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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蘋香已有莲开信
三圣母毫无留恋地飞过一座座起伏不定的山峦。不曾注目于下片刻,即使是经过灌江口也未放慢过脚步。她挥霍着她的法力,用令她几乎窒息的速度狂奔,直到终于到达她的目的地。
泰山。怔怔望着仍似旧时一般巍峨壮丽的泰山,三圣母却似有些近乡情怯一般,再没有方才狂奔时的义无反顾。然而正在她迟疑不决之时,却只觉一股轻柔的力道包围了她,将她安然带进泰山山底。
“莲儿,”有些陌生,却又觉得这样才对的温柔女声叹息着道,“你终于来了。”
三圣母浑身一颤,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女子身前:“……娘!”
三圣母无法不去在意几百年未出现的小玉带着太白金星的原身出现在华山时的神色。几百年了,自灭神阵后她便再未见过小玉如此轻松如此……欣喜若狂的神色。在她不住口的追问之下,小玉终于简单地向她说了母亲之事。然而与数百年前的迟钝不同,这一次她格外敏锐地察觉了小玉的欣喜若狂之下,还隐着欲言又止的迟疑……那是一种恐惧。
若是几百年前,她也许会自欺欺人地选择忽略那恐惧,然而在几百年后的如今,她纵然是打肿脸充胖子,纵然知道自己也许根本承受不了知道真相的痛苦,也不愿,更不敢,再逃避了。她用她女娲传人的功法解开了太白金星的封印,然后从那已无人形的老道口中听到了一个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的消息。
……二哥,回来了?
其实有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她心里杨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沉香的话她不敢信却又不敢不信,抱着镜花水月般的希望死不撒手,又在午夜梦回时质疑这希望的真实。并非想要自欺欺人,而是沉香不肯给她机会。
他像保护一个三岁孩子一样保护她,将她圈禁在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他可以对小玉对龙八说真话,但对自己这个母亲,无论她如何质问,他回应她的永远是不变的微笑。
——您希望我告诉您他死了吗?
面对这样完美的微笑她无从招架,只能继续留在华山,等待儿子偶然提及的那人的“消息”,无论真假。
沉香太了解她,他太知道怎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她。但那又如何呢?那本就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互相折磨是吗?她的儿子能做到的,她自然也是会的。更何况……若是能帮到一个无辜的思思,她何乐而不为?无论怎么说,思思都是杨家骨血,便是只冲这四个字,她也势必不能再躲在华山受人荫蔽。
只是她终究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瑶姬并不知三圣母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悲哀地看着不敢抬头的女儿,眼中有泪落下,半晌才叹息道:“……来了就好。”她没有拉三圣母起身,只是走近几步,抚上她的长发,轻声道,“我便知道,我瑶姬的女儿,戬儿的三妹,定然不是那等一错再错却不知悔改之人。”
缓缓收回手,瑶姬勉强笑道:“好了,把眼泪擦干,起来吧。”
“是。”三圣母压下哭腔,应了一声,又道,“女儿求娘责罚!”
瑶姬闭了闭眼,低声道:“自然是要罚的,但不是现在。”该罚的……也并不只是莲儿一个人。
三圣母明白瑶姬的意思,勉强定了定心神,低声道:“娘,您现在的身体……”
“无妨,”瑶姬摆手道,“你急着来泰山找我,是有什么事?”
“女儿想问娘一件事。”杨莲咬了咬唇,迟疑半晌才低声道,“沉香,还有……二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瑶姬心中一动,面上却只做疑惑:“此事娘也不是很清楚……莲儿你问这个是?”
杨莲秀眉微蹙,苦笑道:“娘,您可知,他们的对手是谁?”不待瑶姬回答,她艰难地牵了牵嘴角,惨笑道:“是思思。”
瑶姬闻言却不甚惊讶,沉默片刻才低叹道:“娘知道。”
“娘?”
见到女儿惊讶的神色,瑶姬不由摇了摇头,道:“莲儿难道忘了这数百年娘是呆在何处的吗?”她叹了口气,悠悠道,“莲儿,你特特跑来泰山,难道只为了这件事?”
杨莲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有些困惑。同室操戈、骨肉相残……难道这样的大事在娘的眼中还不值一提吗?她会特地跑来泰山,也是因为知道这些年娘身处天庭,对沉香思思的情形较为熟悉,才想向娘打听一下,好再见机行事。可照娘的意思……
瑶姬悲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终是狠下心,轻声道:“莲儿,世上总有些事,旁人是无法为你拿主意的。”杨莲吃惊地睁大了眼,却听瑶姬又道,“从前是你二哥,后来则是沉香,如今……你依赖的对象,要变成娘了吗?”
“不是的!”杨莲心下一谎,连忙道,“女儿不是……女儿对思思的事其实早有盘算!”
“既是如此,莲儿又何必向娘求助?”瑶姬眼中的失望褪去几分,却仍含着淡淡的无奈,“莲儿,你非是不能,而是不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物极必反,这个一向被细心呵护着的女儿从未受过伤害,因而一旦受伤便会远较旁人更痛。纵然有些伤痛实则并不严重,但到了莲儿身上,却会被她自己无限放大……更何况,这一次,她怕是真的伤得狠了。
瑶姬希望女儿能够经历真正的风雨而后成长,却不希望她在真正成长之前便在过于恶劣的环境下夭折。其中的分寸并不容易把握,稍有不慎的后果,不是揠苗助长,便是全无效果。
杨莲一呆,心情却平复了下来,低声愧道:“女儿明白。”
瑶姬见状终是欣慰地笑了起来,眼中却不免有些疑惑。杨莲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衣角,有些扭捏地道:“女儿这许多年在华山,闲来无事……便以看书打发时间。”
书中自有黄金屋。从前天真而不解世事地在别苑修行的时候,所习所修不过是道术法术,纵然知道一些礼义道德,也不过是从教授她术法的仙官的口中懵懵懂懂地听来。但她既不曾接触过真正的丑恶,又怎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仁善?空口白话的大道理谁都会讲,但若不能从根本上理解这些道理,那么她口中那些所谓的大爱,到最后也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已。
她从来没接触过恶,因而也从不知自己的心底也有着这样一扇邪恶之门。二哥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扇邪恶之门,她的心底……自然也是一样。最初浑浑噩噩的那些年里,她从来不敢去想这扇门打开的真正原因。
——本来,也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但这样就够了吗?她日复一日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寄希望于不切实际的千年之后,一厢情愿地以为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呵,多天真的想法!现实又一次打破了她的自以为是,残忍却真实地告诉她,这样的想法有多可笑。还要逃吗?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刘彦昌在她面前化为飞灰的时候她怔住了。这个男人,凉薄而懦弱,连爱护自己的儿子都要依靠二哥的术法——可是谁能想到,在最危急的时候,舍了性命保护了自己儿子的也正是这个男人!是啊,二哥的术法终有失效的一天,忘忧草的药性也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渐渐褪去。而褪去了那些之后,这个男人身上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消失之前似乎还看了她一眼。不是当年相爱时的仰慕深情,也不是后来真相揭开时的畏惧厌恨,而是……夹杂着嘲讽与得意的怜悯!不错,她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她曾为了沉香与她二哥为敌,然而到最后,差点害死沉香的人是她,救下沉香的人是他!
他在同情她!不是因为他终于能够解脱而她的解脱则遥不可及,而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保护住了自己的儿子——真正发自他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受人所迫,而她呢?她还活在虚幻的“幸福”中不可自拔。所以他同情她,而她却没有说“你凭什么!”的资格。
她想,她实在需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她顺从地闭上眼,却暗中消去了沉香施加于她记忆中的术法。破解那来自双花洞的女子所设下的阵法已耗去沉香不少心力,而后又被她的掌风带到,沉香终于没能察觉她的异常。
而之后,他既要设法借这次机会光明正大地让“二哥”离开竹屋另寻他地养伤,又要抽丝剥茧调查双花洞主女儿身后的暗手,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许闲暇,没想到又捅出了净坛使者打碎玉树的事。凡此种种,她这个做母亲的全都一一看在眼里,却不能帮上儿子分毫——她根本不配当一个母亲!
二哥若是知道了……
她心下一惊,本能地想要逃开,刘彦昌临死前的眼神和后来沉香的反应却在心头挥之不去,让她咬着牙强迫自己想下去。二哥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心疼呢。那时的她仍然不敢去想竹屋的真相,只是想,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二哥会伤心的。可是要怎么做,二哥才会不伤心?
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装作自己还是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那怎么可以,何况二哥早就知道她不是了!是的,他知道——他甚至亲眼见过九灵洞一百七十一条人命,一百七十一具尸体!可是那时二哥说了什么?
“但是可惜,你所说的这个该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她是他的妹妹,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要尽一己之力护她周全!即便她该死、即便她根本不值得……二哥也不曾后退半步。是啊,她怎么忘了,他一直都是这么护短啊!泪盈于睫,杨莲第一次去仔细回忆曾见过的那一幕惨剧,仔细回忆二哥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那一次的回忆让她痛苦得甚至昏了过去,然而醒来之后,她却莫名激发了一种勇气。
勇气,那是二哥曾为沉香设下的关卡。杨莲念转至此,不禁有些想哭。然而她忍住了泪水,将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口,轻声唤着“二哥”,随后一咬牙,一狠心,回忆起刘彦昌别娶的那一幕。
时至今日她对那个男人的爱恋早已消磨殆尽,所余不过是鄙薄痛恨以及……难堪。是的,难堪。她一直是自傲自怜的,又如何能忍受那个男人抛下她,而迎娶另一个在任何方面都远不如她的平凡女子?当年二哥带她看到那一幕时她曾自伤自哀地晕死过去,固执地不肯面对现实,但现在……不可以!
杨莲默默对自己说,你有什么资格软弱?你以为你是无辜的吗?不,你早已满身罪孽难以偿还,更不似自己曾以为的那样善良美好,你凭什么觉得难堪,凭什么觉得痛苦?那个人——你的二哥,他受到的伤害远比你多,却仍挣扎着为你的幸福生活谋划,而你,可笑地为一己之私不断伤害着别人,还以受害者的态度自居——你凭什么!
她静静地回忆那一段过往,开始时想的仅仅是在伏羲水镜见到的场景,渐渐却变成了她亲身经历的那一幕。近乎自我折磨地咀嚼着当时的心境,终于承认在伤心难过之外,那时她更深的感受却是屈辱。原来,她并不似自己以为的那么爱那个男人。原来,所谓的神仙眷侣,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笑话。
他与她的爱情,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高贵。
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淌下,却是因为她想到了那时二哥心痛担忧的表情。
“对不起……”她朝虚空伸出手,似要为二哥抚平那纠结起来的眉心。然而二哥却只是满是心疼怜惜地看着她,喃喃地在她耳边说着一些什么。“不要报仇,只要你好好的……”杨莲伸手去捂二哥的嘴,狠命摇头,“莲儿不要,莲儿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二哥好好的……”
然而杨戬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再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杨莲瘫倒在地上,低声自语:“该怎么做……”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二哥紧蹙的眉打开?怎么做,才能让他的嘴角再次挂起温暖的笑?怎么做,才能让他不再因她伤心也不再为她……操心?
——操心?
杨莲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忽然便似想到了什么一样跳将起来。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却知道不该怎么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她再不成长,再不改变,怕是就算以后的人生里她都全心全意地信任二哥,用她的整个生命去爱二哥也都已枉然,因为她无意识中犯下的任何一个错,都有可能成为牵制二哥的把柄。
“不可以……”杨莲低声自语,犹带泪水的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坚定,“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她提袖抹去眼泪,打理了一下自己,确保不会被人看出异样之后,莲步轻移,朝圣母宫中的书房而去。一屋子的书堆满了房中所有的书架,杨莲咬了咬呀,自最里层的架上抽出了其中一册。
她心知里层书架里的书都是沉香曾在杨戬为他设下的书阵中看过的那些,不由有些自嘲又有些庆幸地笑了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各种兵法,历代王侯将相的传奇传记,各路神仙得道之路……二哥怕是不会想到吧,这些他精心为外甥挑选出来的书目,竟会有一日落到她的手中。
“二哥……”她抚摸着那些保存良好的书皮,静静垂下眼眸。与其临渊结网,不如未雨绸缪。二哥三千年的才智谋略,不也是这样而来的吗?
心念既定,杨莲再不迟疑。圣母宫的藏书被她一册册看去,看得越多,便越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如何的浅薄幼稚。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后悔——后悔当初与众姐妹遨游四海之时,从不曾想到要看上一两册书!书到用时方恨少……杨莲默默苦笑,合上手边最后一页书册,轻轻叹了口气。
沉香今天来圣母宫看过她了,脸色虽然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她却仍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心神不宁。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的孩子现在并不信任她,深恐她会泄露秘密,进而为所有人带来麻烦……甚至,他都已不敢再爱她了。
她犹记得他十六岁那年她在桃林中见到他时的情形,那时的沉香一身乡下孩子的装扮,与她有三分相像的稚气脸庞充满了单纯的孺慕与眷恋。纵然后来他曾有数次放弃救母,但那并不该怪他啊!是她的错,她不负责任地生下了他,却不但不能教导他令他平安成长,反而令他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受后来的那一切。
在水镜中因沉香放弃救母的伤心难过早已变成了对这孩子的怜惜不舍,他可知他每一次来到圣母宫时她有多为他高兴多为他自豪?但她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还必须装作冷漠装作还是从前的那个杨莲!
她不知道沉香在外面面对着什么,才会让他不得不以不变的微笑和一日比一日冷硬的心肠去与人周旋。但她知道,他不可以退,更不可以软。一旦心软了,就会变得脆弱,就会无法应对那些狂风暴雨。尤其是,沉香还在自我惩罚自我折磨,便更不能接受来自任何人的温暖——无论是她,还是小玉,或是其他什么人。
她知道,在她慢慢改变的时候,她的儿子也同样在变。所以在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当年曾受困灭神阵的人正一个个消失之时,还来不及惊慌心痛,便自嫦娥口中得知了沉香的所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想,女娲娘娘的谶言真的很准,她实在太幸运了。沉香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般疯狂迁怒的时候,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而等她终于慢慢走出了那个世界,沉香也已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的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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