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红莲

　　清晨，沐风拉我去后院看那株龙血树，却只看到一截枯死的树桩，这么多年过去，虽色质黯沉，却依然坚韧如铁。我用手指戳了一戳树干，叹道:“真是奇树。”
　　“可惜已没有龙血树叶。”沐风抬头望望光秃的树冠，似是想起曾经浓密树影，眼底有一丝唏嘘。“茶的村子所培育的木芝草与这树叶一同煮来，可是增进灵力的绝好药剂。”
　　“看来你们当年没少喝啊。”我笑道。
　　沐风回头，与我会心一笑:“我与阿昕倒是常喝，只是雪刃从来没有喝过。”
　　“看来这药的卖相不好，不然她定会偷偷尝下的。”我捂着嘴笑道。
　　并肩站在枯死的龙血树下，我展露着笑颜，心中并无一丝哀伤。我一向是自私的人，拥有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终有偿还的一天。沐风白衣清雅，我却粗布陋衫，终究，终究是没能以最美的样子陪他最后一天。
　　突然就止不住心中的涌动，扑入他的怀中。沐风双手环上我的腰，没有问什么。
　　抬起头来，撞入他深邃的眸子，望见那千言万语也道不清的缱绻，忍不住情动，缓缓凑上前去。他身子有些僵了，却没阻止我的行为。
　　触到那两片唇瓣的时候，脑中轰然炸开火树银花，绚烂得我的思维一片空白。清凉的两片唇，温度却足以将我焚烧。我僵着，简单的接触，于我仿佛最厚重的恩赐。蓦地，腰间的手猛然一紧，极大的力道传来，身子契合得那样紧密。灵巧的舌启开我的唇，陌生的情潮席卷，将我淹没。
　　他从未这样霸道，挟着未语的深情，令我陌生而沉溺。若唇舌的交缠是种无声的倾诉，那么我已为他道尽一生一世的秘密。
　　“咳咳...”轻微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了这场绮丽的梦。唇分，我脸上红潮定然还未退尽。回头，却望见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天色只是正午，距离黄昏尚远，她却已经出现。
　　“我需要提前拘他的魂，否则灵识散得太多，怕是不好办。”流转水眸望向沐风。
　　我点点头，放开他的手。
　　“月汐...”他深深望我一眼，问:"这是何故"
　　“当然是拜托茶养着你的魂，日后我们才可相见。”我故作轻松道。
　　然而，那双黑色的眸子始终未转开半分。
　　“我们，日后，真的会再相见”
　　我转过身去，不敢再看那双眸子，也未道半个字。
　　梦，终究醒了。

　　三日后，我到达松言。
　　蓝月汐神色淡然如往，却只有她自己明白，身边已永远缺了一个人。
　　如钩弦月，如心里的一个缺憾。
　　再度见到易瑶，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波澜。碧岚果然在她身边，见了我，忙过来讨好摇我的手臂。她是知晓我对她的心意的，却是自己放弃了回故乡的机会，只为一个人。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徐行而来的少年。
　　他安然行走，周围人已成风景。曾令我觉得极媚的一双眼睛，如今看来，只有如一的坚定执着。他行至我面前，淡淡道一声:“辛苦。”
　　曾经活泼的少年，如今这般淡然，只叫我觉得心痛。
　　他轻轻地说:“你做什么，我都陪你。哪怕，是放弃。”

　　听说，崇帝曾连下三道加急诏令，命易瑶回幽都。她心里明白，这一去，恐怕就再无执掌兵权之日。集粮以迫彰显了她狠厉的作风，收服归海、青骥后，她恐怕早已成为王权手中的一根刺，崇帝心若无疑虑，反倒不正常。
　　只是我们都知道蒙潼的野心。临阵换将，恐怕再无与聆风公子抗衡之人。易瑶独木难支，倾昕也不肯相助，积虑之下，日渐消瘦，精灵的眸子也不如以往有神。我去见她一面，她只是淡淡安慰我两句，对沐风的消失也没有丝毫疑问。
　　我依然住在岳家。青萝携着星涟归家，司魂大约在逃亡路上与她母女相认，自然皆大欢喜，对我也是感激不尽。我微笑着受了一家人的拜，总算我这无用之人，终是做了件好事。
　　晚上，默痕来我房中。没有执些孤男寡女的虚礼，依然如同小时那样毫无隔阂。我拿着一段红绳编坠，手艺虽然不及碧岚，也算看得过去。默痕坐在桌前，只是温和地笑，看着我编坠，竟似看不厌。我放下绳结笑道:“默痕，这么多年，你是如何看我的呢。”
　　论亲缘辈分，我总归要叫他一声哥哥的。可是岁月长久，我们都从未提过。
　　“汐儿，在别人眼中，你柔弱似水，在我眼中却是极其勇敢。司祭的担子不是那么好扛下，若姨外表温润，却是从未真正开心过，我曾担心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默痕低低笑了一声。“还好，你比我想得要坚强。”
　　我微笑。并不是我更坚强，而是我终于学会如何伪装。
　　“从未想过，生命中会有一个人对我如此特别。我常想，就算日后我有了妻子，你也寻到了你的良人，但凡你有什么委屈，我仍会不顾一切为你出头。看到你难过，我便不开心。”他低了头认真问我:“为何这时你在笑，我仍是觉得不开心”
　　我只是浅笑着，同样认真答道:“在我最消沉的日子，我只想到你会等我。”
　　他先是一愣，后是一笑。
　　是，我们只是在馨水庄园中，互相依附生长的两株藤，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只是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独自攀行了。
　　半夜，使了幻身术，摸到易瑶的房门前。隐约听到易瑶的声音:“如果有了倾昕和倾雪刃之助，更胜过十万雄兵。可惜，倾昕的条件是借我们之手复活倾雪刃，不然，眼睁睁看着这故国倾颓，也是无所谓的。”
　　明非焰的声音传来:“月汐也是可怜。”
　　易瑶道:“我也不愿她被卷入，可她若是明白，也该理解我们的苦衷。”
　　他们仍以为我是当初那单纯的女子。我记得，即使用了幻身术，以我的步法，断然瞒不过真正的高手，遑论破刃的司祭。
　　他们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
　　他们明白告诉我，我早该放弃，成全一段缠了五百年的痴，更绝了这生死绵延的战火。我当然懂，只是一直怯懦，如今，终于有勇气。牺牲我一人，还这天下一个平和，更还了沐风一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怎么看，都是不赔的。
　　于是，我推开房门，对上易瑶平静的目光，问:“怎样才能唤醒倾雪刃的魂”
　　那双眸子有一丝不忍，微闭，又睁，道:“九遥之阵。”
　　她告诉我，那是隐于九遥山中的一个古阵，有为魂体重塑肉身之效。我的身体中已经有倾雪刃的魂，无须再塑。只是我的灵魂，必定要在倾轧中粉碎。
　　我告诉她，无妨。
　　辗转曲折，还是回到九遥山。易遥只和明非焰，带着我，进了一处陌生的山洞，洞口隐于一处极美的瀑布后。我想起，这里是沐风想要带我来的地方。机缘巧合，莫过于此。
　　深处是片平坦开阔之处。六根柱子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六芒星，柱子上镶有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昏暗的山洞。阵中，一个女子盘腿坐着。白发潇然垂地，染出几分苍凉。她睁开眼睛，睿智的眸子望着我。
　　我问道:“若姨，为什么。”
　　若姨微笑着回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英灵是谁。是君祈云。”
　　少年得意的绍帝进了九遥山，发现这绝世之阵。以魂为引，换取平息战火的天机。于是，得知数百年前的一切，着手策划。只是意外早逝，竟成蓝清若的英灵，于是借她之手，完成一切布局。
　　“汐儿，历代治愈司祭的英灵，都是她此生最爱之人。我以为你会唤出倾昕，却多了一个意外的黎沐风。如今，你明白一切前因后果，可会怨我”
　　我摇摇头，涩声道:“开始吧。”
　　若姨遥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守了这么久的阵，终于可得解脱。”
　　我微笑，迎着她走去。
　　外面突然传来焦急而绝望的呼喊:“汐儿，不要!”
　　旋即，默痕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只是离我尚远，就被拦下，似是被风所阻，僵在半空。茶来到阵外，对我微微一笑，我回以一个感激的笑容。
　　入阵，不再回头。
　　特意穿着的水色裙，长袖盈盈，如蝶翩舞。
　　然后，闭上眼。
　　一梦，锦年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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