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八章天无绝人路
“我怎么会恨你呢?毕竟非你之过,无须多挂心。”沉霖将手交叠枕于脑后,乜斜着眼望天说道。
林濂睿不再言语,只是默然望着她。她有些倦乏了便抱臂枕落木,低喃道:“我先睡会儿,待醒来再寻出路罢。”言罢,头一歪,身一缩,便闭目不理眼前事了。
正午的阳光微晒,他抬袖遮于她头顶。睡梦中的她只觉阴凉了些,转了转头,复酣眠静卧。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悠然醒来。午后的天光澄澈得醉人,拨去深秋阴霾的燥云。这般时节已无蝉鸣,林深绝人烟,四下空余寂。她一仰头,便见他还维持着她睡前的那个姿势,看见她有些睡眼朦胧地望着自己,他便一笑,轻声道:“怎么了?”
“你不睡会儿吗?”她问道,毕竟昨夜事发突然,未曾饱睡,况乎林中夜寒,休寝也难安,今日转悠了许久,不小憩一会儿,任谁也受不住。
他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习惯了。”
她想问他平常若不睡,都在做些什么呢,却又蓦地不想问了,只是起身拂了拂烟尘,说道:“走罢,不然怕是今晚也要在此过夜了。”
两人动身走了许久,仍未觅得出路。她从未想过隐村后竟有如此大的一片树林,看来为了长阻羌羯进犯路,上几代的皇帝确实是煞费了苦心的。尽管他们做了记号,一旦回到原路便往另一个方向走,然他们依旧频频回到原地。树上记号愈做愈多,回到原地之次数越亦增多,而出口仍未出现。
两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觉中夕阳倾斜,倦鸟皆归,他们回到了每棵树皆有红叶记号的原地。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已许久不这般劳累过了,更让人疲惫的是,这片森林大得不知出路,烦躁便一点点地侵蚀她的意识。他递了几片洗净的绿叶与她,不知是常绿的树叶,还是无名的野菜,她含在嘴里,连咀嚼也懒得。
她已甚是疲倦,不觉中闭上了眼,便于眼皮快触及眼睑时,目光集于一线,她蓦地看到了一棵从未做过任何记号的小树苗。
她猛然睁开了眼,盯着这棵小树苗后面看,是一些杂草和幼苗。谓之道路,未免太窄小,然毕竟是希望,她抖擞了精神,唤他一同往那树苗的方向走。
他顿时了然了她的意思,抬了抬微带血丝的眼,便随她而去了。林中多猛兽,又有追兵在后,故他时刻保持警觉,风吹草动皆于眼中。深秋多悲风,无时无刻不烦扰着他,时间长了,纵他精神再好,也不免倦乏了。
起初这路上左右还是做满了记号的树,然到了一个岔口后,她便明白为何他们总往别的地方走了。这个岔口有三个方向,左右皆是他们走过的,他们总是下意识地走向了宽敞多木的地方,所以尽管这有第三个路口,他们却只走了左右的两个。而他们一路做了记号,便不会再返回这个岔口了,即便回来过,也会因为看到几乎每棵树上皆有记号而返回,不再注意那个小路口。
她舔了舔有些发涩的嘴唇,干咽了一声,望了望身后的他。他却是满目安澜,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条路会通向何方。
路愈走愈开阔,道旁树木上的记号愈来愈少,直到一批崭新的树现于眼前。她不禁喜形于色,欣然回头看他,却是撞上了他迎来的肩头。旋即她便感到自己被他抱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便运起轻功穿过这重重新木了。
“我还能走,放我下来……”她有些不自然,将头偏远了一些道。
他却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路或还长,只是舍不得你累着罢了。”
她霎时哑口无言,别过头不看他,更听得他笑出了声,分明是在逗她。
逝去的光阴年华啊,便如左右飞驰而过的树木,只留下淡淡的绿荫。而当他们终于冲出了这浩大的阴影时,目下皆新,万物浸润于如血残阳中,一切不过是又重头。
极目而望,所视苍茫。枯草填目,漫天席地,再无它物。而视之尽头,似有崇山峻岭,天高地迥,荒凉之气顿塞胸臆。
她顿觉沮丧不已,才出得森林,又入荒地,更不知这茫茫野草里能有什么供今晚食宿。
她瞥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泰然,她依稀自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荒漠后,是袅袅升起的炊烟。
他依然抱着她,继续飞向那遥遥地平线处。随着视野的逐渐开阔,他们离那层峦迭起的高峰愈来愈近了,峰峦似箍圈,西高东低,直将一块城池大的地方卷于其中。再近些,她终于看清,那山脉的中心,分明便是一座城池。城池依山为障,不筑城墙。
“原空城……”他对着那匾额念道。不知多少年风吹雨打,匾额已有些旧了。
她看不懂这种文字,只道是他生于富贵人家,所见广博,方识羌羯文字。
他略思忖罢,对她说道:“原空城乃是羌羯一城,所依之山即为原空山。自原空山最高峰西北望,可见羌羯都城原空城。我未接触世事已有六年,不知时下两国交好与否,我们先入内试探一二,若不果,怎我带你逃出来。”
她点了点头。虽说若是这羌羯族容不下他们,他们尚可逃出。然他们又有何处可去呢?十万里黄沙苍苍茫茫,夏凉在何处?重返隐村恐也危险,况乎好不容易出得此间,又岂会轻易返回?
于是他们进了这座苍莽的古城,背后秋风肆乱,黄沙漫走,微微掩埋了他们走过的足印。一只苍白的手捧起了那抔黄沙,黄沙缓缓自他的指尖滑落,落于地,又恢复了那足迹半掩的样子。沿着两双脚印望去,那白衣人盯着他们的背影一笑,旋即尾随他们进入了原空城,白袂随风飞,恣意至极。
他们打着十二分的警惕进入了原空城,此乃她第一次看到羌羯人。大漠多艳阳,他们的肤色多近乌铜,稍白一些的便似谷穗。五官棱角分明,比起夏凉人更多了一份锐利和尖刻。服饰颜色纷杂,以白为主色,五彩为辅色,衣长御风沙。其中有人顶着白布圆帽,妇女则多戴披肩,花色纷繁,却多沉重色。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来来往往的羌羯人颇为冷漠,对于他们这对陌生的夏凉人,只是拘谨地瞥了一眼,连来往的同族人亦不打声招呼。虽然街上叫卖之人不少,然他们的声音十分低沉,买卖时也不多言语。这城不但冷,还含着几分阴森诡秘,一如城中之人。
虽往来皆冷漠,毕竟是庆幸羌羯人对他们并无恶意,她便舒心一笑了。只是才笑未几,她便发觉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两人身无分文,何以在这城中留宿?
他发现她眉宇深锁,眼眸转了一圈,便对她狡黠一笑。他朝着一个羌羯人走去,擦肩而过。待他再回到她身边时,手里已多了一个钱袋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好对不住那位仁兄了。”他笑道。
她却不觉他有丝毫抱歉之意,白了他一眼,说道:“偷得这么爽快,哪似有悔过之意?”
他也无半分赧意,兀自走向一间规制似中原风格的客栈。她自讨无趣,只好跟着他过去了。
掌柜正于曲木大柜台后拨着算盘,是个中原人,一脸精明相,约摸四十岁。见有人来,便抬头换上一副惯有的笑容,以示客气。
店小二亦很是机灵,林濂睿只是近了门口罢,那小二便笑脸迎迎地飞了出来,忙拉着他往里走,一个劲儿地说着:“客官里面请,有雅座。”这般热情主动,怕是来者欲拒绝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他便挑了临窗的位置,她也随之坐于对面。
店小二笑如早春红花,开得正艳,殷勤问道:“两位客官吃点什么,我们小店可是原空城出了名的好店啊,服务周到,价格公道,各色菜肴,色味俱全……”
她不曾想这冷得令人发憷的原空城里还有这般热情之人,分明不相识,却是滔滔不绝了起来。她有些不耐烦地轻敲了两下桌面,小二也是反应灵敏,立时收了声,改问道:“客官想来点什么菜?”
他看着她,意思是让她点。她也不挑剔,说道:“上几个家常菜便好,不要贵的。”言罢,她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再来个小葱豆腐罢。”
“好咧,客官您等着,马上就给您上菜。”小二一溜烟地向厨房去了。
她轻笑了一下,暗想这小二哥真是有趣,不但口齿伶俐,腿脚也快捷,让人在沙漠里行了许久后,蓦然眼前一凉,一扫疲顿之意。
这个时节上客栈的人不多,不一会儿菜便上全了。她初尝一口,确如那小二所言,小小豆腐也做得可口。正嚼着,她想起了娘做的小葱豆腐,虽不及这里的大厨做得好吃,然终另有一番滋味于其中。斯人已逝,这味道是永远也尝不到了。一想至此,她暗叹一声,虽是徒然,终渐停碗筷,觉来食无味。
他自知她心中苦闷,只淡然道:“天意造化莫测,焉知斯人逝否。”
她苦笑着道:“天意诚难测,终有需信时。那夜火势之凶,你我皆可见,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他却答道:“自欺欺人无意,而黯然神伤无益,今后事尚需计议,哪复沉沦往日?所见未必为实,更况乎未见?妄自揣测,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她微垂首,搅了搅黏稠的米粥,那夜实况也如这般模糊不清。“我倒是疑心,那伙人是怎么下迷药的?若是挨家挨户下毒,未免太招人眼,若是于井水中下毒,又为何独你我安然?”想起那夜境况,她如是说道。
说起这些实在问题,他倒是不答了,似是思忖了许久,才又启声:“如何下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今后要向何处去。原空城自不是久留之地,我想不如去飔风城,至少藏身要安稳些,再从长计议,你意下如何?”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她虽有些疑心,终问再问,只是应道:“权且去一趟罢,既是羌羯都城,找些生计也便捷些,总不能以偷盗度日罢。”
两人吃过晚饭,便念起今夜之宿。天色已阑,自只能住店。两人向小二提起住店,小二便问是要一间还是两间,她正想说两间,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所偷之财不多,若分住两房,恐旦夕用尽。
分明是当他决意时刻,他却将目光投向了她,还是一副“你做主”的神色,她立时涨红了脸。说要两间,恐怕明日买马去飔风城的钱不够了,还要再行偷窃之事。说要一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何也不好。
正当她为难际,他说道:“那便要两间罢,明日事明日再计。”
他这般定下了,她却又觉不妥,不愿他三番五次行窃。左想右想,她还是结结巴巴道:“还是要一间罢,毕竟囊中羞涩……”
店小二似是笑意更浓了些,眯起眼问道:“两位确定是要一间?”
她笃定了些,说道:“就这么定了罢。”
店小二便道:“好咧,如您所言,就来一间,这是钥匙,您可拿好了。”
他付了钱,便拿过牌子,还置于掌中摩挲了一会儿。她端详他的神色,总觉他是欣然的。他察觉了她的目光,对她灿然一笑,更是得意了。她大呼上当,他分明是看穿了她不会让自己再行偷窃之事,才主动提出分住两房的,她是中了他下的套了。可如今要反悔也不是,毕竟钱财确实无多。她只得闷闷无语,没甚好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