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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梓山是西南通往都城的必经之地，每日翻越梓山的旅人络绎不绝，梓山不高，山路不陡，然而到达山脚的时候，行人总还是会又累又渴，在梓山脚下摆个茶摊，自然生意极好。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的，茶摊刚才走了一批客人，方兰手脚麻利的走过去擦桌子，旁边的桌子伸出一只脚来，她没注意差点绊倒，那桌的客人哄笑起来，一双毛绒绒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小娘子长的挺俊，来陪大哥喝几杯？”
方兰年纪不大，正是年华正茂的十七岁出头，眉目又长的极好，她是这家茶摊主人家的养女，邱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整个铺子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张罗起来的，于是平日里遇上的这种事情也多了，她叹了口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个戏谑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多大年纪了，小娘子叫你大叔还差不多呢。”
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一支筷子，准准的插在了那粗汉的手臂上。
茶摊静默了片刻，然后那壮汉杀猪似的惨叫了起来。
“叫什么。”那个声音的主人满不在乎的开口，“只是废了你一只手臂而已。”
方兰已经趁着方才那粗汉惨叫的时候离的他八丈远了，她转过身去观察那声音的主人，不出意外是个很年轻的剑客，然而却并不是方兰所想的那种不通世事又热血沸腾的世家子弟，明明有着一张极英俊的脸孔，却是穿着一身不起眼到极致的灰色江湖布衣，故意把自己弄得满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湮没于人群中，原因便在于他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
那人掏了掏耳朵，不耐烦的把玩起了剩下的那支筷子，方兰直觉不妙连忙拦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手下留情，我们这半爿小店可经不起血案。”
方兰刚一开口就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对，她很少这样对待江湖中人，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老百姓，难不保这群武林中人一个恼羞成怒就大打出手，然而这次，方兰却是直觉，这个出手狠辣的年轻剑客并不会对她怎么样。
“小娘子我可是在帮你啊！”
那剑客皱了皱眉又很快的舒展开，他夸张的耸了耸肩，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方兰被他的动作表情逗得有点想笑，然而面对当下的状况她又有些笑不出来。
“既然小娘子求情，那么——滚！”
那剑客抱着肘懒洋洋的对已经停止了嚎叫的大汉开口，到最后一个字时语气骤然阴冷，话音还未落下那一桌的人马立刻连滚带爬的从茶摊上消失了。
“小娘子可满意了？”
那剑客笑眯眯的转头看向方兰，看起来像是在等着她赞扬的模样，方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狠辣无情的年轻剑客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唔，这个笑比先前那张笑脸好看多了。”那剑客笑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下叶琛，对小娘子你一见钟情了。”
2．
“看我给你买的簪子，好看吗？”
叶琛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红色的珊瑚簪子，末梢垂下来的艳红串珠看起来仿佛血滴一般，让人莫名觉得不安，方兰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想起来方琼曾对她说的话。
“那个叶琛可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满身煞气环绕，不过想必你就算被他害死也是心甘情愿吧。”
那时方琼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上显出嘲讽的神色，然而其中认真警告的意味让方兰暗暗的吃惊。方琼是她的孪生妹妹，一年前两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山脚通往无名山庄的路上，被上山采茶的邱伯救下，醒来之后除了名字她们两人都不记得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迷迷糊糊成了早年丧妻的邱伯的养女。
不像方兰那时受的伤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困扰，方琼在那场两人都不记得的祸事里落下了病根，常年只能卧病在床，或许是疾病的缘故，方兰虽然想好好待自己的妹妹，然而方琼的性格却越发变得让人不能忍受起来。
或许她只是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幸福起来吧。
方兰想着，努力把不安的念头抛到脑后，她伸手想要把那支珊瑚簪子推还回去，然而叶琛却把手缩了回去，方兰有些讶异的扬了扬眉毛，叶琛笑着趁她不注意有些笨手笨脚的将簪子插进了她的发间。
“……好看。”
叶琛倒退两步看着方兰啧啧的赞叹着，方兰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又有些异样的感觉，仿佛这样的情景曾经发生过一般，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快的让她捕捉不住，然而却是有不祥的预感久久的留在了她的心上。
送走了叶琛，方兰有些心神不宁的回到屋里，看着方兰不大好看的脸色，方琼冷哼了一声裹着被子转过身去把背留给了她，她们是孪生姐妹，连睡觉都在一处，然而外人却并不知道，方琼有多么不喜欢方兰。
方琼任性，方琼刻薄，方琼见不得她的好，有时候方兰甚至会想，方琼如果是健康的会不会想要杀了她，方兰觉得她做的出来，那双和她酷似的杏眼在偶尔瞟向方兰的时候，会显出极端痛恨的神色，那种神色阴寒的让方兰不寒而栗。
“你有什么好的值得那个叶琛喜欢？动脑子想想吧傻子。”
被子里传来方琼嘲讽的声音，方兰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想理会她，今日明明并不是特别的忙碌，方兰却觉得异常疲惫，她草草洗漱了便睡下了。
“上次和你出去，看你不错眼珠的盯着这簪子，想你是喜欢不好意思说，我便买了。”
是叶琛的脸，然而不是方兰熟悉的叶琛，没有了她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满满的都是初出茅庐世家子弟见到心爱女孩子的手偶足无措。
“想不到叶琛你看起来有点呆呆笨笨，其实也蛮细心的嘛！”
欢快的女声，主人有一张和方兰一样的脸孔，然而却并不是方兰。
是方琼。
哪怕旁人难以分辨方琼和方兰，然而姐妹之间却是有直觉能一眼辨的出来的。
方兰看着叶琛把一支红色的簪子插到了方琼的发间，退后了一步红着脸道“好看”的样子，下意识觉得，这个梦是真实的。
背景是一个种满了绿竹的小院，方兰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然而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叶琛红着脸羞涩的模样，也让她觉得，叶琛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方兰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方琼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把被子一推道“换了，被你弄的全是汗，湿乎乎的难受死了。”方兰没心思和她争吵，犹犹豫豫的欲言又止道
“小琼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叶琛？”
方琼嘲讽的笑了笑道
“我说了，你信？”
3.
“……喜欢……”
“我喜欢你啊……”
“兰妹你在听吗，我很喜欢你啊……”
没有客人的茶棚，只有叶琛一人趴在桌上百无聊赖的玩着筷子，看着方兰进进出出的收拾，他似乎用了传音入密，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是从耳边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重复着。
“别说那么多遍，好烦。”
方兰看也不看叶琛的眼睛继续专注于手上煮茶的活计，这已经是叶琛不知道多少次的告白了，方兰无法接受，然而也正如方琼所说的，她也无法好好的把拒绝的句子说出来——她拒绝不了他。
江湖中人，危险的眼睛，狠厉的剑法，方兰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人还是不要靠近为妙，然而感情上却是无法拒绝。
无法拒绝，一个似乎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人，一个自己似乎可以放心去信任的人，一个似乎能驱散那天从山道上醒过来便充满了心中的不安的人。
“啊，好无情。”
叶琛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站起来将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我明天再来，我可是很有耐心会一直重复到你答应我的哦。”
说罢叶琛便离开了茶铺，背对着方兰挥了挥手，他背上背的细剑没有剑鞘，刀刃反射着白亮的日光，江湖上剑一般不过三尺左右，这柄却是超出了许多，而且没有剑格，剑刃窄薄，看起来很是与众不同，叶琛告诉她，这是藏剑阁叶家特有的佩剑。
叶琛是武林四大家族中江夏叶家的人。
叶琛从未向方兰隐瞒过什么，甚至包括他是从叶家逃家出来的这一点都未曾隐瞒，叶家是近几十年前突然兴起来的势力，叶家的一切似乎都是谜，然而叶琛却仿佛毫不在乎的告诉方兰，他便是那个江湖中无人知道底细的藏剑阁叶家的长子。
江夏叶家，藏剑阁，武林四大家族。
方兰莫名的觉得江夏叶家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舌尖滚动的四个字仿佛给胃里带着某种灼烧的感觉，是厌恶，还有憎恨。
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负面情绪，激荡而深沉，又充满了撕裂般的心痛和痛悔。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方兰烦躁的用力搓了搓手中的抹布，冰凉的水滑过指缝，让她胸口灼热的情绪略微降下温来，茶棚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她勉强冷静下来去招呼客人，座位上的江湖人士大声的吵嚷着，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谈论武林四大家族。
现在的武林四大家族，曾经的江湖五大势力。
大约一年前，五大势力中的南阳方家突然一夜间被人灭门，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来。
南阳方家的无名山庄，就在梓山。
方家，无名山庄。
方兰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她之前从未仔细听过茶摊中江湖人士的闲聊，她不感兴趣，也不信，若不是认识了叶琛，这群武林中人提到了叶琛所在的江夏叶家，她也不会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一年前，正是方兰和方琼满身血渍的倒在通往无名山庄的山道的时候。
传说无名山庄方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而方兰和方琼她们姐妹俩，姓方。
4.
漫天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夜空，平日里秀丽的庭院正在熊熊燃烧着，精致的雕梁已然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不断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这是梦，方兰一边拼命的躲避着火焰一边冷静的告诉自己。
橙红色的火舌哔哔啵啵的舔舐着庄园的每一寸土地，蒸腾的热气熏得方兰几乎无法呼吸，嗓子很痛，口鼻间全是灼烧的温度，真实的让她无法相信，这只是个梦境。
方兰踉踉跄跄的向山庄大厅跑去，推开房门的时候热浪迎面扑来，她的眼睛中一面迷蒙全是熏出来的泪水，水幕扭曲了视野让她觉得面前的景象分外的怪异——
一男一女倒在地上，男的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依旧流露出震怒的神色。
方兰听到自己喃喃道
“父亲，母亲……”
透过模糊的泪水，方兰看到男女二人身上的伤口，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锐利窄薄的兵刃所伤。
锐利，窄薄。
方兰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柄没有剑鞘的细剑，比一般的剑要长，没有剑格，剑刃窄薄而锐利。
方兰猛的从黑暗中惊醒，仿佛溺水之人终于从沉重的水底挣扎出来一般大口的呼吸着，她的眼前残留着梦中最后那对男女，狰狞的伤口中粘稠的猩红血液持续着流淌着，她似乎能听到那汩汩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的脑海中持续勾勒出叶琛背上那柄细剑的影像，方兰死死揪住胸口，巨大的心慌从心底蔓延开来。
“终于想起来什么了？”
身边突然传来讥嘲的声音，方兰转过头去，看到方琼的眼睛在黑暗中泛出幽幽的光芒，满满的全是纯粹的恶意，隐藏在那黑色的情感洪流下有微弱的悲伤若隐若现。
“……想起来？”
方兰木然的重复着，她的大脑终于缓慢的转动起来，方兰迟疑的轻声道
“……那……不是梦？”
方琼难以置信的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几乎要刺穿方兰的鼓膜，她难以忍受的拿枕头死死捂住了方琼的脸，笑声透过枕头沉闷的回响着，方兰忍不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直到方琼难以忍受的闷咳起来，她才猛然惊醒一般挪开了枕头。
“明天，去无名山庄吧。”
方琼青白的脸上由于窒息浮现了病态的红晕，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嘲讽的笑意，说罢她便自顾自的扯过被子继续睡去了，留下方兰一个人毫无睡意的撑到天明。
梦中死去的那对夫妇，方兰听到自己喊他们爹娘……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梦中下意识喊出爹娘的时候胸口也没有激烈的疼痛，体内燃烧起来的更像是疯狂的恨意。
不是不疼，而是有多疼，就有多恨，疼痛全部转化成了恨意。
藏剑阁！
咬牙切齿的声音突兀的在房间里响了起来，方兰猛然回过身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藏剑阁？江夏叶家的藏剑阁？叶琛所在的江夏叶家藏剑阁？
模糊记得听江湖人提起过无名山庄和藏剑阁一直不合。
梦境和现实吻合的那么契合，方兰只觉得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了一下，某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弥散开来，她不自觉的恐惧起来，直觉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将是她希望永远不需要去面对的真实。
5.
无名山庄废弃了有些时日了，江湖人也不再走上通往无名山庄的山路，方兰跌跌撞撞的走在已经被密林侵蚀的山道上，山道上只有她一个人，阳光投不进厚重枝叶，显出一派阴森的气氛来，潜伏在方兰心中的恐惧被慢慢放大，直到到达无名山庄大门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她来过这里。
哪怕没有记忆，可是身体所有的感受的都告诉她，她熟悉这里。
灰白的砖墙，青灰的瓦片，墙上残留着已经枯萎了的地锦的残骸，无名山庄的牌匾黯淡无光，不复江湖中人所传述的风光，方兰犹疑着伸手碰上了山庄的大门，沉重的吱呀一声，门开了，面前一派凄惨的断壁残垣，然后方兰的头突然疼了起来。
不是尖锐的痛，更像是用某种钝器用不重的力道砸在头上的感觉，昏沉，但可以忍受，方兰忍住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慢慢走进了废弃荒芜了的无名山庄。
随着越深入山庄，方兰的头痛感觉的就更加强烈，她熟悉每一块地方，她甚至能说出荒芜前的山庄某处里曾经种植的植物，她直觉自己越发逼近那个她绝对不会喜欢的真相，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变得粘稠而疲惫，然而却始终不曾停滞，方兰昏昏沉沉的迈着沉重的步伐，内心仿佛出于自我保护拼命在叫嚣着想要停下来，然而身体却仿佛脱离了掌控一般无视了自身的意愿。
啪嚓。
脚下的枯枝发出断裂的声响，方兰浑浑沌沌的低下头去，青石板的地面不是正常的颜色，显出乌黑焦灼的痕迹，她蹲下去伸手摸了摸，漆黑的焦痕染上了指尖。
是血。
方兰迷茫的想着。
脑内的钝痛猛然变得尖锐起来，方兰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是梦。
还是那个梦。
回到了那个充满了不祥气息，火光冲天的夜晚。
血腥味夹杂在烧焦的味道间，隐隐还有熟肉的气味，方兰忍住恶心呕吐的冲动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然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用一柄剑刃窄薄的细剑刺穿了和她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了，方兰尖叫着扑过去抱住了方琼，对方不放心补上来的一剑从肩膀一直划到腰部，方兰仿佛能听到兵刃划开血肉，血花四溅的声音，一瞬间半身仿佛麻痹掉了，然后就是几乎让她昏厥过去的剧痛。
这……真的只是梦？
“叶琛！叶琛！”
被她压在身下的方琼脸上显出极端憎恶痛恨的神色，虚弱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鲜艳的红色蒙了方兰的眼，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方琼发间的一支红色的簪子，熟悉的样式，正是之前梦中叶琛赠与方琼的。
一股战栗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仿佛有人将她的骨头换成了冰锥，方兰抖的不能自已，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她慢慢的扭过头去，苍白的月光映照出了对方的脸，那张她以为她熟悉的脸上显出她读不懂的神色，猩红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方兰死死的看着他，然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杀死她们的人是——叶琛。
6.
方兰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青紫色的嘴唇哆嗦着，她伸手覆上身下那篇污黑的痕迹——那是她和方琼倒下的地方。
记忆仿佛汹涌的江水一般迎面扑来将方兰淹没，她拼命的想要浮上水面然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方兰脑中闪过无数幅画面，她看到自己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拖着毫无知觉的方琼拼命的向山下挪动，方琼的伤口不断的涌出粘稠的鲜血，她不知所措的用手死死的按住伤口，最后，她慢慢意识到，方琼的身体变冷了。
方兰看到自己呆滞的俯下身去将耳朵压在方琼的胸口，她记得那个触感，柔软而冰冷，没有任何声音从那里传来，没有心跳。
方琼死了。
方琼早就死了。
一年前方琼就已经死在了叶琛的剑下。
方兰缓慢的吞咽着这个事实，她像个还未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蹒跚着向山庄大门走去，感官被无限的削弱，她迟钝的眨着双眼。
方琼死了，这多么奇怪啊。
明明昨天深夜她还在和她说话，她还差点捂死了她。
方琼只是虚弱而已，她这一年来都和自己在一起啊，她怎么会死掉呢？
记忆清晰得仿佛从未消失过一般，方兰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她突然猛地跳起来，仿佛从山坡上滚落一般向山脚的茶摊跑去。
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
方琼不在床上。
方琼总是虚弱的，没有别人的帮助她几乎无法移动，邱伯在外面张罗着茶摊，她哪里也不可能去。
方兰僵硬的慢慢走上前，床铺冰凉，被子凌乱的没有叠好，房间里显示不出任何这里曾住过两个人的痕迹，只有一个人活动留下的气息。
手脚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方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这间房间的，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邱伯面前了。
“邱伯，小琼她……在哪里？”
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让她无法顺利的吐出声音，嗓音艰涩的无法入耳，邱伯浑浊的双眼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悲哀和怜惜的神色。
“……她就在那里。”
方兰顺着邱伯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小小的坟包安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是突然从方兰熟悉的景色中长出来的一般，方兰只觉得双腿发软，再也无法站立，就在她摇摇欲坠快要倒下的时候，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支撑住了她。
方兰慢慢抬起头来，叶琛那双俊秀的凤目里流露出担心的神色，他收紧了手臂一边担心道
“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回房？”
方兰慢慢的笑了起来，她挣开叶琛扶住她的手臂，太阳很刺眼，茶摊的喧嚣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她的眼中只有叶琛，耳中只能听到叶琛的声音。
“叶琛，你知道无名山庄吗？”
对方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方兰的嘴角慢慢划出笑的弧度继续问道
“那，无名山庄的灭门和叶家有关吗？”
叶琛脸上浮现出些许狼狈的神色，有一瞬间他似乎想要挪开视线，然而他还是直视着方兰的脸点了点头。
“你知道无名山庄叶家有一对孪生姐妹吗？”
不待叶琛回答方兰便抢先继续说了下去
“姐姐的名字叫方兰，妹妹的名字叫方琼。”方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声音都不要出现颤抖，“而我有个妹妹叫方琼，她就躺在那里。”
7.
满脸的惊异，仿佛完全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憎恨的情绪突然从心底涌了出来。
恐怕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信任叶琛。
之前有多么的信任，感觉遭到背叛的时候产生的恨意就有多么深。
叶琛反射性冲着方兰指的方向看去，方兰趁着他挪开视线的那一刹那迅速抽出邱伯腰间挂着的短刀猛的向叶琛胸口刺去。
对方毫无防备，将最致命的要害暴露在自己面前，没可能刺不中。
那一刹那方兰脑海滑过了许多情景，都是和叶琛有关的。
最初的挑着一边眉毛半开玩笑说“我对小娘子你一见钟情了”的模样，将簪子插到自己发间说“好看”时略微有些脸红的模样，安静的微笑着说“我等你”的模样。
以为自己只是难以放开这个爱慕自己，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并没有对他产生对等的爱恋，事实的确如此，然而却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不对等。
仿佛只有一眨眼，又仿佛过了几千年，方兰眨眨眼睛，低下头去，看到一柄剑刃窄薄的细剑穿透了自己单薄的胸口，而她手中的短刀则是在不知何时偏离了方向斜斜的扎进了叶琛的肩膀。
他对她下不了手，然而他却可以对她下手。
视线慢慢的涣散，她看到叶琛惊慌的松开手中的细剑抱着她不知在说着什么，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捉住对方的衣襟。
“你杀了我爹娘，你杀了我孪生妹妹，你杀了我。”
方兰将视线投向湛蓝的天空，涣散的视野中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红纱，然后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叹息般吐出最后一句话，微弱的几乎无法听清。
“……我……你……”
叶琛呆滞的看着方兰慢慢合上眼帘，再也没有气息，仿佛曾经有过同样的场景发生在他的面前。
头好像突然炸裂一般，他痛苦的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等到疼痛终于过去，他慢慢的想起了一切。
被族长抹去的记忆经由同样的场景回来了。
冰凉的女子尸体脖颈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叶琛恍惚的抚摸上去。
她不是身为姐姐的方兰，她是他曾经的恋人方琼。
他是叶家的独子，曾经野心勃勃，手段狠辣。
他为了套取方家的消息假装和外出采办的方家侍女偶遇，进而引诱她坠入情网。
然而他却也将自己套了进去。
他不知道，那个方家的小侍女是方家的二小姐方琼装扮的。
那天他将她支的远远的，然而她还是回来了，在他一刀贯穿他姐姐胸口的时候猛的扑了上来，逆着光他什么也看不清一刀便劈了下去。
亲手杀了自己所爱之人。
族长为了稳定他不稳定的精神强制消去了他这段时间的记忆，然而忘了这段经历的他却还是改变了，渐渐厌倦了权利，忘记了野心，然后在这里与自责到不能自已，最终选择了逃避，认为自己是姐姐方兰的方琼相遇。
她早就失心疯了。
臆想自己是方兰，想象出一个方琼，不断的逃避，不断的自我折磨。
然后，他杀了她。
第二次。
第二次，亲手杀了她。
叶琛恍惚的抱起地上方琼的尸体，记忆在他脑海中乱成一团，他是叶琛，也不是叶琛，他已经不再明白，自己爱的究竟是那个聪慧骄纵的方家二小姐还是那个隐忍淡然独立支撑起这一方茶馆的邱家养女。
然而无论哪一个，她们都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了。
世界突然转暗，叶琛抱着方琼跌跌撞撞的跑下山道，甚至忘记了自己身负轻功，直到被纠缠的树根绊倒，重重的压在了方琼的身上，他慌忙爬起来，身下之人紧闭着眼睛，没有气息，也没有温度。
他终于慢慢意识到，他所爱的人是真的不在了。
叶琛痴痴的看着方琼的脸，慢慢将手伸向怀中藏着的到最后时刻用来防身的匕首，锋利的刀刃触到了他的脖颈，然后他的动作顿了顿，冰凉的利刃颓然落地——
他想起了方琼离开前最后的眼神。
愤怒，怨恨，不甘，没有一丝一毫的恋慕之情。
她恨他。
她要干干净净的走，不会想要他追随着她，污了她的黄泉路。
叶琛露出一个似笑非哭的表情，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复吗。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着，活着每想到这一刻就心如刀绞。
他被留在这世间，每一刻，每一天，每一年都变得无比漫长，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备受煎熬。
他将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直到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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