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

　　一

　　一滴落雨打在奥尔比特的脑袋上，打湿了他白色的绒毛。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被惊醒了，下意识地膨胀起全身的白色绒毛来抵御。

　　“下雨了。”他发出叫声。

　　他身边的伙伴却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可是奥尔比特已经习惯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脑袋去顶着他的伙伴，直到他翻倒。滚了两圈，终于滚进了他们的小巢。

　　冰凉的雨水在奥尔比特的身上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他抖了抖身体。

　　接着很习惯地把伙伴身上沾到的水蹭到自己身上，再使劲抖一抖。

　　二

　　奥尔比特是在两个星期前来到这里的，这是一个很广阔的农场，种着小麦，养着奶牛。

　　农场主是一个带着小儿子的中年妇女，是她把只有六个月大的奥尔比特从破败的旧窝中捧下来的。

　　那时候，她尽量地小心翼翼。“你可是被保护动物呢。”她说。

　　奥尔比特不知道什么叫“被保护”，什么叫“动物”。

　　他只知道这个城市很奇怪。一群人吵吵嚷嚷拉着“保护动物”的大旗刚刚经过，紧接着冷不丁地就能响起暗枪。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会那么不同呢？奥尔比特真的不懂。

　　人类的手，再怎么轻柔也还是弄痛了瑟瑟发抖的奥尔比特。他被惊扰了，慌乱地用爪子抓了那个女人一下。

　　女人“啊”了一声，树下她的孩子叫道：“妈妈！妈妈！”

　　妈妈。奥尔比特的爪子缩了缩，睁开眼，望着眼前陌生的好大好大的生物。

　　你也……叫“妈妈”么？

　　三

　　女人带奥尔比特来到了她的农场，给他做了一个小巢，架在一株山毛榉上，绿叶葱茏。

　　放眼望去，街道变成了小路，高楼变成了小屋，来来往往的“嘟嘟嘟”变成了“哞哞哞”和“咩咩咩”。

　　所有的一切在奥尔比特眼里都是活的，不管他们是否会动。在新的环境里，似乎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在细细地瞅着他。

　　奥尔比特忍不住把脑袋缩了起来。

　　唯有在安静的夜里，树下传来田鼠的悉悉簌簌，才让他感到熟悉。

　　他想起了妈妈。妈妈给他喂食的时候他还没有睁开过眼睛。所以他以为田鼠的味道就是妈妈的味道。

　　奥尔比特很想到树下去，可是他还太小，还不会飞。

　　他觉得自己离妈妈很近，又很远。他很难过。

　　四

　　有一天傍晚，奥尔比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身边有一个影子。

　　夕阳的光芒从小巢的洞口照射进来，影子比他要高大，金灿灿地闪闪发光。

　　可是那并不是妈妈。而且和妈妈一点都不像。

　　虽然有着同样的心型的脸盘，可是这个家伙胖乎乎的，而且爪子很软很软，一点都不锋利。

　　这样怎么能抓住吃的呢？奥尔比特想。

　　虽然对对方怀有很大的好奇和同情，警觉让奥尔比特不敢去碰这个怪家伙。

　　奥尔比特决定不理会他，让他自己羞愧地离开。

　　不过这个怪家伙显然没有这个自觉。他就蹲在小巢里，挡住了大半的光芒。从太阳落山到太阳升起，他一步都没有挪动过。

　　要睡觉的时候奥尔比特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带着反光，怔怔地瞅着自己。

　　奥尔比特心虚地把头扭了过去。

　　五

　　奥尔比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见到了妈妈。他问妈妈，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妈妈回答，爸爸很英俊，有着最坚硬的喙和最有力的翅膀。

　　奥尔比特又问，那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见不到他？

　　妈妈回答，爸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白色的房子里，隔着一个叫做玻璃的透明的东西，才能看到。他站在月光之下，依旧那么年轻，多年来都没有变化。

　　奥尔比特有些失落。可是我很想爸爸呀，他为什么不飞回来看我？

　　妈妈摸摸他的脑袋。爸爸已经不会动了。因为不动，所以永恒。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难过的。

　　奥尔比特想，妈妈比我更想念爸爸。

　　于是，他把脑袋埋到妈妈了肚子的绒毛里。

　　“妈妈。”他轻轻地叫，“我们不会分开。”

　　六

　　奥尔比特迷迷糊糊地醒了，睁开湿湿的眼睛，发现竟然真的有一个肚子盛着自己的脑袋。

　　他仔细一看，正是那个奇怪的不速之客。对方被自己推倒了，肚子上的毛被自己蹭得很乱。

　　奥尔比特瞬间羞愧万分，而且梦中的感情依旧伴随着他。胸口似乎还压着一块大石，令他透不过气。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音调。

　　奇怪的是，对方却没有生气，没有要跳起来指责他。这个怪家伙就那么仰躺着，脸微微想着小巢的洞口，目光从容而悠远。

　　奥尔比特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那里一块阴沉的天空。

　　妈妈就是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飞出旧窝的，留下了空落落的旧窝和心里空落落的奥尔比特。

　　那以后，妈妈没有再回来。

　　七

　　奥尔比特没再睡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将一小碟蚯蚓放进了小巢。

　　“吃东西了，奥尔比特。”这是大“妈妈”的声音，带着她独有的大嗓门，让小巢都晃了晃。她奥尔比特招了招手。却没有看那个不速之客一眼。

　　奥尔比特看了看他，他还是躺着的，眼睛都不曾转动过。

　　他是孤零零的，不被大“妈妈”喜欢呢。奥尔比特真的开始同情他了。

　　你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么？你是像我一样吵着“我饿我饿”么？还是像我一样闹着要见爸爸呢？

　　对方没有回答。

　　奥尔比特想了想，把一条蚯蚓推到了那个家伙面前。

　　我不会告诉大“妈妈”的。

　　大半天，奥尔比特都一直在看着不速之客，希望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好意。

　　可是他没有动过。

　　那条蚯蚓四处探了探，嗅着泥土的味道偷偷地溜下了树。

　　八

　　当再次抱着怪家伙睡着的时候，奥尔比特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他梦到了爸爸。

　　像妈妈描述的那样，爸爸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白色房子里，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梦里的爸爸是奥尔比特所能想象得到的英俊美好，唯有他的眼睛是不同的。奥尔比特只见过妈妈温柔的棕色瞳仁，他并没有见过爸爸。

　　梦里的爸爸的眼睛，是黑洞洞的，看不清楚看不真切。

　　白色的房子里只有爸爸的形象是鲜活的，有色彩的，其他的仿佛是粗糙的线条，像是蜗牛爬过的痕迹一样歪歪扭扭，无限地向四周延伸过去。

　　奥尔比特不能触碰到爸爸。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分开了他们。

　　爸爸。奥尔比特叫了一声。

　　爸爸没有回答，一动不动。

　　奥尔比特又睁着湿湿的眼睛醒了，果然，怪家伙的肚皮上也是湿湿的，绒毛都粘到了一起。

　　怪家伙的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上方。在梦里，似乎爸爸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奥尔比特犹豫着，终于蹭过去，亲了亲怪家伙的眼睛，凉凉的。

　　九

　　大“妈妈”每天都会准时地送来蚯蚓，并且把一些旧报纸垫进奥尔比特的小巢。

　　每次都是只顾着奥尔比特的，并没有多余的东西给那个不速之客吃。

　　也许他不喜欢吃蚯蚓呢……可是为什么总是没有他的份呢？奥尔比特感到很困惑。

　　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食物和眼前的这个怪家伙分享。

　　于是，一条又一条蚯蚓逃出了生天。

　　奥尔比特渐渐觉得，其实怪家伙是很温柔的。即使被自己一再纠缠，也不会生气。

　　因为他虽然眼睛和羽毛都是凉凉的，可是只要奥尔比特肯紧紧地抱住他，过了一会他就会暖和起来，还会让奥尔比特自己也感到温暖。

　　他的小脑袋并不懂什么叫付出，什么叫回报。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温暖很温暖。

　　十

　　与此同时，一则新闻在英国流传开来，无关政治，无关经济，更没有美艳的明星，也许令人过目即忘。

　　报纸上的一个小角落里登着，一只受了枪伤的谷仓猫头鹰闯进了实验室，坚持着飞到了很久以前的另一只同类的标本身边，流着血死去了。

　　带着这张照片的报纸被邮递员送到了农场，被农场主的小儿子揉皱了，被早餐的牛奶洒上了，被奥尔比特的大“妈妈”用来垫进了他的小巢。

　　奥尔比特愣愣地看着这张已经很模糊的照片。

　　一种熟悉的感觉从中渗透出来，似乎可以穿过他的绒毛。

　　爸爸，妈妈。奥尔比特低低地叫道。

　　虽然他们是平的，虽然他们不会动。

　　奥尔比特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照片拖到了小巢的最深处，生怕弄脏了他的爸爸妈妈。

　　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开了。他想。

　　爸爸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呢。他将那个不吃不动的怪家伙拱了过来。

　　这个时候，奥尔比特已经真心地将怪家伙当作是同伴了，而且也渐渐习惯了拱着他移动。怪家伙从不为此生气。

　　爸爸，妈妈，还有他，大家都在一起，真好。

　　皎洁的月光下，一只活泼的小猫头鹰将三只不动的猫头鹰聚集在一起。他的小脑袋里只感觉到开心。

　　十一

　　过了好多好多天，不速之客，怪家伙，或者说是奥尔比特的同伴，还是不吃不喝不动。

　　他也从来不给自己梳理羽毛，他的毛已经变得有些黑了。

　　这是怎么了？

　　奥尔比特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病，但是他还记得，妈妈离开后，自己就是因为没有东西吃，才越来越瘦，越来越动不了身体的。像是要不停不停地沉下去一样。

　　奥尔比特紧张了。他叼着怪家伙使劲地晃动晃动。

　　给他点食物吧，他不喜欢蚯蚓。他这么对大“妈妈”说，可是大“妈妈”没有懂。

　　小巢里，他已经把怪家伙立起来了，虽然还是大大的脑袋和肚子，可是奥尔比特觉得他变得瘦多了，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怪家伙的毛因为潮湿的空气都粘在一起了的缘故。

　　奥尔比特绝食了。

　　无论大“妈妈”怎么温柔地触碰他，怎么换来了其他的东西，他都不肯吃。大“妈妈”想要喂他，他就拼命地挣扎。

　　我也不吃东西，我陪着你。奥尔比特想。

　　怪家伙，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愿意和你一样变得一动不动。

　　就像——妈妈愿意陪着爸爸一动不动一样。

　　十二

　　这一回大概是因为奥尔比特饿得太厉害了，一觉睡醒，竟然毫无梦境。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怪家伙有没有好一点。

　　可是，怪家伙竟然不见了！

　　小巢很小，环顾四周，一下子就能看到是空的，并没有那个高高的影子。

　　奥尔比特的心好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灌进了冰冷的雨水。

　　爸爸妈妈在角落里安静地一动不动，没有谁可以告诉他，怪家伙去了哪里。

　　奥尔比特跌跌撞撞地蹦到树枝上，几乎要掉了下去。

　　他用尽力气，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而就在这时，树下冒出了无数的星星，对着奥尔比特，一眨一眨照射着很强烈的白光，还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

　　树下人头攒动，所以人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奥尔比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可是奥尔比特都听不到了，他一眼就看到大“妈妈”正顺着梯子爬上来，她的手里捧着一动不动的怪家伙。

　　虽然他变化好大，羽毛变得好干净好干净，蓬松的，似乎又养胖了。但是看到他的眼睛，就能一瞬间认出他来。

　　奥尔比特一眨不眨地盯着，心提得高高的。

　　直到怪家伙被摆在树枝上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一般的叫声，用力地将自己贴在了怪家伙身上。

　　又是一通“咔嚓咔嚓”，让奥尔比特眼花缭乱，他用小翅膀去捂怪家伙的眼睛，于是“咔嚓咔嚓”声响得更厉害了。

　　“你们看，你们看，真是神奇啊，竟然真的把一个玩具当成了同伴。”那是大“妈妈”的大嗓门。

　　“是啊是啊，而且似乎是为了它才绝食的吧。”

　　“可是我听说谷仓猫头鹰的智商很高的呀，不至于是真是假都分不出来的吧？明明是个没有生命的玩具啊。”

　　“你怎么知道猫头鹰不当它是玩具呢？只是没有啄坏而已啊。也许就是当作睡觉时候的抱枕也说不定啊。”

　　“你会对玩具这么紧张么？我觉得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吧。你看鲁滨逊在孤岛上的时候，不也拿一个排球当朋友么？”

　　“就是就是，和智商什么关系啦！谁叫这只猫头鹰是孤儿呢？”

　　无论人们是怎么众说纷纭，这一则谷仓猫头鹰的趣闻又被登上了英国的报纸杂志：一只猫头鹰孤儿与一个填充玩具成为了好朋友。

　　十三

　　奥尔比特住的小巢成了闪光灯的对象。

　　他觉得很困惑很害怕。那些人总是喜欢摸自己的绒毛，把自己叫做“孤儿”，又随便捏他的伙伴，把他叫做“玩具”。

　　他不知道什么叫“孤儿”，什么叫“玩具”。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会动的东西，不是最终离开了他，让他难过，就是会蜂拥而至，令他困惑和害怕。

　　所以还是一动不动的好——就像爸爸妈妈，就像……自己喜欢的怪家伙。

　　因为不动，所以永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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