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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更漏将阑
华山,圣母宫。
三圣母一把将刚刚退朝下凡的刘思思按在床上,一边给她喂药一边道:“早告诉你了不要小瞧你爹,你偏生不乐意听。还强撑着去上早朝,这下吃到苦头了吧?”刘思思吐了吐舌头,苦着脸将药咽下,清了清嗓子才道:“我怎么知道他眼睛这么尖,奶奶你不是说他很好骗的吗?”
“我是说过。”三圣母沉默片刻,低叹道,“但好骗不好骗也要看人的。”对上女孩儿好奇的目光,她不由温和地笑了一笑,道:“奶奶若想骗他,自是一骗一个准。但是换了你这小丫头片子……别说你了,哪怕是你哥哥,也未必能骗过他。”
思思有点不服气,回嘴道:“谁说的?昨儿哥哥对他出手的时候,您是没见到您那宝贝儿子的表情。”
“那是他还没反应过来,”三圣母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不信你再去他那儿看看,我保证他现在正为你们两个孩子急得团团转。”
“奶奶陪我去我就去!”思思眨眨眼道,“别当我不知道,您已经可以自由进出华山了……真是的,那家伙的禁制真跟绣花枕头一样,中看不中用。”
“别胡说八道,”三圣母蹙起眉,点了点思思的额头,“什么‘那家伙’‘那家伙’的,沉香是你爹,你奶奶我的儿子!”
“我偏要叫他‘那家伙’!”思思哼了一声,撇嘴道,“谁叫他生了我又不管我,每次上天见我都跟见债主似的。”侧目瞧见三圣母哭笑不得地想要开口,她连忙又道,“奶奶,您可不许给他说好话!明明答应过我要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自然站你这一边。”三圣母低眉笑笑,神色却有些恍惚。
思思见状心中却是一苦,忍不住牵了牵嘴角:“是吗?”
三圣母叹口气,随手放下药碗,走到窗前,望着满目桃花失神地道:“思思,奶奶不瞒你。越是到了最近,我越是觉得迷茫。总觉得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您后悔了?”思思轻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冷淡下来。
“不是后悔,而是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三圣母没有察觉到孙女话中的异样,只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奶奶这一辈子所为,不过是‘害人害己’四个字。我只怕,我想帮你,结果却仍是……”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害人害己。
她的家庭、她的姐妹、她所引以为豪赖以为存的一切都被她亲手毁得干干净净,满目的灰烬似也在嘲笑她的天真无知。她不敢面对,于是习惯性地逃避。逃避的结果却是错上加错,将所有与她相关的人拖累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站在崖边,能清楚地听到来自深渊之下的亲朋好友的哭声,却只是步步后退,靠在冰冷的崖壁上瑟瑟发抖。
却是她自找的。
只是,终于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她还可以做什么,她还有资格做什么。她既没有选择“幸福”的资格,亦没有选择“不幸福”的权利;既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又看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生命于她,已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更可笑的是,就算是到了现如今,她依然在不断伤害她身边的人。
简直无可救药。
“奶奶胡思乱想什么呢!”少女不满的娇俏声音自耳边传来,“我觉得您这样很好啊!”
三圣母闻言不禁产生了想笑的冲动,然而看着孙女娇憨的容颜,她只是缓缓叹了口气,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发,摇头道:“思思,有些事你是不能体会的。”
“不就是杨……那个人吗?”思思一把抓住三圣母的衣襟,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话语中的不甘却清楚地传来,“凭什么?当年的事我也知道,根本是他自找……”
“思思!”三圣母豁然起身,沉下脸道,“你注意分寸!”
“我就是不懂!”思思抬起头,倔强地道,“明明是他自己把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凭什么要你们为他赔上一辈子!”
“你……”
“奶奶您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人,看看你们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他!”
“真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种话……”三圣母眼神凛冽无比,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话来,“思思,你在天庭的这三百多年,难道是白呆了不成!与其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不妨想想当年若是换了你又该当如何!”
“我……”思思一呆,想起天庭的诡谲风波,想起数百年自己辛苦的挣扎煎熬,不禁抓紧了手下的床褥,低声道:“对不起,奶奶,我是一时气急了。”
“我知道你是心疼奶奶,”三圣母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这么多年下来,也只你一个,肯这样与我亲近了……就算从一开始,你便存了另外的心思,也无所谓。”见思思变了脸色,她不禁笑了笑,“怎么,没想到我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思思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奶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三圣母一怔,同样微微一笑,却岔开了话道:“你的伤势虽然没有大碍了,还需好好调养,先歇着吧。”说着,便轻声起身,端起已空了的药碗,走出内室,小心地合上了房门。
平静地嘱咐下人将药碗拿去洗了,三圣母款款回到自己的卧室。
房门刚在身后合上,她便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上。将脸颊深深埋在两只手掌里,三圣母忽然发出了近似嚎啕的呜咽声。原来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不敢听。
她不敢去看那张与她如出一辙的面孔,因为那张脸时时都在提醒她自己曾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然而又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强迫自己去看,强迫自己去面对,只因她比谁都清楚,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一点机会,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回到虚幻中去享受她根本不配得到的幸福。
如梦幻空花一般的幸福,其实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泡而已。她像对待唯一的浮木一般紧紧抓着她眼中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那些稻草们早已不堪重负。午夜梦回时她常常会想,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害死她身边的所有人。
到底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让她自己也觉得恐惧可怕的样子?那样的凉薄与残忍,已不仅仅是小孩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的不满,而成了真正的怨毒。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小兽。她肆意放纵着自己心里的那一只小兽越长越大,渐渐吞噬了原本的善良,她却还不自知,反而还在继续教化别人要仁慈善良……
即使是在从灭神阵中出来以后,她也没有一点的改变。胆怯、懦弱与自哀的情绪包拢了她,竟让她连华山上的那一个桃林也不敢进入。她明明……是能感受到二哥在那里的,不是吗?哮天犬发疯一般冲向了二哥,她却发疯一般想要逃离二哥。
三圣母惨笑着颤抖起来,捂住脸的手指痉挛一般地抽搐起来,指节之上条条青筋毕露。
但即使是那之后,竟还是没有人责怪她。其他人都失魂落魄地在自己的世界悔愧挣扎,偶尔相见都是如同疯狗一般的相互撕咬啃啮。唯有她——自始至终游离在所有人的痛苦仇恨之外,继续百年如一日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得让人心凉,也冷漠得让人心寒。
但纵然思思不说,她便猜不到她所谓的真话假话了吗?
——假话是,当年的自己在思思的印象里就是个养尊处优不识人心险恶的千金大小姐。整日里被哄着宠着呵护着,居然也知道该对人起个提防之心,自然令思思惊讶。
——真话是,所谓的华山三圣母,原来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不去理会百花的身死嫦娥的疯癫,就算是对一个不过第一次见面的孙女,也只想着对方是要利用她做些其他什么。
其实说到底,她的心里除了她自己,是不是从来不曾装进过别人?哪怕是曾不惜豁出一切也要为刘彦昌父子争得平安的那种心情……是不是也仅仅是为了“反抗”她的二哥?只因二哥不曾如了她的意,只因她觉得二哥的所为令她的面子受了挫,她便要……报复回来?
绝望的心情仿佛一座没有出口的牢笼,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近。三圣母仿佛喘不过气一般捂住了胸口,正要沦陷,脑海中却闪过一双疲倦忧郁却决然无悔的双眼。三圣母心下一震,瞬间警醒过来,一声高叱朗声喝道:“刘思思!”
“奶奶好厉害呀,”门外传来思思的娇笑声,“不愧是女娲娘娘的传人。”
三圣母合上眼,低声叹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对我出手。”
房门外的刘思思闻言不由一怔。这话太耳熟,令她不自觉便想起昨日在灌江口时,沉香相似的叹息,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她收敛了心绪冷冷道:“孙女也不想这样,可谁让奶奶……不肯好好地呆在华山享清福,非要与我作对?”
三圣母道:“我足不出华山,如何能与你作对?”
思思闻言却觉得一颗心沉入谷底。本来,她只是在试探三圣母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三圣母却摆明了在问她要证据!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已经承认了她确实曾在暗中给自己使绊子……
“其实也很简单。”明知道三圣母瞧不见,思思却仍尽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说道:“您出不了华山,却有人能进华山。”没有听到三圣母的回答,思思顿了顿便继续说道,“除了我和您的宝贝儿子,能不惊动别人地进出华山的只有一个人。”
“衡儿。”三圣母没有否认,语气很平静,但眼中却渐渐流露出悲哀之色。
思思闭上眼,自嘲地笑道:“是我太天真。我以为哥哥上天之后经历的那数度生死已让他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已让他对父亲心寒。”
三圣母想起那个曾是整个家中最为单纯善良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她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一直都看不起衡儿,觉得他根本不适合在我们这个家里生存,是不是?”没有等到思思的回答,三圣母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你以为,衡儿永远都会是你记忆中的衡儿,无论何时何地都站在你这边?”
“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思思讥讽地笑了笑,淡淡道,“果然,世上只有一个杨戬。”
三圣母全身一震,指甲尖锐地刺进掌心,却强迫自己装作没有听见方才那句话,只平静地道:“但衡儿一直都更亲近沉香而不是我,你何以认为他的作为是出自我的意向?”
“我不知道,我猜的。”思思笑了起来,但眼中却透出淡淡的惨然。她想起蟠桃会上杨衡与她同时出手阻拦龙八夫妇之时,沉香惊诧至极的目光。她看得很清楚,那惊诧不仅仅是来源于她,也同样是来源于杨衡。
那时她在心中冷笑,暗嘲他的众叛亲离,却没有更深一层去想杨衡如此作为的真正用意。她从未想过,她的哥哥那时之所以会出手,并不是为了借此良机争权夺利,而仅仅是为了牵制她。她对沉香存了一万个小心才探得了他蟠桃宴的预谋,却未想到杨衡也隐隐察觉了端倪——不是沉香的端倪,而是她的端倪。
已经没有时间提醒父亲注意,他便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她要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无论如何,也要从她手中抢得一部分的主动权。但连杨衡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个举动竟会让自己的妹妹误以为他对权势起了觊觎之心,并盘算着加以利用。但路已走到这一步,便再无法回头。
“哥哥答应了帮我,他将他所知道的父亲之谋告诉了我,他甚至告诉了我他师父的身份。他什么都不瞒我,什么都听我的。我让他捅父亲一刀,他便捅了;我让他控制地府不要交给父亲,他也做了;我让他关了哪吒小白封了他们的法力,他还是依我了……可是有一件事,他终究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三圣母低声问道,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星状饰物在手中把玩。
“……奶奶可知道,今日早朝的时候,太上老君垮了?”
听到这句话,三圣母把玩着星星的手顿了顿,淡淡道:“是吗?”
“奶奶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太少老君在天庭经营了数千年,纵然一向小心谨慎,但被人捏到把柄也寻常得很。”
“但谁有这样的实力,这样的经历,还有……这样的动机?”
“……”
“奶奶不想听吗?”
三圣母站起身,淡淡道:“还能有谁,自然是瑶姬长公主。”
思思抚掌笑道:“没错。虽然不知太姥姥是为了稳固我们一家的地位还是另有用心,但她老人家确实老而弥辣,那些证据足够老君死上一千回的。”
“……你猜得不错,是我鼓动你太姥姥搜集的那些证据。但我并非想要扳倒老君,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三圣母秀眉微蹙,似是有些感慨地道,“但你太姥姥做得虽然隐秘,却还是被你发觉了。”
“发觉了又能如何?”思思自嘲地摇了摇头,道,“我以为给父亲找了一堆的事做让他没时间回天庭取证据就可以高枕无忧,却忘了这三界与父亲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比比皆是。”
“那为什么是衡儿而不是龙吉?”三圣母握着星星闭上了眼,嘴边勾出一抹浅淡而温暖的微笑。
“地府与公主府,我都曾留了人手。公主府并无异常,而地府……哥哥虽未出过地府,但那日晚间地府却有过一场小动静。”
“……不错,是我令衡儿及时取得了你太姥姥留下的证据,参倒了老君。”三圣母缓缓抚摸着星星,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语,“就在你放出四岳的上古异兽之时,我离开了华山,自娘那里得知证据所在,而后又设法将此事告知了衡儿。”
掌心传来温暖的触觉,三圣母有些倦怠地半倚着床头,思绪却回到了两天之前。
……
平凡普通的星形饰物安静地躺在妆奁之中,在她靠近之时却蓦然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三圣母轻叹一声,忽然并指捏诀,将法力源源不绝地渡入那星星之中。待到星星的五个角均被尽数点亮,三圣母才呼出口气,敛衽行礼,恭声道:“小仙恭请金星。”
过了片刻,星星悬空而起,开口道:“三圣母?”
“金星。”三圣母微笑道,“还差最后一次行功,金星便可恢复人身。”
太白金星在空中转了转以示谢意,却见三圣母再次行礼,低声道:“不知小仙可否请金星助我一助?”
太白金星说道:“太白自身难保,何谈助人……三圣母莫要为难太白。”
“小仙不敢,”三圣母顿了顿,苦笑道,“只是除了金星,小仙再无他人可求。”
太白金星悬浮在空中打量三圣母的神色,心中泛起些许同情,终于叹口气道:“三圣母请说吧。”
“请金星助我离开华山。”三圣母淡淡说道,温和的语气中竟还隐隐带着笑意,全然听不出一丝被儿子困于华山不得离开的怨气。“我虽能元神出窍离开华山,但若要连肉身也一起……虽不是冲不破封印,只是……会伤了沉香。”
又是一阵沉默,太白金星无奈地道:“……三圣母,你们这一家的人可都让太白叹为观止啊!”
三圣母温柔一笑,低叹道:“从小玉手上接过你的时候,小仙也甚是惊讶。”
“那小狐狸也真是的,仗着法力高便把我老人家逼回原形。而后也不交代一句什么,就这么随随便便把我交给了你。也亏得三圣母你见多识广,否则我太白还不知道要当多久的星星!”太白金星想起自己陷于昏睡之前发生的事,很是不满地抱怨道,“作弄我老人家很好玩吗?以前是显圣真君,后来是沉香和思思。现在倒好,连你三圣母也搀和上了……”
“情非得已,还请金星见谅。”三圣母的声音依然很轻柔,带着浅浅的歉意,却反而令太白金星有些不自在起来,“算了算了,当年也是太白我自个儿不小心,居然趟进了你们家的浑水……举手之劳而已,这个忙我太白帮了便是。”
三圣母感激地道:“多谢金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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