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次日卯时将近，东方微亮，青溪蹑手蹑脚地走进王子妃寝宫，坐在床边，静静地着她安详的睡脸。不一会儿，王子妃苏醒过来，兀自坐起，伸手做出更衣的姿势。见良久没有动静，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青溪。
　　“竹衣姐姐。”青溪轻声呼唤，却见王子妃楞楞地将手臂收回，轻放在小腹上，微笑着低下头。
　　青溪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孩子已经没了。”
　　王子妃抬头怒瞪了青溪一眼，继续刚才的动作。
　　“孩子没了！”青溪站起，忽的提高了音量。
　　王子妃似乎被激怒了，猛地伸手欲扇巴掌，却在半空中被拽住了手腕。
　　青溪牙一咬，空着的右手重重地摔在了王子妃的脸颊上。
　　“莫竹衣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的孩子没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
　　王子妃的右脸颊因愤怒而涨得跟刚刚被打的左脸颊一样红，她倏地起身，向门口奔去。不料门被从外面锁住了，她奋力敲门，踢门，手指红肿，赤脚冰凉，直到精疲力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青溪走上前，用力扳过王子妃的脸，直视着她迷蒙的眼睛再一次吼道：“你的孩子没了，永远的没了，你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王子妃无动于衷。
　　青溪心下一狠，伸出右手，给了一记比方才更重的耳光，手心火辣辣的疼。王子妃的神智拒绝耳朵听到的一切，但疼痛却是□□实实在在无法拒绝的感受。
　　果然，王子妃用尽全力站了起来，欲对青溪还手。谁知她的手还悬在半空，右脸颊上又挨了一记。这次，嘴角有一丝殷红溢出。
　　这一次王子妃真的怒了，朝青溪扑去，眼见踉踉跄跄地就要跌倒，青溪伸手一扶，王子妃的脸便埋在了她的肩上。气力用尽的王子妃张口对着青溪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青溪强忍疼痛，眉头紧锁，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念着：“你的孩子没了，永远没了。”
　　青溪每说一遍，王子妃的牙就深入一分，直到血腥味充盈口腔，直到坚硬的牙碰到同样坚硬的肩骨，再也咬不下去，王子妃才松了口，蹲下身来，双手抱头，大吼了一声。
　　她终于开口了，青溪暗想。尽管疼痛持续侵袭着她的理智，几欲使她昏迷，但她对自己说，绝对不能放弃，到了这一步如果不继续下去，王子妃的心门一旦再次关闭，就再难撬开。
　　青溪向王子妃俯身下去，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外人声嘈杂。王子妃方才的吼叫声引来了整个章华殿的下人丫环，还有大王子。
　　“竹衣——你怎么了？溪儿，你在里面做什么？赶紧出来！”大王子焦急的喊声传来，青溪闻声，低吼道：“莫大哥，拦住他们！”
　　门外的未寒说了声“殿下对不住”便点了他的穴，下人们却一个劲地涌了上去，未寒把剑一横，用力挡着他们。一旁的绣绫急道：“莫大哥你怎么这样，她们在里面要是出人命了该怎么办？”说着就要往里冲。手忙脚乱的未寒朝琢玉使了个眼色，琢玉便上前拦下绣绫，说道：“你现在冲进去你们三个人都没命！”
　　外头正乱成一团，青溪估摸着未寒撑不了多久，便决心孤注一掷。
　　王子妃这时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眼里有了一丝清明，忽而转身朝门口奔去。
　　青溪一个箭步上前，拦在了她面前。
　　“没用的，你出不了门，又说不了话，不管你发生什么事大王子都不会知道，更不会保护你。”
　　话音一落，青溪清楚地看到王子妃的眼神里蓦地升起一股怨愤之气。如果说前面王子妃咬她是因为她打了她，是出于本能的反击，那么现在她眼里的情绪分明是因为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情感的反击，但是这份怒气似乎还不够冲破关住王子妃心门的那道闸门。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青溪向王子妃逼近一步，没想到王子妃竟然感到害怕，往后退去。
　　青溪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反扣在门上，逼得她无路可退。
　　“你可以继续沉默，继续疯，这样，你不仅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还会失去大王子。你以为，秋城会接受一个没有脑子的王子妃吗？城主会接受一个疯疯癫癫的媳妇吗？大王子会接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妻子吗？对了，你还可以回家，可是，威震八方的莫大将军会接受一个被王室废弃的疯女儿吗？”
　　眼前的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身子颤抖着，眼中的怒火愈燃愈旺。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感受到门后袭来的冲击，青溪在心里默念道。
　　“你这样活着就是个累赘，你知不知道章华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因为你没法好好吃饭睡觉，这里每一个人都恨你，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弟弟，还有我！”青溪已经感受不到肩上鲜血淋漓的疼痛了，因为这些话一出口，她的心比任何一个伤口疼得都厉害。
　　“住口——”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瞬间镇住了门外所有的骚动。
　　青溪望着眼前恢复神色的王子妃，苍白一笑，便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清晨的阳光破门而入，青溪听到各人说话，语气有疑惑的，有惊吓的，有恐惧的，但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她的感到自己的耳朵和身体一起，正渐渐睡去。直到谁的一声“叫御医”扯回了青溪的神智，她用劲咬破下唇，努力酝酿出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只见一群人围着王子妃，只有少数几个人偶尔朝她这边看过来。青溪在心里冷笑一声，右手掩着左肩从门口挨了出去。
　　青溪奋力向外跑去，没几步便栽进了一个漆黑的胸膛。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铃铛声隐约入耳，青溪终于欣然一笑，昏厥过去。
　　醒来时，青溪已经在一个看似陌生却有一点熟悉的房间里了。低头看着已经被包扎好的左肩，青溪会心一笑。
　　听闻脚步声近，青溪敛了笑容转过头去。
　　“怎么？看到不是他失望了？”门口一抹白影衣袂飘飘。
　　“你到底是谁？”青溪严肃道。
　　“我有问过你是谁吗？”随化倚门而立，几乎要与外头的白日光融为一体。
　　青溪沉默不语。
　　“所以你也不要问我。”随化转身端起地上的药走了进去。
　　青溪用一只手撑着床沿，在随化走近之前坐起。
　　随化愣了一下，旋即恢复常态，舀了一勺药凑到青溪唇边。不料青溪一点没有要张嘴的意思。
　　“你是怕这药……”“有毒”二字还未吐出，青溪便一手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随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一个小小宫役是没有资格让宫里的御医看病的，所以莫未寒把你送到了附近的修辰医馆。”
　　修辰医馆？青溪环视四周，终于想起，这就是上一次戚守要她装病进去的医馆，而且是同一个房间。
　　“这朵碧桃花刺得真是巧夺天工，我看，当年老宋不做大夫做刺绣工夫也是可以的。”随化笑着走了出去。
　　青溪右手轻抚左肩下方，往事如碧桃花般绽放开来。
　　至今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当年年仅十岁的自己竟然会那样毫无顾忌地扑向刺客的剑锋。
　　那日，落弦帛与贴身护卫铁鸣在花园练剑，落雁则在一旁的亭子里由鹊枝陪着，百无聊赖地数着花瓣，因为彼时的他不愿意陪她玩，甚至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以剑挑开了落弦帛与铁鸣之间的距离，还没等铁鸣反应过来，黑影已将剑锋偏过，直指落弦帛胸口。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空气里充斥着黑影强势来袭的杀气，以致于连落弦帛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落雁飞奔上来，用身体抵住了剑口，所幸十岁的她比落弦帛要矮得多，剑锋刺进了她的胸口上方，肩膀以下的位置。
　　这一剑终于拉回了铁鸣和鹊枝的意识，铁鸣一个箭步上前踢飞刺客的剑，与他缠斗起来，鹊枝则往四处喊叫起来。
　　刺客最终逃掉了，一直没有再出现。
　　落雁受伤不深，左胸上方却留下了一个剑痕。那日，拆了包扎的落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难看的疤痕，嚷嚷着一定要宋御医帮她弄掉。
　　“宋叔叔，你帮我吗！我不要脸上身上都有这么难看的东西，我不要……”说着便嚎啕起来。
　　宋御医拿她没办法，便想了个法子。
　　“公主殿下乖，殿下告诉臣，你最喜欢什么？”
　　“逃跑。”落雁不假思索道。
　　“那除了逃跑呢？公主殿下就没有喜欢的小东西吗，像是花啊，鸟啊？”
　　“宋御医，公主殿下最喜欢碧桃花。”鹊枝插嘴道。
　　落雁不高兴了，撅嘴对着鹊枝道：“我喜欢什么还要你说吗？多嘴多舌。”
　　“那请公主殿下告诉臣下，你喜欢什么？”宋御医做恭敬状道。
　　“碧桃花。”落雁头也不转道。
　　面对这对主仆，宋御医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很快又肃容道：“世上的碧桃花总是有开有谢，臣这里有一朵，却是永远盛开，永不枯萎。”
　　“世上真有这样的碧桃花？”落雁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有，不过……”宋御医故作为难道。
　　“不过什么？”落雁的好奇心被勾引出来了。
　　“不过这花得长在公主殿下身上。”
　　“啊？碧桃树不是比我人还高吗？怎么长我身上呀？”
　　“不是树，就是一朵花。”
　　“花自己就能开吗？”
　　“是。”
　　“那不用天天浇水吗？”
　　“不用。”
　　“那会不会招虫呀？”
　　“不会。”
　　……
　　从此，伤口变成了一朵永恒绽放的碧桃花，同时成为了作者的遗作。当晚，宋御医暴毙，死因不明，除此之外，关于宋御医的死亡，青溪唯一知道的就是后来鳏居的宋御医的两个女儿被送到城西的姑姑家，城主每年送一笔钱接济她们，并定期遣人看望他们。这件事对落雁的打击很大，虽然与宋御医交集不多，但是落雁感觉得到，宋御医是个好人，至少对她，他很耐心，很温柔。落雁隐隐地感觉到，宋御医之死与自己有关，与她胸口的碧桃花有关，这么想着，胸口炽热起来，这个文身，像是一个诅咒，一个厄运。
　　“鹊枝，碧桃花文身的事，永远不要对第二个人说起。”
　　回忆到这里，青溪感到浑身冰冷。宋御医死后，知道碧桃花的事的只有两个人，不，加上未寒是三个人。随化不但知道她的文身，但他竟然知道这是宋御医的杰作，这个消息只能是从三个地方流出去的：鹊枝、青溪自己，还有，亡故的宋御医。无论是哪个，都足以说明他不是秋城的人。
　　青溪一早就想过随化极有可能是落黍离安插在秋城的，可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事，尤其是自己从前的事这么清楚？疑点愈发多，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随化的身份不一般，他应当是落城王室的人。
　　青溪不敢深想下去，她不知道，落黍离的计划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她身边的眼睛到底还有多少双还未露面，她自以为左右着别人，自己却时刻为人左右。眼下的处境，真可谓四面楚歌，而且这楚歌不仅是来自敌方，还来自自己人。
　　思考之际，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敲醒了青溪。
　　“竹衣姐姐怎么样了？”
　　“姐姐开口说话了，王子殿下和琢玉正陪着她，跟她解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尤其是，今天的事。”
　　青溪回眸，浅浅一笑，换了温柔的语气道：“谢谢你，未寒。”
　　未寒脸色微红，偏过头，阻止自己去看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低声道：“你拼死离开章华殿就是怕文身被人看到，因为碧桃花只生长在温暖的落城东南部，况且，只要问问落宫里的人就会知道，四公主生平最喜碧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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