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从龙

　　坐在地上很长时间，柳毅才缓过神来，他又重新站起来，摆摆衣袖想扇去周围飘散开来的浮尘。那些尘埃在黑暗中静静的停乏，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来到这里，开了窗，敞了门。于是它们就竭尽全力的在突如其来的光明中伸展着自己的姿态，且任谁都不能再控制他们，哪里有光，他们就飞舞到哪里。
　　手中的紫玉钗触手生温，柳毅想了下把它重新放好。同时下了决心：即来之，则安之。至于那个梦里约定。。。他不是已经来了吗？
　　即而又在想：小七什么时候会过来？他来的时候，又应该怎么跟他解释？莫说把那个梦说给他听，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表情，柳毅觉得自己到现在还待在这里也算得上是极不可思议的了。
　　柳毅重新把整间书阁打量了一番，发觉除却那些堆落书籍的书架外，这里便没有其他什么摆设了，没有桌椅，没有香案，更没有那些享受人间烟火的各式佛像。他走到一排排的长窗下，外面的天光仍是那么的昏暗，这样的坏天气能有个地方待着也算是不错了---柳毅不禁这样安慰自己。
　　窗边的墙上，似乎还刻着许多的壁画，便想来年月长久，许多地方都有剥离。柳毅对佛学是一知半解，于那些典帮更是所知甚少，看了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百无聊耐下，便重回到书堆里去吧。随意从一排书架上抽取一本来读，先看了下书名叫做：佛说譬喻经，微怔之下随即想到，这里是佛寺，自然收藏的都是佛经之类。
　　既然拿在手上，自然要看下去。柳毅索性盘腿坐下，打开书看起来。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那天边的雷像裹在密不透风的棉被里，毫无用武之地的压抑作响。
　　然而天偏偏不下雨，空气弥漫着一股雨前潮湿泥土的气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靠着柱子，倒觉凉爽异常。空旷的大殿内，寂静仿佛尤得柳毅一人的鼻息声而格外清晰。
　　柳毅翻开第一页，默默看了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在室罗筏城，逝多林给孤独园，尔时世尊于大众中。。。”
　　开头讲得是此经的缘起，每例经文的前篇统统都以“如是我闻”起头，柳毅平素看惯了之乎者也，倒也觉这文章新奇，便耐住性子继续读道：
　　“有一人游于旷野，为恶象所逐，怖走无依。见一空井，傍有树根，即寻根下，潜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啮树根。于井四边有四毒蛇欲螫其人。下有毒龙，心畏龙蛇，恐树根断。树根蜂蜜，五滴堕口，树摇，蜂散下螫斯人，野火复来燃烧此树。”
　　读到这里，柳毅不由为书中人物身边险境而担心的起来。被巨兽所逐，迫不得已跳下枯井，却没有想到井中却有毒龙伺机而动，只好拉住井口边的一颗树的根部。刚想喘口气，又有两只老鼠在啮咬那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然后又不知从哪里窜出几条毒蛇想要咬人。哎，真是祸不单行。

　　正思索间，暗淡的大殿内突然明亮起来，柳毅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黑衣少年手执火折站在不远处，正在点燃一盏盏长明灯。
　　那少年似乎是感应到了柳毅的目光，不慌不忙的转过身来。他一袭披肩黑发，袝着一张清秀的面容，饱满的额头在长明灯下显得明亮而年轻。
　　“你好。”少年微微笑了下，首先开了口。
　　“你好。”柳毅应道，想了下，问道：“你是这寺里的。。。”他在脑海中搜索适当的词语，却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少年。
　　“我是带发修行。”少年指了下头发，为他接了后半句。
　　“哦。”一阵沉默。
　　柳毅把佛经捧在手中把玩，心中却在想：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该怎么回答？同时又暗怪自己看书太认真，有人进来了也没发现。
　　“你也是来这里找书看的吗？”少年将最后一盏灯点上后，慢不经心的问道。
　　“我？是吧。。。”犹豫了下，柳毅模模糊糊的回答，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少年有点神情恍惚的抄视了一眼周围的书架，说道：“这里的书很多，但大部份都是佛经，还有一些是前辈们的手扎心得。有时候看得眼睛发酸都记得不得哪本是哪本了，你知道，内容都差不了多少，都是。。。”
　　“如果我闻”柳毅心念一动和少年异口同声的说出这四个字，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长明灯前，淡青色的烟雾徐徐的飘扬上升。殿外，雷声有一下没一下的缓慢响起，时光仿佛优雅而缓慢的凝固在这座堆满经卷的大殿内。
　　灯下的少年在光与影的交叠间如真似幻，他慢慢走到柳毅面前，就着他的手，读了一声那手中书的名字。
　　“这本书我看过。”少年转过脸有点骄傲的说。柳毅看见他长长的细目中跳出只有孩子才有的天真浪漫的神彩。
　　“佛祖总是用一些寓意深刻的故事来表达他的思想。看这些书，你要有想像力。”他一字一句的说，最后索性也靠在那棵盘龙柱前，双手抚着膝盖就地坐了下来。
　　“这里。”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经卷的这里那处“沙沙”的圈画着。
　　“巨象代表是无常，井代表是生与死，那树根是人的生命，黑白两只老鼠就是指白天与黑夜。”他款款而谈，如数家珍的一路说下去，柳毅听得恍然大悟，最后指着书中画上的那井内的四条毒蛇，问道：“那它们又代表了什么？”
　　少年的嘴唇有一刻是紧紧抿着，这使得他嘴角的那两只酒窝微徽的崩紧起来。
　　“四条毒蛇代表是四大，寺里的老师傅不是总是张口闭口的四大皆空吗，就是指这个。”
　　“四大又是什么？”
　　“就是受，想，行，识。”
　　“受，想，行，识。又是什么？”
　　少年抓了抓头，说：“这个我也不太明白，我看书上说，这四个东西就是你看见的，你触摸到的，你所思想到的，和你所感觉到的。如果这四样都是空的，那岂不是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了？连我和你也是不存在的吗？”
　　柳毅回味着他的话，侧着头看着他说：“也许空并不表示不存在呢？”
　　少年点迷茫的看着他，问：“那空是什么？”
　　“空？”柳毅想了会，摇了摇头，接着他手指那副书中的插画说道：“这个人因为心生恐怖跳入此井，又因为对生的渴求，拼命抓那个树根，此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自然是不能松开手，若是掉下去就会被毒龙吃掉呢。”
　　“我看那树根也不是很坚固。”
　　“就算那两只老鼠不咬，迟早那人也会因为力有不逮而脱手掉下去吧。”
　　“可就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人还想着要尝尝树根边的几滴蜂蜜。”柳毅摇摇头。
　　“口腹之欲，人总是这样的。”
　　那少年语气中的充满了嘲意，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映照在少年低垂而下的面容上。殿柱的影子高高漫过他的侧脸，一直深切到冰凉的地面上。少年发觉身边人突然不说话了，微微皱了皱眉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你只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柳毅回答道。
　　“人？”少年不以为意的笑了下，他的面容在灯下微微泛光，不知为何，柳毅又想起了那个梦。
　　“如果能飞就好了。”少年突然嘟嚷了一句，引回柳毅的思绪。
　　少年指着画中那个井中的落难者说，若是他能飞起来，自然就不用担心什么巨象，毒蛇还有那两只老鼠了。”
　　“人是不会飞的，他们没有翅膀。“柳毅想了想说，“古往今来，不乏寻仙问道之士，想要超脱生死，但那只是个传说而已吧。”
　　少年转过脸，笑道问：“那你相信吗？”
　　“什么？”
　　“那些得道成仙啦，长生不老啦，嗯还有白日飞天。”
　　这回轮到柳毅笑了起来：“就算真的有仙人，我觉得他们只不过寿命比较长一点的人罢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侧耳倾听他继续：“凡间的人贪恋红尘，爱名爱利，天上的神仙对这些不屑一顾，他们追求的是极致的永恒，超脱一切的存在。可是，这跟凡人追求俗利又有什么不同，他们也有自己想得到的，想拥有的，难道这些就不是欲望了吗？所以仙人在我眼里，他们也是人罢了。”
　　少年半响没有做声，末了，突然叹了口气说道：“知道吗，从前有个朋友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柳毅在他眼中看出一丝忧郁，“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
　　柳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未想过这一刻竟跟个初次见面的人谈到如此深刻又如此奇怪的话题。他把那本譬喻经合了起来，起身把书放回原处。
　　窗外的雷声络绎不绝，仍是那样绵延的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柳毅蔑了眼窗外，灰蒙蒙的云层时不时的翻滚着亮光，可惜雨却仍迟凝着。
　　就这样又静默了好一会，一阵吱嘎作响的推门，引起了殿内二人的注目。少年跳起身，和柳毅一起看着那门口一线流光中探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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