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然风尘

　　江南的秋天总来得晚，半月前京城已是霜叶满枝，而如今这杭州城的菊花才正次第开放。

　　杭州爱菊，正如洛阳爱牡丹。杭城里，家家户户都种着菊。即便是城郊农家前，也会摆上那么几盆最寻常的菊花。——那是官府出资种的，杭城必是要满城尽带黄金甲的。

　　杭城种菊是有长久的历史的，因此它的规矩也总比别处多。

　　譬如这家中菊的品种越全，菊的色彩越多，不论家主身份的高低贵贱，都是值得人尊敬的。

　　杭城的秋景因着这各色的菊，早便是闻名天下了。每年夏末，便有人早早地来赶这花期。

　　杭城菊园中，最美的要数临安侯府的抚菊园。抚菊园不光美在色彩艳丽与品种多样，更妙的是，侯府每年都会将菊花摆成不同的图案，站在赏菊楼向下看去，侯府的菊园便是最吸引游人眼球的。

　　赏菊楼位于杭州城中心，当初建成的目的便是为了赏全城菊色，可谓是天下赏菊第一楼。也正因如此，每年在赏菊楼上抢个好位置便成了有人赏菊前的传统热身运动。

　　赏菊楼高十二层，在当时已是较少见的高楼，而每登楼规矩也因层而异。

　　如这五楼以下，任何人有可以上。只要你有着赏菊之心，便也有了你的位置。只是这菊景也是望不到边的。

　　五楼至七楼所能观赏到的风景超出楼下各层，颇有些万物皆眼底的气派。要登上这几层，可是全凭本事。每日清晨，赏菊楼下便有擂台，胜者就能得到五楼至七楼的登楼号。是以能登上五至七楼的，大多是些练家子。

　　八楼至十楼便是商贾权贵们的地盘。此处已是少有的高楼，整个临安城区，大概也能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望见边墙。八至十楼的登楼号却是要出钱买来，只是各层的价位略有不同，也从不涨价。百年下来，也逐渐为人接受。

　　这十一楼与十二楼真可谓是危楼，登斯楼也，则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站在楼上向下望去，竟能看清郊田之外的黄金菊甲。而若要登上这个高度，只能以文相对。文人墨客在此写下登楼所感，诗文造诣越高，所登楼层便也越高。而他的诗作，也将被刻在他所登楼层的四壁上，留待后世评说。

　　登楼的规矩一层比一层多，一层比一层难。饶是如此，却也阻挡不住爱菊之人的赏菊之情。才子们纷纷将赏菊楼看作赶考前的自我检测，而更多的文人则以在楼中留下诗作为荣。

　　由以上便能窥见秋季临安赏菊楼之盛况。

　　介绍的话至此为止，现在却要来说今日临安侯之女——杜雨簌的抛绣球招快婿。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从年初起，先是南王在过年祭祖时缺席，南王妃从京城搬来临安侯府，皇帝竟也不加阻拦。

　　后来是新科状元郎被派到杭州辖区下的一个小县城做县令，幸苦提拔的人才竟就这么下放，皇帝连一句话都没交代。

　　再有便是这次招亲了。

　　夏季中旬皇上颁了圣旨，特令临安侯之女杜雨簌于十月十日在赏菊楼十二层抛绣球选亲，并即日完婚，力求十全十美。

　　细想来，这些个怪事竟都与皇帝有关，朝中上下对于皇帝的行径完全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也不敢做出什么。

　　不过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如今还得把目光放到这赏菊楼下。

　　今日这赏菊楼下人山人海，倒不为登楼，全是为着能抢到绣球，娶得美娇娘。也许有些人不光是冲着这临安第一美人，还是为了临安侯府的产业。不过目的倒是其次，只要他们来了。

　　十二层的高楼上，侯府千金杜雨簌，纤细的双手托举着托盘，动作与平日里姑娘家抛绣球时不符，甚是古怪。

　　只是楼底那群莽汉哪顾得注意这个，唯有少数武艺高强，或是沉得住气的人，才稍稍地警惕了一下。但他们料想一个姑娘家也做不出如何高攻击性的事。

　　人群中唯有一青衣公子，四顾后确定了绣球的降落点，稳稳地站在那虚拟的点上，垂下右手，衣袖里霎时落下一柄折扇。“哗”地一声，却是他将折扇打了开。

　　他打扇的声音极大，引得周围人好一阵侧目。在见得他扇上所书时，便或不屑或嗤笑地转回去，继续注意着十二层。

　　只见扇分两面，一面画着一Ｑ版小人，青衣折扇，手捧绣球，样貌竟与扇的主人有九分相似。而在扇的另一面上书六个大字——“绣球有毒，勿抢”。

　　这人生得端的是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众人原先皆以为这是个极有才华的翩翩佳公子。谁知折扇一开，彻底暴露了他的本质——自恋加幼稚，十成十的败家子。他当真以为谁会信他片面之字，而放弃了娶来侯府千金的大好机会么？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贵家少爷。再看他昂首俯视众人的神情，实在是有够乡土。——名不见经传的人也敢来显威风，真不怕丢人！看到没有，你左边那个就是临安知府之子，右边那个是问虚道长的侄子，还有其他有身份地位的人，你算哪根葱？得瑟什么啊？！

　　青衣公子也不恼，仍是摆着一副傲慢的模样，但他持着折扇的右手已稍加动作，折扇竟仿佛长了寸许。

　　赏菊楼下各路莽汉齐聚，独影阁上八方豪杰解散……呸呸呸！独影阁也是你一个抢绣球的能说道的？！赶快改口！这应当是“赏菊楼下各路英雄齐聚，醉仙坊上满城佳人围观”。

　　杭城因地处江南，建筑普遍要矮些。又因着赏菊楼这赏尽满城秋色的特色，整个杭城的建筑大概都保持在一至三层。

　　醉仙坊正处在赏菊楼左上方，是以那些个准备在没抢到绣球的莽汉……呸！是准备在没抢到绣球的英雄当中，寻觅良人的小姐们，纷纷都上了这醉仙坊的顶楼。

　　说到这，我们又得谈谈醉仙坊。

　　醉仙坊同赏菊楼一起，归是政府的财产，只是醉仙坊经营地较为隐蔽一些。寻常老百姓也只道醉仙坊是有背景的富贵人家开的。

　　不过我们谈的不是醉仙楼身后的秘密，而是它的建筑特色。

　　醉仙坊的顶层不似别处的青瓦掩盖，反倒是在原是屋顶的地方建了一个天台，地上铺的是上好的木质地板。这楼房的设计师竟不怕落雨时毁了天台，实在是有够自信。但事实也说明，他有理由如此自信。

　　——醉仙坊建成五年，未出现过任何损坏故障之处！

　　现下醉仙坊顶层上摆了好些张桌子，各家老嬷嬷都带着小姐来此地寻觅良人。于是赏菊楼下各路英雄齐聚，仰头望天，望娘子；醉仙坊上满城佳人围观，看地，看相公。一时间这两处地方均是人声鼎沸。

　　“杜家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竟连抛绣球这等不负责任的事也做得出来。原先我还道临安侯府疼惜子女，想来是不错的。没想到区区一道圣旨，他们便把女儿给卖了。”

　　李朝阳站在醉仙坊顶层最靠近赏菊楼的一方栏杆里，望着赏菊楼十二层的临安侯，面上隐有些不齿。

　　“你倒是不畏强权，正气凛然。圣旨对你来说自然是不算什么，但对寻常人家却是拥有无上的攻击力。如果回击或者逃跑，不但自己要被打回复活点，全家都要受牵连。”

　　一旁的萧西柳掸了掸衣角，竟是不顾女儿家的体面，直接坐在了地上，双手扒着阑干，对着楼下看得不亦乐乎。

　　“再说，若没了这圣旨，我们还不知要如何进府呢。”

　　李朝阳听后脸色变了变，没再说什么，也不看萧西柳，视线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他没忘记今次来到杭州城的目的。

　　南王失踪已半年多，至今杳无音讯。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南王还活着，流阳派就可以凭着秘法寻到他。但如果南王死了……那么世上便再也没有流阳蛊了。

　　几个月来，流阳派一直在试图感应南王的方位，却一无所获。如今最大的可能，便是南王已死。

　　蛊毒不光是使人痛不欲生的毒药，它还能掌控人心。不论中原的正义之士是如何鄙视，心里大概也是渴望那种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滋味。

　　流阳派身为西南派系，自然更不会对蛊毒有何蔑视，反倒是引以为傲的。

　　如今，足以让流阳派傲视天下的流阳蛊失迹了，全派上下绝对不会轻言放弃。他们不信南王会死，因此派出了门派中顶尖的两名弟子，深入中原搜寻。

　　流阳派向来自傲，而他们却因为南王一事而怀疑本派的秘术，这也足可见南王的智谋。

　　李朝阳与萧西柳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潜入临安侯府，从南王妃身上找寻线索。

　　潜入临安侯府，对他们两个流阳派顶尖的弟子来说，看似是容易至极的。实际上，临安侯府并非他们想象的如此简单。

　　此前两人也多次暗探过侯府，却是连侯府外墙上的砖瓦都没碰到，便被发现了。临安侯府似是下了狠心要把南王妃给护严实了，这倒反而使得流阳派更坚定从南王妃身上套线索的决心了。

　　也不知侯府里有什么机关，两人也没有时间深究。往往是只顾着逃跑隐形了。

　　而临安侯府里的下人，竟然都是世代为奴，世代效忠。两人根本不能扮作下人混进府里。

　　就现下看来，接近南王妃的唯一机会，便只有夺这绣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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