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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
石沉溪洞里冰尘飞舞,满地倾颓。两具石棺被压在坍塌冰壁下,显出一种纹丝不动的沉重来。
突然冰堆颤了一下,如果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其实是一具石棺的棺盖在极费力地移动,终于挪开一点缝隙,苍白的手探了出来。
一个人正坐在乱石上,按着胸口喘气。有两块巨石压在了棺盖之上,使得他从棺里爬出来时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发誓如果见到那个弄塌这里的人,定要揍得他连亲爹都认不出来。
他歇足了力气,走出这个能冷死人的山洞。阳光骤然扑面而来,刺得他眯上了眼睛。待他缓过来,才发现这儿着实是个人间仙境。
青山妩媚,绿水长流。他站在一条飞瀑前,神色有些茫然。
我现在该做什么?
送他来这儿的那些人告诉了他。
我叫什么名字?
这却没有人提起。他们并不在乎他叫什么,只在乎他能不能完成那件事。
人总该有个名字吧。
他抬头望一眼天。这里的天空显得非常纯粹,明媚,澄澈。浮云悠悠如锦上添花。
云天青这个名字,似乎就很不错。
他下了山。山下是一座宁静的小村庄,人却不少,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他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左逛逛,右逛逛,经过一间小酒肆时,却给一阵香味勾住了脚步。
老板娘二十上下年纪,已经主动迎了出来:“这位客官好面生,要尝尝我们这儿的蜜酒么?包您一杯接一杯,喝过忘不了!”
他眼中带笑,虽然并不知道她口中的蜜酒是什么:“好啊。”然后不知怎么的对方便红了脸避开,倒惹得他莫名其妙。
蜜酒很快端上桌子,滋味果真叫人欲罢不能。他正喝得尽兴的时候,忽然觉得身旁一道目光,针一样直直刺过来,像是要凌迟了他一般。
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只在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坐着个白衣男子。这男子容颜很美,很傲,也很年轻。但他的神情,像是一块风吹雨打了几千年的顽石。
更重要的是,他并没在看他。
他收回视线,正看到一名客人将一些白花花的东西给了老板娘,心生好奇,叫住她问:“那是什么?”
“那是钱。”老板娘的眼睛几乎要鼓出来,“你不是没有吧?”
这副模样吓了他一跳,话也噎在嘴里出不来。
那白衣人却向这边走来,向老板娘低声嘱咐几句。她点点头便走了,不忘最后剐他一眼。
他晓得是谁替他解了围,便笑嘻嘻举杯道:“多谢你啦。”
那人并不为他笑意感染一点半分,只是皱眉道:“云天青?”
他大惊失色,心想他刚给自己取的名字,这人怎么就知道了。
而且还是如此的咬牙切齿。如此的不敢置信。
但他依然笑着:“咦,难道我俩是旧相识?”
他看着对方的眼,觉得那人一定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因为那眼神就像相逢陌路的旧情人,有一点惊讶,有一点茫然,还有一点带着情意的恨。
但那白衣人只是淡淡看他许久,面无表情道:“你走吧。”
他又不禁觉得很不服气,心想:路可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你叫我走就走。我偏要坐在这里,嫌碍眼你自己走。
但那人却又并不走。不过与他分隔两席,一人寂寥独坐,桌上有酒也不饮,仿佛是沉思的模样。
他装作不在意自顾自地喝着酒,却抑制不住自己的目光频频溜去那人身上。他对自己说那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看上一眼的。
这家酒肆的酒酿得实在很好,生意也十分兴隆,客流来来往往不息,却总有两个男子占着位子不肯走,使得后来的客人只能在柜台买了酒带回家去。所幸这两名男子都生得极为好看,老板娘也只将他们当做活招牌,免了赶人之虞。渐渐地到了天黑,小酒肆点起了灯,许是那灯很久没擦过了,灯光有些晕黄的暧昧。
这时遥遥天际一声滚雷般的闷响,涌来一团乌黑的云遮住了许多星子,似是要下雨了。
那白衣男子仰头看了看天,沉默不语起身,在桌上放下银钱。他看那人像是要走的样子,心里一急,总觉得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然而没等他酝酿好,那白衣男子竟倏忽而去,不见踪影,只留他目瞪口呆,满心失落。
为防下雨,老板娘将桌椅都收到屋子里面,这时正收拾到他身边,见他一副呆头鹅般的模样便嘲笑道:“看着有用么?喜欢人家就追去呀!”
他摇一摇头,苦笑道:“天大地大,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上哪追去?……说起来,他像是这儿的熟客,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老板娘啐了他一声:“看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谁敢问他名字?”
他一想也是,莫名地觉得像是找到了知己,嘿嘿一笑:“老板娘,刚才他给你的钱还够再来两坛蜜酒么?”
她又啐了一口,骂道:“好死不死的酒鬼!”神情却有些妩媚羞涩,像是女孩儿芳心初动。
青年提着酒坛站在大路中央。这路一头通向寿阳城,一头通向青鸾峰。照理说他刚从那山上下来,这时应当去其他地方看看才是。
天边那团黑云动得极快,仿佛有人在上面催着似的。黑云移去的地方显露出璀璨极美星光,并不见雨落。他着迷地看了一会儿,最终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看星星,当然是要上山看才好看。
他坐在断崖之上,非常闲适,非常惬意。他的身边是蜜酒飘香,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但他只抬头看辽阔星空,两脚随意地轻轻叩着山壁。
草丛里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是你——?”
白衣男子低沉应了一声,他身上染着淡淡的血腥气,但这并不妨碍他身上的另一种清香。也许是他方才走过草丛带上的,这清香有些幽幽的冷,散发着夜晚的气息。
他在他身旁坐下,靠得很近。近得他看到那人眉间三点朱砂鲜红如血。
他疑心那本该是一点才对。
他的长发好像很柔软,水一样流到腰下。他的白衣好像也很柔软,轻轻贴合着身形。不知道衣下的身体是不是也一样柔软——
他悄悄地红了脸,用这样的想法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实在是有些下流。
虽然那人实在是很美。
他不记得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这样想,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的征兆。
掩饰一般,他将仅有两坛的蜜酒分一半给他,笑道:“天大地大,没想到你我还能相遇,看来缘分不浅。”
“此地是故人居所。我来此,是为寻访他。”
“是吗?”他越发的惊喜起来,“我也觉得此地很是亲切,也许曾经见过你那故人也未可知。”当然是在他忘记所有以前。
但这也算不得妄语。黄山七十二峰,他独独对这青鸾峰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眷恋。
青鸾峰。他轻轻地念着,青鸾青鸾,不知道火凤在哪里?
他心里一动,转眼去看那人的侧脸,心里像有东西在挠,快要破体而出。
白衣人的笑里带着淡淡的讥嘲:“你认识他。”
“啊?”他一愣。那人却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
“你呢?又为何来此?”
“我来……”他想着一个合适的措辞,“看星星。”
那人竟笑出声来:“你喜欢观星?”那语气,仿佛以他的性子喜欢观星是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这令他有些赧然。毕竟他只是随兴所至,确实算不得喜欢。
幸而那人不过自言自语。
“天悬星河,望之令人心胸开阔……很好、很好。”
他并不十分明白。如果观星能让人心情变好,为什么说这话的人眉间纠结着郁郁之色,好像有许多无穷无尽的痛苦寂寞。
更重要的是,他暗暗地想着,为什么我的心里好像也很痛?
一阵山风怪异地翻涌上来,刮得他脸颊生痛。天际浓云翻滚纠缠,似是不详。遥远处亦有许多人呼喝呐喊,如同雷霆之声,威震九天,不似凡音。
“玄霄,还不回天庭领罪——!”
“玄霄——”
“玄——霄——”
他看向他,万分雀跃:“原来你的名字叫玄霄。”
玄霄嗤笑道:“你又知道他们找的是我?”
他目光中情真意切:“我知道……天下间除了你,再不会有人配得上这个名字。”
玄霄要继续挑他刺,却觉得喉间一阵发堵,冷冷别过了眼。
他却全然无视这份冷漠,一把捉住他手,道:“他们要找来了,我们怎么办呢?”
他话语里有着隐隐的兴奋。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果真很柔软,虽然指节间蕴含着的力量冷硬得不可小觑。
玄霄冷笑一声:“战!”
“啊?”他为难地缩了一下,“可我一定打不过他们……会拖累你的。”
玄霄无语地看他一眼,心想难道我还会护你周全。
但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在得到别人的回答之前,他自己就知道他会。
他护短的毛病就是这么养成的。
这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拖累他的。
他恨恨地想,云天青你跳下去死了算了!
“打不过就跑嘛……”
“这样吧,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保管他们找不到。”
他自信满满地笑,身体前倾,朝万丈深渊坠了下去。
而他们的手还紧紧拉着。
于是玄霄也被他拉了下去。
他惊讶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反正他会御剑,自然没有什么生死之虞。
身体疾速下坠着,大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吹得青丝乱舞。玄霄闭目静心,准备唤出羲和,周身都泛起了暗红的火光。
他在下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觉得他这个样子,犹如火凤降世。
而且他还有一双凤眼,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他呵呵地笑着,很为自己的发现得意。玄霄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他就在这时放开他的手,却将两手环上他的脖颈用力一拉,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几乎是脸贴着脸,连对方呼吸的香甜都清晰可闻。
“别……”
他说话的气息都拂在他脸,他微笑的弧度都落入他眼。
“就这样死一次不好么?”
星空越来越远,大地越来越近。
他略显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摸他的脸。
“想一想,在死之前,还想做什么?”他挑眉笑笑,“我想……”
玄霄眼睁睁看着他将原本就很近的距离缩小到无,肌肤摩挲着肌肤,呼吸交换着呼吸,唇紧贴着唇。
他的吻很细致,就像他的性情一样温柔,几乎是含着唇瓣吮吸,舌尖轻轻扫过牙关,慢慢叩开对方的防线。
其实他非常激动。他口中品尝到熟悉的清香,这不是青草的味道,而是禁欲的诱惑,一种与生俱来的气息。而他怀中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
在死之前还想做的事,无疑就是今生最大的愿望。也许不到最后一刻,还难以察觉。
玄霄想起许多年前,被冰封的一个夜晚。
那时他还活着,却像是死了。
大地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一瞬间玄霄反手抱紧了他,在空中翻了个身,同时强硬的吻袭了上来。
漫天星光映入眼中的时候,身体重重击上了坚实的地面,溅起一片尘埃。
原来这就是死亡。
痛,痛,痛。痛到不能再痛。痛到没有知觉。痛到不知道那是痛。
他们维持着亲吻的姿势跌下来,牙齿磕破了嘴唇,血一点一滴汇入他口中。但他已经痛到不能动弹,只能被动地咽下略带腥咸的血液。
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算是死了一次。只不过许多年前他就已经失却轮回的资格,所以并没有鬼差来勾他的魂,也没有什么人要来收他。而伤口总会慢慢长好的。
所以他静静地躺着,等待身体恢复元气。在最后一刻他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因此趴在他身上的人比他恢复得更快。
在他还不能动弹的时候,他的吻已经渐渐向下,在颈上停留一阵,撩过耳际,点过眼角,最后落在额上。
他的唇很凉,也很软。一缕血痕顺着唇角滴落,描摹着他吻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身体太痛而夜色太黑,他确信自己的脸一定会烧起来。
等稍微有了一点力气,玄霄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红着脸把他推开。
他有些惊讶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又让玄霄一阵气血上涌。
“这样你都死不了,看来神界那群人说的是真的。”
他这么说却带着欣喜的笑意,一点儿懊恼也没有。
玄霄冷冷道:“你很希望我死?”
“我不希望你死。”他叹息着摸了摸他的脸,“可却有很多人希望你死呢。美人儿,你是结了多大的仇啊?”
玄霄笑了,凤眼微微眯起,显得非常狂傲。可他的声音里却透着一点悲凉,一点绝望。
“所以他们让你来杀我?”
他含笑道:“是啊……不过我不太喜欢那群人,现在看你又很喜欢,所以决定懒得理他们了。”
玄霄不说话,因为他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显然让有的人误会了。
他眼里有淡淡的雾霭,如同青天上一抹飞云。
“再见啦。虽然我为杀你而来,但是请不要怀疑我的心意。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忘记了太多太多,撒谎也是其中一样呢。”
玄霄缓过气来叫住他,心都软了却还要嘴硬,淡淡道:“你没能完成任务,必然会遭到神界天罚。”
来魔界吧。来我身边。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他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说着却并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道,“好生奇怪……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就记得这句话……”说着好像已经痴了,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离去。风里传来他低低的细语声。
玄霄将手搁在额上,闭上了眼。他什么也不愿去想,却禁不住额上一阵阵发热。记忆的洪流冲开时间的阀门,冲得他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他身体很痛,内里更痛,火烧火燎的痛,长年孤寂而冰冷的心也被这把火烧得滚烫起来。
他静静地躺了很久,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这个天地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会给他足够的时间冥想。想清楚一个千年来都未曾明白的问题。当这问题的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竟然会让他也有些畏惧。
荒草里有人渐渐走近,蹲下身俯视着他,给他拂去长发里夹杂的一片草叶。他本来不想搭理,无奈对方的目光实在太过嚣张霸道,想忽视都难。
他睁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满身魔煞的红发男子,还有他一贯的冷嘲,这男人总以激怒他为乐:“又跑出来浪荡一整天,怎么,魔界没事让你做么?”
他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激得回嘴,反而答非所问。
“重楼,我用了一十九年想明白一个女人,却用了数百倍的时间才明白一个男人。”
重楼看他的神情,觉得他好像真的经不起一点玩笑了。揣摩了一会,他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
“就是刚才走掉的那个?”
他摇头,很是疲倦地一笑:“不,是我自己。”
“那你现在的打算?”重楼明知故问,他不过是要引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我要去找回一些失落的东西……”玄霄坐起身,发现头发里真的沾上了不少草叶,不禁大皱眉头。
“太好了。”重楼击掌而笑,“刚好本座也打算去人间找一件失落了很久的东西,好时五七日便回,不好时五七载也回不来——魔界的事,你便先替本座管一管罢。”
玄霄刚刚振作起来的好心情被他打压殆尽,转头冷冷盯着他,眼锋如刀,“重楼,我虽感念你情谊,命可没有卖给你——现在还未到就寝时候,你的梦做得太早了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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