。不过老痒进去的时候刚好是长身体的年岁,营养不到位的情况下纵向发展到一米七几也就到顶了,吴邪小同志则后来者居上,窜到了一米八上,搞得现在老痒看他眼神得往上瞟。
吴邪拿豆腐干跟老痒不甚顺畅的讲述当配菜,晕陶陶地喝了二两黄酒,刚有了一点今是昨非的感觉,这老痒就很不识趣地问了句他现在的个人状况。说然后又像是提到了一个名字,了句什么当年的事儿对不起,竟然结巴里又加了层含混,这还挺新鲜的。下午六点多的知味观大堂子里实在太吵,他只好又问了遍老痒刚说了什么。
还算吴邪有耐心,忍耐过了一番老痒结巴得颠三倒四的叙述,总算明白了歌词大意——敢情老痒是怀念起从前相好的妞儿来了。也难怪,刚是十几岁明白点人事的时候就被扔到号子里长达八年,没憋出点什么问题来就算好的了。
然而好笑的是,他终于在老痒重复了三遍这个姑娘的名字之后,想起了这个人他当年也算是认识的。大概是住一条街上的同校同学,倒跟在中专念书的老痒好上了,大概这也算是种猿粪吧
老痒像是吃了一惊:“你真想……想不起来了?”
吴邪尴尬地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关于老痒早恋的内容,以衬托自己没有恋过的孤寡历史么?(十几岁,那可不是早恋是什么!)然而老痒一梗脖子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顾自摇了摇头一扯嘴角发问:“这事儿你不生……生我气?”
“生你什么气?”
“一开始她挺喜欢你的,被我给抢,抢了。”
吴邪真是非常惊讶,如果老痒不是记忆错乱,就是自己这是对当年的事情选择性遗忘了。怎么还会有这么一重三角关系在呢?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姑娘的样子,发现毫无头绪之后,觉得自己还是当一个笑话来听比较好。
老痒嘟哝着,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反应:“你还真……真是,想得够开的……”
这话就更不可理喻了。不过不能跟伤心人计较,更不能跟刚“重返人间”的伤心人计较。吴邪又听老痒絮叨了半天,本拟着大概今晚得把倒下的他架回去,结果没想到出门口的时候这家伙清醒得都能拉住差点闯红灯的自己。于是两人又各拎了两瓶啤酒顺着东坡路慢慢踱到了湖滨一公园,一路伴随着老痒在监狱里的大小事儿,最后停在湖边对着水面里的圆月亮分享了一支烟的沉默。
大概是被夜风吹得清醒了点,除了抱怨一句利群这烟太娘们儿之外,老痒安静下来了。也可能是该说的都说完了,得提醒自己不把不该说的给兜底掏出来。忽然一阵细细的葫芦丝声从湖面上送来,也就是个春江花月的俗曲子,却被这湖光水色衬出了几分应景的空灵。老痒轻嘿了一声,吴邪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湖心亭的灯光不知何时幽幽亮了起来,像是天上楼阁一个精致的倒映,跟身后不远处喇叭声扰攘的街道截然两个世界。
从上大学到毕业这么些年,他也没少逛过夜西湖,怎么就没一次跟今晚看见的这么漂亮?看来好风景还是要与人共赏才行,尽管身边不是什么大姑娘,只是这个老痒。
只是?——他吴邪的生命里还能有几个老痒?知足吧!
“他娘的,当年宋徽宗估计也是乘小船在这湖上搞的李师师吧!皇帝都爱待的地儿,你还真是挑了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这句溢美之词顺利地弄混了历史和地理的时空范畴,吴邪一边乐一边心想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老痒。他借着月光歪头瞅着这个人,重逢的喜悦似乎到现在才慢慢渗上来,跟酒的后劲似的一波一波渐渐满溢了胸口。
“觉得好?那你也留下得了。”这句话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都不用想,他觉得老痒也不会拒绝,毕竟他刚出来也没个去处。“虽然小店也不大,但早晚得找个帮手,总之……有我的一份总不会少了你的。”
老痒没吭声,吴邪脑子一转,觉得自己想到了问题所在。
“把你妈也接过来嘛,长沙夏天太热,她身体不好,在这儿呆着更舒服。”
吴邪这话说得够诚恳,老痒有些不自信地笑了笑:”我这些年在里头倒真学了个会计,你看能派上用场么?”
“会计好啊,正缺这个呢。”
吴邪挺高兴地说完,又想要找些证据来让老痒相信自己那个小店确实需要一位如他一般的会计。可惜这还真不太容易。其实文具店只是个幌子,说白了他是替自家三叔偷偷出点儿斗里倒出来的东西。(注:在九十年代,古玩买卖还被当作倒卖文物,没法开个铺子明目张胆地来)这事儿说来隐秘,但对着老痒似乎也没什么可瞒着的——只要他不怕二进宫,难道还会害自己?
在吴邪措辞的当口,老痒用脚尖踢起一块石子儿,顺手接往湖里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
即便是黑夜里也能清楚地看见那石头片儿怎么在水面上蹦跳出好几米远。这让吴邪想起自己小时候运动细胞的不好首先就是从打不出水漂这事儿上体现出来的。不过这举动没收到什么寒潭惊鹤影的效果,反而有道手电光朝他们这儿扫了过来。
这光一过老痒的脸色马上就变了,扯了吴邪胳膊转身就朝暗影里冲。
“怕什么,就是个管治安的,最多看眼身份证。”
吴邪小声说,不过也知道在里头待过的见了警察都跟避猫鼠似的,也就任他拉着走。
“多一事不如少……少一事。”老痒也知道自己是习惯性使然,上了末班的八路车才敢大声喘气。
也弄不清他是心情好还是确实醉了又或两者兼有,在就俩人加一司机一售票员的夜车上,吴邪一路耳朵里灌的都是老痒哼的歌。售票员大妈也挺逗,临下车前一抬眼皮用杭州话问他:“小伙子这一路来动哼撒歌儿啦?”
吴邪还没来得及翻译,老痒竟然听懂了:”我也不记得了,就是调子忒熟。”
下了车两人心照不宣地坏笑了一下,吴邪的听力不赖,知道老痒一路唱的其实是”光溜溜的大姑娘,躺在我床上……”后头的词儿更是不能提,大概是牢里学唱来的。老痒歌倒是唱得很顺溜,据说结巴都不会在唱歌的时候犯,看来是真的。老痒声线还有点像谭咏麟。
“可惜了,没法给你找这消遣。”
老痒嘿嘿笑着咂摸了下嘴巴:“没……没事,有你也行。”
那天夜里,两人像小时候那样,在一张小床上头对头挤一块儿睡了。谁都没想到床还是单人大小,两人的身量早就不比当年。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中吴邪感到自己背后好像粘了一层皮,硬撑着醒来才发现是被老痒一双胳膊从后头绕过来抱住了腰。这家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睡觉盗汗严重,就是被他挨着的自己也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起了几次放水回来,一躺下都照样会被拽回到紧贴的姿势回去,像是老痒在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吴邪暗骂了声靠,现在觉得小爷是真朋友不能丢了过去的八年怎么就死活不联系呢?好在天本身不算热,他特意开了窗,就维持着这样一整夜也不太难受——不过一样吹了这么多瓶,老痒怎么也不起夜呢?吴邪由衷觉得这家伙是真的肾好。
第二天早晨吴邪被老痒拍醒了。
“我得走了,借我点钱。”
吴邪抬起上半身,发现活动范围被老痒撑着墙全给罩住了,是个很富于侵略性的姿势。他正举了一只手要去擦眼屎呢,就那么僵在那里,晃了晃脑袋才确定不是做梦。
“十万,什么时候给我我什么时候走。”
“我不明白。”
“我需要钱,除了你也没别人能借我了。要给不了,你跟你三叔的生意就做……做不下去了。”
“十万,”老痒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算我借的,肯……肯定还。”
吴邪这回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比八年前还傻。怎么竟然连老痒都会拿住他的把柄,会以告发文物倒卖罪来威胁他了。不过,被骗的人是自己,但他怎么看,都觉得老痒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更难看一点。
借钱事件是非常平和地以吴小老板的妥协结束的。尽管吴邪明白老痒拿了这笔钱是要去做比当年危害更大的杀头生意,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提醒、嘱咐、或者抗议他什么了。
倒是老痒还有话说,并且说出来的话让吴邪十分哭笑不得:”对,对了,原来你给我送东西的那个大包裹,被,被我剪成好几块劝做成内裤了……现,现在还穿着呢。”
“解子扬!”
在一种可笑的愤怒中吴邪第一回叫了老痒的大名,连自己都觉得挺新鲜。
关于九十年代吴邪和解子扬之间的那次重逢的事,总共也就那么多了。被强行“借走“的十万在隔了五年之后翻倍回到了吴邪的手里,但老痒人没再出现过。要不是抽屉里有一张署名为解子扬的汇款单,吴邪几乎要觉得自己听到的那个老痒死在监狱里的传闻应该比较真。
而在1991年结束前的一天,吴邪在街上逛着的时候,听到商场喇叭里放的歌声挺耳熟。他一想那不就是那天老痒翻来覆去哼了一夜的曲子么,便连带着歌名和歌手一块儿想起来了——罗大佑的恋曲1990嘛!说是1990,其实是再前一年的专辑《爱人同志》里头的一首歌。也许是沾了题目的便宜,从上一年的突然某天起就在街头巷尾总听到它了。
而那歌本来是这样唱的: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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