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如故

作者:一只坑爹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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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月盈则亏


      我悲戚怆然的笑声落在面前这位白发史官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嫌恶地皱起了眉,正气凛然道:“王夫人莫以为几声威吓便可左右太史之笔,齐太史四杰,视死如归,前赴后继,晋太史董狐,不畏强权,直笔不隐。我虽不敏,但史官操守仍在,王夫人多言无益,请回吧。”

      我心中愤恨,冷冷道:“我进入藏书阁后还未说上几句话,大人就妄下断论乱扣罪名,真真是一位秉笔直书的好史官!”

      说完,我再不想多留片刻,踉踉跄跄地转身就走,由于脚步不稳,撞上一边的书架,书册哗啦啦泻了一地,我顾不上疼痛,夺门而出,身后,东吴太史令那苍老浑厚的声音渐渐隐没:“奉劝夫人一句,以色事人,色衰爱弛,君王之爱,泽被苍生。历史上如夫人这般女子皆下场惨淡,不如及早收手,留得一个好名声……”

      如今的王府空空荡荡,除了守门的侍卫,路上几乎无人,我一路跑到后花园,直至再也喘不过气,瘫倒在地,泪水不自觉地留了下来。

      小吟全程跟着我,此刻也是筋疲力尽,陪我坐在了地上,缓得几口粗气,见我哭泣,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姑娘,别把太史的话放在心上,他也许只是心情不好,瞧见姑娘闯进了藏书阁,生气之下才胡言乱语的。”

      我没有回小吟的话,伸出了手,在阳光底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连一个毛孔都不放过,而后眼扫过身穿的海棠纹彤色深衣和绛色腰带,抬起头看着小吟:“有时候,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谁……”

      小吟急道:“姑娘,你怎么又胡思乱想了起来?这一切不是还有吴王吗?只要他心系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王?”我呆呆地盯着她,“孙权?对,我要见他,他在哪里?”

      小吟道:“方才不是张世有急事入禀吗?现在该是在前殿议事吧……”

      我不等她把话说完,倏然撑地起身,疾步又往前殿行去,小吟匆匆忙忙跟上,“姑娘,你可不要冲动,太史也没有恶意,你莽撞去找吴王反倒是坐实了他的话。”

      我心烦意乱,无意同她细细解释,“不是这事。”

      到得前殿,当值的卫尉见是我,没有阻拦和通传,只用殿内听得到的声音行礼道:“王夫人。”

      我走得急,没有停顿,一脚踏入殿中,孙权已听见了动静,坐在案几之后抬眸,“你怎么来了?”

      我一言不发地楞在原地,不知从何说起。

      张世帮忙打着圆场,“王夫人半日不见殿下,如隔三秋,想是特特过来望殿下一面。”

      孙权闻言起身,走到我跟前,玩笑道:“倒是孤冷落了夫人。夫人莫急,在旁稍事片刻,待与张世说完这几句,便陪夫人游园赏花。”

      我不语,默默走到一边坐下,小吟侍立一旁,形容焦急。

      张世见场面有些冷,便拿话转移孙权的注意力,“殿下,暨艳和徐彪已在狱中自裁,那……此案就此了结了吗?”

      “了结?”孙权意味不明地笑笑,转了脸不再看我,幽深道,“孤记得举荐暨艳的人是张温吧?”

      张世道:“正是张太傅。”

      孙权冷声一哼,“暨艳罪不可赦,人人诛之,作为举荐人的张温,亦当是难逃其咎。”

      张世犹疑道:“可张太傅使蜀有功,名声正盛,若是……不免遭致反对之声。”

      “呵!”孙权怒道,“反对?这些人,又有何事不反对?如今暨艳已经伏诛,他们又凭什么反对?”

      张世应声,不再劝话,孙权又沉声道:“传令下去,张温及张氏族人在朝为官者,皆处以流刑,三日后执行。”

      谁料张世尚未接旨,小吟却从我身边走出,扑通跪倒在地,慌慌张张道:“求殿下网开一面,小女郁生与张太傅的弟弟成婚才三月就要流放异地,小吟实在不忍……”

      我赶忙扶起小吟,她却执意不肯,长跪不起,我只能看向孙权,茫茫然叫了一声“权哥哥”。

      孙权望了我们一眼,叹了叹,道:“张温罪无可赦,休得为他求情,至多……不累及妻族。”

      陆郁生与张温之弟张白新婚燕尔便几乎要永别,我心内不忍,但由于心绪烦乱,也无意多思别人的事。

      小吟见孙权态度坚决,只得站起身子暗自垂泪,直到张世领命退了出去,我们三人仍旧默然不语。

      片刻,孙权走过来执起我的手道:“香香,有些事也是情非得已。”

      我看着他的脸,这本该是张我最熟悉的面孔,可为什么总令我觉得陌生?张温张白受到连坐,并不是罪有应得,而是受累于他们吴郡世族的身份。而在孙权授命下成为酷吏的暨艳,只是一枚他用来掣肘世族的棋子,也是一枚弃子。但是,这颗弃子让他明白,他想试的水,深不可测,于是,愤怒也好,不安也好,恐慌也好,他需要同样拿张温开刀来达到心理平衡,或者说,敲山震虎。

      我紧视着孙权,他脸部的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不知是否因为他捉得紧,我的手心微微渗出了细汗。半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其实,在你打算去建业的时候,你就已经决定牺牲暨艳了是吗?”

      他眸光一闪,没有作声。我继续道:“其实曹丕这次进攻的兵力,远不如上次三路伐吴,你根本不必亲自坐阵建业,你只是……想放手给暨艳更大的施展空间是吗?”

      “香香。”他握紧了我的手,低声打断我,“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自嘲地一笑,摇头道:“也其实,你明知道我临盆在即,但依然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执意北上,因为我们母子的安危,远比不上你的全盘谋划是吗?”

      “香香!”他再一次喊了我的名字,将我圈进怀里,“王府发生的事只是意外,香香,相信我,往后的日子,我会好好补偿你与和儿。”

      我垂着双手任由他箍住我,渐渐沉淀下来,缓慢道:“吴王殿下,你的补偿,我怕是承受不起。”

      孙权一震,放开了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不确定地道:“你这是为何?”

      我闭了闭眼,转过身子,漠然道:“小吟,我们走吧。”

      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中,听我唤她,呆楞楞地点头,跟在我身后,出了前殿。

      ***
      与小吟回到寝宫,我直奔乳母的房间,见球球睡得香甜,才稍稍有些心安。我把熟睡的孩子抱进自己屋里,眼望着他出神。

      小吟也是恍恍惚惚,但我的异常举动还是让她回了些神,她转而劝慰我道:“姑娘,殿下或许是有些不近人情,可你也不能这样冲撞他,毕竟他是殿下。”

      我苦涩一笑,迷惘地问她:“小吟,如果他杀了你的孩子,你会恨他吗?”

      她一惊,忙道:“殿下不是已经答应不累及郁生吗?早知道她刚嫁入张家就碰到这种事,我就该坚持多留她两年,不让她小小年纪就嫁为人妇。”

      我几近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郁生。”

      小吟一头雾水,“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算了。”我将脸埋进双手,独自将乱如丝麻的各种思绪沉浸在历史之中,妄图寻找出一条清晰的明线。

      孙氏一族初入江东之时,依靠淮泗旧部横扫江东六郡,孙权在危难之际提领江东后,为了稳定政权,逐步重用和提拔江东本地的世家大族子弟,随着时间的推移,周瑜,程普,鲁肃,吕蒙等退出历史舞台,江东士族渐渐替代了原本淮泗将领和南迁北士在整个江东政权的地位,甚至成为了超越宗室,掣肘孙权的庞大力量。

      在曹丕、刘备相继建号帝王以后,孙权之所以沉得住气,哪怕是在夷陵大胜后都没有立时称帝,或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谨慎地观望他的对手。曹丕为了得到中原世族的支持,名正言顺地受禅,纳陈群之计,推行了在实际层面与他父亲曹操所推崇的“唯才是举”相背道而驰的“九品中正制”,这种门阀制度或多或少导致后来的司马代曹以及曹魏政权的灭亡。

      蜀汉方面,刘备过世以后实际掌权的是丞相诸葛亮,他后期几出祁山,甚至可谓穷兵黩武,未尝不是为避开川蜀士族的压力,绕道而行的结果,却同样,加速了自身的覆灭。

      这种种弊端和隐患,曹丕、诸葛亮或许都能预见,只是莫可奈何,孙权也看得见,是以才试探性地让耿直的暨艳出击,成为替他冲锋陷阵的枪矛,也是代他抵御攻击的靶子。暨艳注定失败,而他用暨艳的死全身而退,同时,也用他的死,打压了江东士族的佼佼者,颇有声望的张温一族。

      我紧紧抱着仍在酣睡的球球,他的爹爹,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是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帝王。自古帝王性多猜忌,现在他可以步步为营,杀暨艳,逐张温,甚至不及顾虑我和孩子的安危,以后同样也会为了达到目的,诛杀忠臣良将,甚至是……亲生骨肉!

      我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双臂越箍越紧,孩子感到不适,带着几声哭腔醒了过来,小吟见状,欲从我手中报过他,我却不让,死命地抓着不肯松手。

      球球终于难受地大哭起来,小吟急道:“姑娘,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勒得和儿都不能透气了!”

      我依旧无动于衷,孩子哭得呛了起来,小吟更为焦急,“快松手啊!你这是要勒死他吗?”

      听到“死”字,我浑身一震,手上的力道减了下来,小吟趁着这当儿,从我手中夺过孩子,抚着背安慰起来。待球球哭声小了些,她责怪我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的手下没个轻重?”

      我怔怔地望着球球,或者说孙和,无限的疲惫感和无力感占满了我的心头。一路以来,我仿佛沿着一条既定轨道在前行着,它因我而改变,却又为我而修正,我永远都不知道在下一刻,我会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当我自以为已看破它的规则,能够小心翼翼地规避时,它却再一次,给了我致命一击。

      我无法改变写在纸上的结局,唯求这条路快速到达尽头。

      ***
      孙权在晚些时候带着张世过来,我推说身体抱恙,闭门不见,他叫了医官来看我,那医官诊了半天,只说我产后气虚,需多加调养,开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药就告辞了。我躺在床上闭目不言,孙权劝慰了几句,我仍纹丝不动,他只好叹叹,嘱咐小吟照料好我,便和张世走了。

      一连几天,我都是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好在孙权也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顾我,只以为我余怒未消,心情不豫,让我好生静养。小吟却是看不过眼,忍不住劝道:“姑娘,你和殿下也没什么天大的仇怨,这次的事情他都为你驱逐后宫了,你还日日拒人千里,我要是殿下,想想也觉着心寒。”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避了过去,“小吟,郁生怎么样了?”

      她皱皱眉头,“这孩子昨天托人送了封信给我,说张温张白已经上路,她一切都好,会等他夫君回来。哎,真想去看看她,可是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于礼不合。”

      我道:“事已至此,无所谓礼不礼了,想去看她,就和殿下说一声吧。”

      小吟却是又把话绕了回来,“还指着姑娘替我向殿下求个情,可你这几天,对他不理不睬的,我在旁看着也急啊。”

      见我油盐不进,她又无奈道:“姑娘你性子真是一点没变,眼里容不下半点儿沙子,就像当初在公安……”

      我觑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往下说了,可她不知道,我的心境早已不复当年,在公安那时,我挣扎反抗,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如今的我,精疲力尽地地只剩下妥协了。

      于是我反过来安慰她道:“小吟放心,我心里有打算。”

      那日深夜,大约在亥时以后,孙权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寝宫,满身酒气。张世同我解释道:“今日殿下在江畔的钓鱼台宴请群臣,喝得多了,回来时已经迷糊,只说要到夫人这里来。”

      我从他手里接过孙权的手臂,扶着他坐下,张世又道:“那夫人侍候殿下就寝,奴婢出去了。”

      “嗯。”我朝张世点点头,试图拉起坐着也东歪西倒的孙权走向床榻。

      他配合地斜着身子走了几步,靠近床边时,毫无征兆地将我压下,轻车熟路地解起了我的衣裳。

      我闭着眼不动,任由他胡乱摸索一番,内心除了烦躁,没有半点风月之欲。随着他动作的深入,我越来越乱,终于忍不住捉紧了他的手,浇熄了他的热情,“权哥哥,今天还是算了吧。”

      他抬头看我,眼神迷乱而茫然,半醉半醒,“你还在怪我?”

      我亦在心中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我在怪他什么?今次的事,如他所言,他并不能预料我的意外,作为一个纵观全局的决策者,他的决定没有错,更何况,他已给了我最大的荣耀。然而,对后事的预知已使我无法完完全全站在他的立场考虑问题,可若是用他的未来来断定他现时的对错,于他而言又太不公平……

      我心里矛盾痛苦至极,躲了他的目光摇了摇头。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翻过手掌握住我手,道,“香香,陪我说说话。”

      我未出声,默然接受他的提议。他想必是酒气上头,意识朦朦胧胧,说的话也时断时续。

      “方才在钓鱼台上,我下了道令,如果今日没有人醉到掉下这钓鱼台,掉进长江里头,就谁也不许回去……”他呵呵笑道,“君臣同乐,不醉不归,岂非妙事一桩!”

      “结果他们一个一个劝谏,尤其是那个张昭,说什么酒池肉林,把我比作那荒淫无度的商纣王……”

      “香香,你知道么?我做什么他们都要劝谏,狩猎要劝谏,饮酒要劝谏,迁都、征战、杀人、立妃统统要劝谏,自十八岁从大哥手中接掌印绶以来,他们劝了二十年,谏了二十年,有时我真不明白,这江东,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我的!”

      听着他的话,我渐渐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曲阿旧宅书房里听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就双眼发光的少年,逐鹿天下二十载,二十年的谋略制衡,二十年的韬晦待时,现时政治思想成熟的他,权力欲望膨胀的他,已不可能如当初那般折节纡尊,虚心纳谏。

      或许,暨艳一案的妥协与让步早已让他憋气难耐,而坚持驱逐后宫甚至立我为妃都是他用来抗拒谏言的赌气行为。我只想风平浪静地隐匿在后宫之中,却不得不被他推至风口浪尖。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呼吸开始变得均匀而绵长。看着蜷缩在我怀中熟睡的他,我用手抚过他如孩童般毫无戒备的面容,不知心中是寒是暖,更不知,这般的光景以后还会有几多?

      许是真的累了,我也阖上了眼,与他相拥而眠。回王府以来头一次,无梦到天亮。

      翌日醒时,头脑分外清醒。我细微的动作同样也惊醒了身边的梦中人。他抬眼望我,眼神中还带着昨夜的迷离。我与他对视,就如同每一个一起醒来的破晓时分,然后他低头细细吻我,亦如同每一个意犹未断的春宵时刻。

      我没有理由因着自己内心的纠结,就像个烈女般抵制他的触碰,过分的骄矜只会令自己失去后退的余地,索性放任自己躯体诚实地反应。情到浓时,自然流露的本性反倒令我忘了原本的顾忌。

      朝云氲氲,晨雨浥浥,又如同每一次难分难舍的缱绻交缠……

      待得气息慢慢平复,心境也随之略有舒朗,我起身揽衣,他恶作剧似的扯住我的衣摆,将我再次拽向他,轻柔地问:“不生气了?”

      我听之任之,枕在他的胸腹,傲娇地回:“哪有生气?”

      他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我的香香。”

      我内心回避,不去思量这句话,尽量维持着应有的清醒,过得一会,他不再出声,我理了头绪,冷静地道:“还是……召步夫人她们回府吧。”

      他的手臂略微一紧,口中并未在意,“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话?”

      我撑起在他身侧,沉声静气地道:“我代王珞入府是事实,步夫人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此,鲁班郡主年幼淘气,小惩大诫,令她有悔改之意便可,袁夫人和赵姬更是无辜,权哥哥未免有些武断。”

      他睁了眼瞅住我,“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翻过身坐起,不去看他,“我怎么想的不重要,天下人怎么想的才重要。”

      他冷冷一笑,“与天下人有何相干?”

      我道:“因为那是你的天下。”

      他不响,我继续晓之以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宠至极,如同木秀于林,我心凛凛,请权哥哥许我退而避之。”

      他玩味地道:“退而避之?你想退避到哪里?”

      我道:“三宫六院。”

      他再次不语,我乘势道:“权哥哥终不能与小郡主们骨肉分离一世,与其到时各方劝谏势成骑虎,不如现在将这个顺水人情让与香香。”

      沉默良久,终于,他哗地一下,蓦然起身,取了衣物狠狠甩在自己身上,背对着我道:“香香既然如此爱惜羽毛,那么,一切皆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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