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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忧郁症候群
发觉除了几罐打折的猫粮罐头之外,全身上下已经一无所有,是在樱城源志走出便利店不久之后的事。
存折上的一串零从三个月之前就没有变过,行动电话在前天彻底宣布欠费停机,房东终于忍耐不住连续的拖欠房租,今早将他干脆地扫地出门。
即使这种状况下也不怎么担心未来的生活,反而比较在意过去的种种。想必若母亲在世的话,一定不会对这么不济的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说不定还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源志叹了口气。
对比种种悲剧的主角,自己根本连万分之一都算不上。作为一个正值二十六岁的青壮年来说,热血地向着夕阳奔跑或许还比较好。
不,那应该是十六岁的青少年做的事。
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源志一路绕到几里开外的一片街区中。
以前还在努力奋斗的时候也就是在便利店或者加油站打工,兼职四五份才能勉强租到一间1LDK的小公寓。看到眼前这片独栋房屋组成的街区,源志禁不住想起自家那座称不上精致的房子。
但并不很怀念,即使最后是被那个不争气的老爸卖了抵债,想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如果是一家人在一起的话,小公寓也好、独栋房屋也罢,只要有人在就会觉得温暖。
但是现在谁也不在了。
现在住在那座房子里的,说不定是很幸福的一家呢。
那样的话,房屋本身也会觉得喜悦的吧。
谁都不在了。
之前觉得稍微有点聒噪的女朋友,一旦离开了,也会觉得无可抑制的寂寞。
醒着的时候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发呆,一直一直到天黑,百无聊赖地翻翻电视节目就睡觉。这种生活过上三个月,是佛也会觉得焦躁的。
即使是身无分文的现在,源志依旧没有工作的动力,被房东赶出来也不曾想过找朋友家借住,哪怕世界明天就要毁灭都不在意了一般,整个人都已超脱到九霄云外去了。
所谓的自生自灭,是不是就是这种状况啊。
抓抓凌乱的卷发,源志意识到手上还紧攥着几只罐头。
对于猫狗之类的一向没什么耐心、却破天荒地养了一只三色花猫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忍不住前女友的唠叨,说什么要有同情心、猫可爱又通灵之类的。事实上对于那种白天懒洋洋夜晚则分外精力充沛的动物,源志实在觉得无话可说。
似乎这三个月都没怎么喂过那只叫哈娜的猫,只偶尔在自家公寓的阳台上见过几次。穷途末路之际,却忽然想招待它一次。
结果是找遍了周家附近,也不见它的踪影。
事事都不顺心啊。
源志又叹了口气,走进路边的街心公园。
如果天黑前再没点动力的话,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得了。
自觉已经一步步迈向流浪汉之路,却一点不觉得羞耻或负罪。
烦躁。
什么事都是。
回老家结婚的女朋友也好,不负责任的父亲也好,没有人情味的房东也好,跑掉的猫也好。
一开始就说总有一天会离开的话,那就别留下什么回忆了。
下意识沿着树荫下的小路走进树丛深处,远远看到一张空下的长椅,源志加快了脚步。
走近了些,忽而听到断续的猫叫声低低传来。
总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抬眼望去,长椅的一侧,一只猫正乖乖地蹲坐在地上。
反应超过三秒之后,源志终于认出那就是哈娜。
“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啊……”
嘴上抱怨着,心情却似乎好了许多,源志几步上前,正准备伸手将哈娜拎起来,一身白影蓦然映入眼中。
参差不齐的树丛间,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正仰头望向他。
淡栗色的头发和瞳色,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一副平时就不怎么出门的样子。
该不是哪家多病的少爷偷偷跑出来的吧,正这么想的时候,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一张面孔。
‘不会吧……’
行动却比思考来的更先,在否认自己的念头之前,源志唤出了声:
“辉夜?”
客观来看,青年的表情确实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源志却有种他正感到疑惑的直觉。
‘就算真的是……也听不懂这叫法的啊……’
意识到这点之后,源志立即改口道:
“上原?”
“……你是?”
淡色的瞳孔微微张大了些。
‘喂喂,开玩笑的吧……’
哪有人十年都一点不会变的啊。
而且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源志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二中的,樱城源志,高一的时候我们同班过……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
表情一成不变地思忖许久之后,青年点了点头。
随之是更久的沉默。
上原和泉。
隐约记得高中那会就很少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分科之后,偶尔打个照面都显得困难。
据说从未有人见过他表情变化,像是普通人的笑啊、难过啊,放在他身上就像是不可思议的事。
加上他又是那种长相,久而久之,众人在背地里约定俗成地叫他作辉夜。
意为竹取物语里,来自月轮的清高的姬样。
不过直到毕业为止,和泉本人都不曾知道这个称呼罢了。
结果过了十来年,再见到他,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且还被看到这种窘迫的样子,实在有些挫败感。
总之找些什么话题都好,起码先打破这种僵局。
就从近期的状况谈起好了。
正想开口,和泉忽的抱住哈娜站起身。
“好久不见。”
“啊、好久不见……”
这种话不是刚才就该说了吗。
果然我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思考回路。
“那么,我先告辞了。”
趁着源志还没反应过来,和泉侧身绕过他,沿着小径向外走去。
“啊……那个,等等!”
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待和泉停下脚步,源志才开始考虑要找什么借口留下他。
视线最终定在静静伏在和泉胸前的哈娜身上。
“那只猫……其实,是我家的。”
“它在这附近徘徊了好几天。”
不仅表情,连语气都一成不变。
禁不住会想他真的是活生生的人类吗,难不成只是个做工精细的人偶而已。
‘我似乎越来越没救了啊……’
“你家在这附近吗?”
听他问出这等与常人无异的问题的时候,源志差点以为自己纠结过度产生了幻听。
还好自己唯一值得骄傲的健康身体没出问题。
“其实……我今天才被房东赶出来……”
听到这种答案,想必对方轻易就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源志本来就不是什么爱面子的人,何况对和泉来说,说不定别人怎样都没什么所谓。
像在想些什么似的,和泉直直地盯着他,然后缓缓开口道:
“你跟这只猫,要不要来我家住。”
“诶?”
“我家还有空房间,收拾一下应该能住人。”
“那、那也……”
本来就不怎么熟的同学,过了十年之后怎么看都算是陌生人才对。就算对方情况窘迫到要露宿街头,也不该丝毫不加防备就引入家门。
他这叫没有常识还是热情过度了呢。
源志擅自认定为前者。
“走吧。”
不待源志点头,和泉又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沿着林荫道向出口走去。
自觉与他争论常识问题无异于白费口舌,源志只得放开脚步追了上去。
一路上几次想提出就这么作罢,可一看到和泉表情严肃的侧脸,源志只得暗自打消了念头。
说是面无表情,直觉上却感觉到他正处在某种异常焦躁的状态下,掩藏在沉默之下的火药味一触即发般蠢蠢跃动着。
像和泉这样的人怎么也会焦躁呢……八成是自己莫名的错觉。
虽说如此,源志倒也没有心情去试探自己的第六感是否灵验。若真的踩到和泉的痛处,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步行约五分钟后,两人停在一幢装饰简单的白色独栋房屋前。
从屋后伸出的繁茂枝桠来看,应该还有一个不小的庭院。
“你一个人住啊?”
源志忍不住感叹道。
和泉默默地点点头,将哈娜放在肩膀上,翻了许久才从口袋中找到钥匙开门。
一入玄关,直面就可以透过客厅尽头的玻璃拉门看到后院的风景。
春末夏初的时节,未凋尽的花还多多少少地开着,院墙另一边,一座藤蔓编织的秋千正在轻风中微微摇晃着。
温和的光线透过树荫间的缝隙星星点点投在新绿的草地上。
除过一张米色的沙发外,客厅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别的摆设,显得格外空旷。
原本应该是饭厅的地方整个空下来,制作精致的流理台上空无一物。
该说一点活人存在的气息都没有好呢,还是说太过空白而令人感到寂寞呢。
将哈娜放在地板上,和泉径直前去拉开拉门。
一股夹着些青草香的温暖的风扑面而来。
回头望向源志的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源志却又凭直觉认为,和泉现在的心情变好了些。
“那边的房间你可以用。”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不要太吵,别的都随你。”
随即和泉低身抱起靠在脚边的哈娜,踏上一旁的旋转楼梯。
脚步声渐渐消散在楼梯转角处。
被就此撂在一边,还说了什么“随你”一类的话,源志实在有些脱力。
自觉就这么在客厅站下去也不算回事,心底一声轻叹的同时,源志推开了借给自己的那间房间的房门。
比过去租住的公寓还要大上一倍,唯一的家具就是摆放在房间正中的一张特大尺寸的双人床,同样显得单调而空旷,仿佛说明着这仅仅是用来一处睡觉的地方而已。
忽然觉得和泉有点可怜。
具体是什么地方也说不上来,只是有种蓦地涌上心头的冲动。
在公园的那时,说着可以借房间给源志住的时候,和泉的眼睛并不在看着源志。
这一点回味起来他当时的表情就愈加明了。
好像是望着远方的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要找词语来形容的话,说是寂寞又不很贴切。
那一刻源志觉得和泉跟他很像。
什么都映入眼中,而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感觉从高三那年父亲负债出逃起就已然淡淡存在。
延续至今,愈加明显而无法用其他情愫来掩盖遮拦。
仿佛无心划开的伤口,一味逃避而拼命将伤口捂起来,不久之后就会溃烂淤脓。
连心也快要坏掉似的。
一点点。
一点点。
听到门铃声而觉察到窗外的一片暮色,是晚上七点左右的事。
源志下意识赶去开门,待一位妆容精致的女性一边匆匆唤着“上原老师……”一边出现在视野中时,两人同时怔在原地。
片刻之后,那位女性瞬时花容失色地惊叫起来:
“闯空门的小偷啊!!”
“不、不是啦!”
慌张想让她先镇静下来再加以说明,没想这一举动反而惹得她更紧张地对着源志挥起皮包。
听到门铃声下楼来的和泉,见到这一幕之后也慌了手脚。
“本庄小姐,请住手!”
语气算是有了些顿挫,表情却还是不可思议地没什么变化。
“诶、诶?”
我误会了?
疑惑地来回看着源志与和泉,那位女性不解地歪了歪头。
“他是上原老师的什么人吗?”
“是这只猫的主人。”
说着,和泉握住抱在怀中的哈娜的一只猫爪,轻轻挥了挥。
“啊,好可爱。”
事实上对于这两人的关系还是一知半解,而看到哈娜之后,本庄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
正想俯下身来逗弄哈娜,本庄忽的又直起身:
“不对不对……老师你怎么还有心情跟猫玩啊,原稿呢?应该没问题了吧?”
和泉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阴暗。
“我已经……”
“这么说就是完成了?啊啊终于有一次能赶上截稿……”
不待本庄感叹完,和泉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行了!”
“这么说……”
连本庄都一同阴暗下来。
“原稿呢?!啊?!”
“还有一半……”
转瞬间状态转换,一边抓住和泉线条纤细的肩膀用力摇动着,本庄甚为激愤地吼叫道:
“你这家伙又摸什么鱼了啊?!半个月前就说快完了快完了!现在给我说什么还有一半!就是吐血也得给我赶出来!啊啊!为什么啊……让我省心一点你能短命啊?!”
“我要陪它玩所以没时间写。”
和泉又握住哈娜的猫爪挥了挥。
“那就这样,我们回房间了。”
“哪样啊?!你给我站住啊!事先说好明早八点半前原稿还不能完成的话我就把你和这只猫一起丢到铁桶里灌浇水泥然后投进东京湾!”
“那我们现在搭车去东京湾……”
“老师啊你饶了我行不行……我只是要原稿啊!!!你想被扔进东京湾等交稿之后多少次我都陪你!”
“可是我已经写不出来了,不行了。”
连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源志都觉得用一脸淡然的表情说着这种话的和泉有那么一点点的欠揍。
本庄看起来已全然崩坏了。
“我不管你是行不行!哪怕写完你就去庭院里吊死也好!总之你现在就给我回房间去写!”
“是是~”
和泉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等等!”
拦下正欲转身上楼的和泉,本庄一把抢过他怀中的哈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敢让我发现你其实在房间里面摸鱼我就把你打包了从二楼丢下去!”
“是是~”
听来就没几分反思意味,和泉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哈娜,才缓缓踱着步子往回走。
恶狠狠地盯着和泉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本庄才稍稍舒缓了因为气愤而扭曲的脸。
瞥了眼本庄线条优美的侧脸,源志禁不住在心中感叹。
若是平常状态下看,本庄不得不说是个有品味的知性美女。
没想这种女性也有这般暴躁的一面。
说起来的话,应该算是……长了见识?
不,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件好事。
“你……刚才失礼了。”
注意到源志的目光,本庄整理好表情,转身投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这么一看就更无法想象刚才那一幕了。
维持着不变的微笑,本庄动作优雅地从皮包中掏出一张卡片递过来。
上面以花体印着本庄咲耶四个汉字,其上则是井川书店第一编辑部。
“本庄小姐……是编辑?”
“是……说起来,你跟上原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有点……”
与本庄一同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坐后,源志向她简单说明了与和泉间的种种。
听罢,本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虽说情有可原,不过也真算破天荒了。”
“诶?”
“上原老师一到截稿前就异常焦躁,所以会找各种各样的事来平息情绪。”
“这么说上原真的是作家啊……”
“嗯,这回会找上一只猫,还真有他的风格呢。”
想想,本庄又笑了笑:
“而且还为了一只猫收留一个十几年前的同学,这点才更出人意料呢。”
“这样啊……”
原以为是他太过不解世事,结果真正的原因在于哈娜吗。
源志果然还是觉得无法用对常人的认知来解释和泉的心思。
还想向本庄多打听些关于和泉现状的事,忽而庭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树枝摇动的声音。
像是什么被扯开了似的,剧烈的沙沙声之后,又是一声沉沉的重物落地声。
寻声望去,一团白影瑟缩在树下。
打消了突发灵异事件的念头之后,源志定睛一看,那团白影竟是裹着一张被树杈撕扯得残破不堪的白床单的和泉。
脑中总算拐过“上原从二楼跳下来”这一事实的弯,随即就听到身边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
“你这混蛋又给我搞什么节目啊啊啊!!!!!”
刚刚的温和瞬间消失殆尽,本庄疾步冲进庭院,一手拎起和泉,硬生生地将他拖进室内。
还好有树枝与床单的缓冲作用,和泉只是手笔和左脸颊有些许擦伤,真该说是谢天谢地。
强忍着怒火,简单处理过和泉的伤势之后,本庄板着脸、亲自拖他上了楼。
走前则以处刑般的严厉神态对源志交代道:
“听到再大的动静也别轻举妄动。”
不久之后源志就自觉回房睡觉,迷迷糊糊中,还隐约可闻阵阵本庄歇斯底里的怒吼遥遥传来。
次日早晨,源志被温煦的阳光唤醒之时,差不多正是上班族赶着挤地铁的高峰期。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隐约回想着昨晚发生过的片段边走出房门时,源志正遇上坐在客厅里整理书稿的本庄。
“早。”
且不说那明显的黑眼圈,就是对他礼貌性微笑时偶尔失神的表情,源志都能大概想象出她陪和泉熬了一整夜的情景。
“早,工作还算顺利吗?”
“托福,上原老师正在写最后的部分,我趁现在校对一下,完成之后就可以直接拿去印刷厂了。”
“那个……本庄小姐,不休息一下可以吗?”
讶异地看了源志几眼,本庄禁不住又勾起一抹微笑。
“你会关心人的话,跟上原老师住一起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诶、那个……”
对女性温柔一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怎么会扯到上原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之后就拜托你尽量照顾一下他了,上原老师是我负责的第一个作家所以我对其他人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就是那种不太在意自己身体状况的作家,有时候连旁人看着都会忍不住担心他要怎么办才好,可是他好像都没什么知觉的样子。”
“是这样啊……”
说不上讨厌文字,但也算不上喜欢,源志还从来没想过作家是很辛苦的一件工作。
在以往的印象里,作家大概算是平时过着轻松的生活、心情好的时候写写东西就能赚的比常人多的职业,事实上亲身不经历过,很难想象到其中的艰辛。
“嗯,时间好像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原稿的状况。”
温和地欠了欠身,本庄踏着不稳的脚步走上楼去。
看来就觉得她好像稍不注意就会倒下似的,源志禁不住在心底轻声抱怨若是和泉能严格遵守截稿期,也不会这般拖累认真工作的编辑小姐了。
其实源志是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的。打工时迟到早退一类的事在他身上发生的频率远比拖搞什么的高得多。
多亏了他的性格还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程度,多年来一直不曾被店家主动辞退过。
最近一次辞去工作时,包括店长在内的员工都劝说他要对生活想开一点,要积极一点。
心中是很感谢他们的好意,自己所承受的、别人毕竟理解程度有限,有时按照真正的想法去做或许比倾听忠言而压抑心意要好得多。
缺了些什么似的,却想不出办法把空洞补上。
源志又叹了口气。
一放松下来,空腹感即刻奔涌而来。
源志全身上下最后的财产,只有一件洗得看不出图案的旧T恤、一条被赶出门前刚换的内裤和一条稍有些掉色的深褐色短裤了。
能在这里落脚已是和泉莫大的恩惠了,再白吃白喝是否会显得太过随意了呢。
还想再做最后的思想挣扎,腹中忽而传来的咕噜噜的声响彻底绷断了源志薄弱的神经。
走进开放式的流理台,深吸一口气,源志满怀希望地拉开了一体式冰箱的拉门。
眼前堆成小山的健康饮品彻底敲碎了他的畅想。
不是青菜汁就是胡萝卜汁,好一点还有番茄汁和芹菜汁。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太奇怪了吧。
饭团也好速冻食品也好,会出现在正常人家冰箱里的东西一样都找不到。
难道那家伙是全靠这些东西维持生命的吗。
那、那怎么可能呢。
对吧对吧,这只是特意用来储存蔬菜汁的冷藏室罢了,一定还有另外能吃的东西。
……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结论依旧是只有蔬菜汁而已。
已经连该从哪里开始评判都不知道了,颓然合上冰箱门,源志默默回到客厅,整个人缩进沙发里。
正想为了逃避饥饿再这么沉沉睡去,楼上忽的传来本庄暴躁的怒吼:
“都这会了你还说什么啊!就差一页了啊啊啊!!!”
想象着和泉面无表情、小声抵抗着本庄的样子,以及拿这样的和泉毫无办法而整个人陷入混乱的本庄,源志就觉得简直像一对搞笑组合似的。
没过多久,满脸疲惫的本庄抱着一只文件夹袋从楼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
“来不及了,我先走了老师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是……?”
“你看着办吧,回见。”
话音未落,本庄就匆忙出了门。
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源志心情复杂地抓了抓头发。
既然被她拜托了,还是去看看怎么一回事比较好。
上了楼梯,一条笔直的走廊映入眼中,两旁依次对开着三四扇房门,走廊尽头处则有一扇圆形的窗,室外明亮的光线一直投到第一扇房门前。
除了最靠近窗子的房间,余下的都房门紧闭,怀着不可名状的惴惴不安的心情,源志轻声走近那扇门前。
从稍稍打开一些的缝隙中,约摸能看到里面一片灰暗的情景,不知是深红还是深棕色的落地窗帘隐约透着光,以及从门后就延伸出去的满地的狼藉,或许是光线太过模糊的原因,不见和泉的踪影。
悄声钻进房中,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之后,源志认清了眼前的情形——满地的狼藉是堆积起的书本,四周仿佛与墙体融为一体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本来应是相当宽阔的房间,由于被数不清的书本占据显得格外窄小,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角落里传来细微规律的呼吸声。
向那方向望去,大概能看出是个书桌模样的家具之后,一角白影时隐时现。
蹑手蹑脚靠过去,绕过书桌,就看到和泉正靠在一张不大的座椅上,以半个身体垂在外面的姿势沉沉睡着。
本庄所说的看着办,就是这种状况吗。
被光线模糊的和泉的面孔,显得格外年轻。
昨天在公园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原来世上真有不因时间的流驶而改变的人。惊奇之余,心底有什么地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仿佛他会永远定格在十几岁的时候。十年二十年都一直一直不会改变。
宛如辉夜姬一般。
想必不能再放他这么睡下去,叫醒他又显得有点残忍。沉默片刻,源志果断低下身,动手将和泉架在肩上,连同他手上紧抓着不放的一只海星形状的抱枕一起扛起来,确认没有惊醒和泉之后,源志小心翼翼地将他搬出书房。
面对两旁众紧闭的房门,此刻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哪间才是和泉的卧室,又不能把和泉丢在一边再去确认,无奈之下,源志将他搬进了一楼那间自己暂住的房间中。
直到这时为止和泉依旧沉沉睡着。
将蜷成一圈的和泉放在床上,替他盖上棉被,源志总算松了口气。
喵喵地叫着,哈娜站在门口远远望了一眼,又缓缓踱着步消失了。
“走吧走吧去什么地方我请你午饭。”
这是和泉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看到源志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觉得你叫救护车会比较好。”
这是源志的回答。
该说是饿得奄奄一息还是因为饿过头了已经完全没有所谓的空腹感,即使现在提起什么山珍海味,源志只觉得那些还不如一盒蔬菜汁来的充实。
自和泉睡下之后,拼命自我安慰着饥饿只是上天为了考验人的意志所设下的陷阱,忍到最后源志还是禁不住蔬菜汁的诱惑。看着冰箱里逐渐减少的蔬菜汁群,源志淡然想到人的意志总会动摇。
哪怕是什么圣人也无法克服的。
就跟那些女高中生以减肥的名义把蒟蒻当作三餐似的,明明当时变得很饱,不过几个小时澎湃的饥饿感就汹涌而来。
不是没想过临时去什么地方做小时工赚钱,然而对于现在的源志来说,“工作”的震慑力远比“饥饿”来的大得多,简单来说就是宁死也不要出门工作的倔强。
‘五月病严重到这种程度,还不如犯中二来的有效。’
拯救世界什么的听起来不仅土的要命还附加了百分之七八十的自我妄想主义,然而五月病也不是多好的名义。
看到和泉真的一脸认真地准备打电话到医院,源志已经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开玩笑的啦,别打啊。”
起码也等我胃出血倒下了再说。
放下了电话听筒,和泉不解地望了源志一眼。
“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吗?”
“是这里啦这里。”
指指自己凹陷下去的胃部,源志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及时诊治的话会更严重的。”
和泉再次抓起听筒。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死认真啊?!’
正想上前夺下和泉手中的话筒,源志的胃先他一步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尴尬地停下动作,源志抓了抓头发。
“我是饿了啊,饿了。”
直到听他这么说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和泉不解地盯着他:
“饿了的话就应该是去餐厅而不是医院吧。”
“那……就当是我个人的冷幽默吧……”
“原来如此。”
“啊啊就是这样……”
“那就走吧,你喜欢家庭餐厅吗?”
将外套拿在手上,和泉抱着哈娜向玄关走去。
“还好……你怕冷啊?”
尾随在后,源志不经意瞥了眼和泉手中的外套。
不知想了些什么,和泉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觉得带上会比较好。”
“哦……”
和泉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源志却觉得他心情出奇得好。
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很平和的气息似的,客观去看他依然是同一副模样,有时却觉得他似乎在微笑。
不知如何形容的微妙感觉。
处在早上与中午的分界线的十点左右的时间段中,附近的一间餐厅中只有为数不多的顾客稀疏地坐着。
和泉特意选了临窗的位子。
等待上菜的时候,一边望着玻璃墙外面的风景,和泉轻声问道:
“樱城,你现在没在工作吗?”
源志无声地点了点头。
侧脸瞥了他一眼,和泉似乎在淡淡笑着。
“那要考虑来帮我做事吗?”
话音未落又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
“最近好像会越来越忙了。”
“……为什么找我?”
重逢不过三天,直到现在源志还在为借住在和泉家是否妥当而犹豫不已,和泉那边却提出了将这件事合理化的理由。
“为什么啊……你是哈娜的主人吧?”
和泉理所当然地说道:
“与其找不认识的人来帮忙,找你还比较好。”
源志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你来养哈娜就好了,作为它的新主人的话,就没必要在意我的存在了吧。”
“你在不满什么吗?”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哈娜会很高兴让你做它的主人的。”
对比跟着自己时连伙食都成问题的生活,哈娜若是能跟和泉在一起是再好不过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
和泉打断了源志的话。
“谁来做它的主人比较好,这种事情除过哈娜别人是没办法判断的。”
“它现在跟你在一起不就很开心吗?”
说着,源志望向静静卧在和泉怀中的哈娜。
和泉直直地注视着源志答道:
“但你对它来说是必要的。并且就我自身来讲,我没有要养它的想法。”
“喜欢却不会想要得到吗?”
“我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就很好。”
不懂他在顾虑着些什么,源志觉得在这么谈下去也毫无裨益。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工作?”
“你答应了?我想想啊……差不多就是整理资料,如果可以的话有时候帮我打扫一下房间,总是找钟点工有点麻烦。”
源志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和泉抚弄哈娜背部的纤长的手指上。
“薪水的话,我不清楚要怎么算,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吗,我不确定能不能接下这份工作。”
“都好,你想做的时候随时告诉我。”
和泉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像是微笑似的,表情却依然没什么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不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源志无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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