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

　　香沖領著一千名駐京衛護送以太子為首的王公大臣，不，該稱中山國王了，班師回朝。趙蕥夫因為射殺當朝太后，在宗廟即被逮捕，上了刑枷，駐京衛順便押解囚車回京城。
　　不料，距龍城一箭之遙處，有上千鵡國士兵在城牆外列陣。
　　香沖連忙稟報中山王，中山凌卻已認出，那些士兵是慶鋒的親兵隊。她不顧尊貴身份，不顧香沖的阻擋，欣喜地隻身駕馬直奔上前。
　　慶鋒得報，正上馬要出迎王駕，中山凌已奔至眼前。
　　面對慶鋒，中山凌表情驚訝，卻掩不住歡喜地說：
　　「二哥，昨日你不是已經率軍回鵡國了麼？」
　　慶鋒一如往常爽朗：
　　「凌弟，你聽戈翎王的話，叫我回去，二哥可不聽。宗廟之事，未知成敗之前，我始終無法放心回國。我命副將耿恭先帶軍隊回去，以免戈翎王起疑，只留下五千親兵在城外等你。如今見你大事已成，我可放心回國了。」
　　中山凌只覺眼眶一酸，自小千錘百鍊，冷硬如石的心竟然為眼前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子，逐漸崩落。
　　她強笑說：
　　「二哥，你對我這麼好，我到底要如何報答呢？」
　　「你腦袋裡計謀這麼多，我只求你以後不要跟我打仗就好了。」慶鋒笑說。
　　「二哥，你怎麼取笑我呢！你待我恩情深厚，我永不會與你為敵的。我有個雙胞胎妹妹，我把她許配給你，好不好？」
　　慶鋒堅決搖手。
　　「不用了，一個方茵茵就夠我受的了。為兄不懂女色之好，卻識女色之害！」
　　「二哥總說我聰明，我可不知何謂女色之害啊！」
　　「君不見鵡國皇宮內，慶順大王子屢次被茵茵鬧得昏頭轉向，我就覺得大哥挺可憐，不過此時，茵茵倒蠻可愛的。」慶鋒促狹地說。
　　「慶順大王子會被方茵茵耍得團團轉，那你呢？也會嗎？」
　　慶鋒莞爾，說：
　　「小時候，她怎麼吵我鬧我，我總不理。說也奇怪，長大後，茵茵倒很聽我的話，不但不鬧我，還常幫我跟大哥說話。」
　　沒想到慶鋒事事精明能幹，卻對男女之事遲鈍如牛。中山凌暗笑。他難道看不出來，慶順暗戀著方茵茵，而方茵茵的心卻放在慶鋒自己身上嗎？
　　「二哥，剛才聽你的口氣，似乎並不是真的喜歡她？那你真要娶方茵茵為妻嗎？」
　　「男女之愛，只是民間書上寫的東西，我從來不在意。凌弟也是王室中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迎娶之事，木已成舟，我已託人上方家下聘，年底將迎她為妻，是鵡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難道你不知嗎？」
　　中山凌苦笑說：
　　「我知道，…….只是以前，我還不確定，現在，終於確定了。」
　　她的話，一語雙關，可惜慶鋒聽不出來。又說：
　　「方狆擁有鵡國兵權，你若娶方茵茵，鵡國皇位的確是你的囊中物了。不過，二哥，如果我說，這世上有個女人，地位比方茵茵更高，而且冰雪聰明，博讀兵書，她不只能使你成為一國之君，還能讓你稱霸中原，你待如何？」
　　「不管男人女人，我慶鋒用人只論才幹。凌弟，只要她有你一半的智謀，我馬上重金迎回王府，禮為上賓。」
　　「我的腦袋跟這個姑娘一比，就像地上的泥與天上的雲，還不及她的萬分之一呢！試問世間英雄何其多？我要恭喜二哥，因為這個姑娘心高氣傲，誰也看不上，偏偏只選中二哥你。」
　　慶鋒大奇：
　　「有這等事？快告訴我，這姑娘是誰？她在哪裡？」
　　「她是誰不重要，只要你答應她一個條件，她就是你的人。」
　　「什麼條件？」
　　「當她的夫婿。」
　　中山凌緊張地看著慶鋒，等待他的回答，不料慶鋒突地仰天大笑，使勁拍了拍中山凌的肩膀。
　　「凌弟，你平定內亂，倒有心情拿二哥來開玩笑了？你是個聰明人，知道二哥在這世上，最想要的不是金銀珠寶，不是美人絕色，而是能助我安邦立業的人才。我向來不計代價爭取各國的異士奇才，若是以婚姻為手段，便能延攬到絕世逸才，我倒輕鬆了！世上若真有能輔我大業、成就霸事的奇女子，怎會至今默默無聞？我可不會被你騙了。」
　　慶鋒只當中山凌說笑，不把這回事當真，教肩膀被拍得發痛的中山凌差點氣到吐血。
　　「不說這些了，凌弟，那兒怎麼有輛囚車呢？你把戈翎王給活抓回來了嗎？」
　　提到戈翎王，中山凌一把心頭火上來。恨恨地說：
　　「戈翎王奸詐狡猾，利用我母后，讓他給逃走了。我可憐的母后，卻不幸喪生於趙蕥夫的箭下。囚車裡的人是趙蕥夫，不是中山瞿那狗賊。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要他的狗命！」
　　「現下你把趙蕥夫綁起來，打算拿他怎麼辦？」
　　「他射死我母后，當然是要他償命！」
　　「先不說他，凌弟，我問你，趙充國的二十萬大軍，你可是已經能夠掌控了嗎？」
　　「三萬的駐京衛兵權已重回中郎將香沖手上。其餘軍力分為東北、西南兩處，各由二方邊疆外將軍坐鎮。以前，域國為害最大，故由趙充國身兼西南外將軍，坐鎮西方，東北外將軍為趙子虛，他是趙充國的三子。趙充國一死，軍政大亂，許多軍職將領都是中山瞿任命的。新任的大將軍是從無攝，想必也是中山瞿的人馬。」
　　「聽來，你只有三萬的駐京衛兵力？」
　　「小弟慚愧，這三萬兵力還不見得全部效忠於我，讓二哥見笑了。」
　　「凌弟，我不是要笑你。你可想過，當上中山國王後，如何取回實權？值此亂世，有兵權，才有實權，放眼各國皆準。要知道，在戰場上指揮軍隊，驅使士兵效命的，不是嬌生慣養的皇室，而是與士兵同生共死的部將，對他們來說，決戰千里之外的將軍才是他們的領袖，不是遠在深宮之內的國王。此次宗廟之險，全賴趙蕥夫號令，駐京衛才歸順於你。你能從宗廟全身而退，趙蕥夫功勞不小。就算不提他的功勞，他的父親領導中山國軍逾十載，軍袍恩澤必不小，將領士兵感念趙充國之情，必轉嫁至趙蕥夫身上。更何況他的三哥手掌中山國另一半的兵權，你若殺了他，趙子虛肯放你甘休嗎？如今二十萬大軍，分崩離析，將領各據一方。你說，你要拿回實權，終結內亂的鑰匙，是什麼呢？」
　　慶鋒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澆醒了被盛怒矇住眼睛的中山凌，說實話，趙蕥夫也只是個替死鬼，代替中山瞿承受中山凌對於至親俱死而產生的憤怒。
　　中山凌嘆說：
　　「多謝二哥不厭其煩給我這個沒出息的義弟指教。我差點兒因一時之氣，壞了大事。」

　　架在脖子的刑枷令趙蕥夫只能直挺挺地站著，想稍稍彎腿休息一下，身體的重量馬上轉移到頸項之間，不消片刻隨即窒息。經過人生巨變的趙蕥夫，原本英氣勃勃的眼神已空洞渙散，原本精壯黝黑的身材也顯瘦弱蒼白，因扮僧人而剃光的頭，在烈日照耀下的車隊中，更顯得死白。
　　他望著頭上的藍天，百感交集。趙氏一門有個傳統，每個子孫必須在束髮之年跟隨一名趙氏長輩離家出外遊歷，增長見識，及冠之年才能回門，避免生在富貴之家的後代子孫忘了先祖精神，耽逸於享樂。不同於其他趙氏兒孫，趙蕥夫自十歲始，即隨叔父趙充談出外遊歷。趙充談熟讀域國古軍師詳朋所著的「軍政」「兵策論」，他看出趙蕥夫有軍事天賦，便將所學盡數教給了趙蕥夫。老小兩人在這十年的光陰，遍訪各國河山，飽覽山林大壑，對中原地形瞭若指掌。
　　趙蕥夫隨伯父雲遊歸來後，就被父親派到軍情最險的稽落山當個小兵。稽落山是鍾秀山脈最尾端的小山，鄰接廣闊無邊、從來無人能通過的居沿澤，對面就是域國。域國要攻向中山國，必取道地勢較低的稽落山，是故，此天險為中山國抵禦域國最後的防線，十年來，域國與中山國在稽落山發生的大小攻防不斷，慘烈戰事時有所聞。趙蕥夫也爭氣，擔任副將一年來，與域國七戰七勝，原本瞧不起趙蕥夫年輕的西軍老將們，皆對他另眼相看，讚道趙氏果然將門虎子，上書大將軍，要求給予戰功彪炳的趙蕥夫足夠榮耀的獎賞。趙蕥夫立下七次大功，只升遷三次。有經驗的將領都知道，對屬下及時論功行賞是很重要的，因為官兵之所以不顧性命奮勇殺敵，為的就是立功領賞，長官若小氣吝嗇，不及時賞賜，失了將士之心，以後上戰場沒人肯拚命，反而輸掉戰役，甚至引發將士叛亂之心，滅軍殺將的例子，要幾個有幾個。
　　即使從小兵升到部將，趙蕥夫功勞還是太大，西軍守將耿恭上書要求升趙蕥夫為車騎將軍。車騎將軍身份只次於外將軍，趙充國要避嫌，不肯答應，最後只升任趙蕥夫為西司副使，此為部將的最高一階，並請旨龍城，封他為從七品武功郎。
　　趙充國接到國王病逝的密令那天，正好是趙蕥夫進龍城受封之日。雖然父子在十年內相聚時間不超過十天，趙蕥夫始終對這個嚴肅的父親懷抱無限的敬愛。見了父親，深深的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他要求陪父親一同進宮，趙充國竟也難得地對這個陌生的兒子露出溫暖的笑顏，問了他幾句軍情兵法，顯然對這個相貌堂堂，已長成昂藏男子的四兒非常滿意。時值文武百官互鬥之秋，趙充國沒提任何關於自己的事，卻不忘叮嚀他要視卒如兄弟，教他要成為知兵之將，方能為民之司命。
　　他還記得父親最後的幾句話：
　　「待會兒結束後出宮，咱爺倆到城內的酒香樓好好吃頓飯，酒香樓的燒刀子夠厲夠烈，看我倆父子誰的酒力好！」
　　這是父親與他說最多話的一次，記憶中，他從未與父親同桌吃飯喝酒過，如今，永遠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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