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
　　1998年的夏天，燠热无比，班上的人都在备战高考，个个埋首于书堆中，仿佛为自己挖了一座合意的坟。而我与一班弟兄穷极无聊，齐齐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流里流气的冲着楼下走过的校花打唿哨——“喂，汪允，同我们出去喝酒哇”。

　　许久之后，我终于发现，原来还有乌兰君这个人的存在。她时常同汪允走在一路，彼时的乌兰君，如一颗被灿烂日头掩住微弱光辉的星子，被汪允比到尘土里去。那年我学会了吸烟，吸完将烟屁四处乱弹，在烟雾中眯着眼观察别人——这就是男人的深沉魅力所在。我的少年时代，理解能力范围也不过如此。

　　在烟雾的背后，乌兰君经常执一杯水，遮摸着走进教室。她单独的时候，愿意溜着墙走。一件素色T恤罩着平板的身子，被眼镜遮住了有些吊起的眼角，鬓角有些汗。她不似汪允，走路走在最中间，留下一丝淡淡的香，眼里带着笑，顾盼生姿，汪允对任何人都是很知礼的，每每给人一个斯文有礼的笑。

　　我为自己设的问题寻找一个答案：“怎样能够接近汪允？”想的满头大汗。夏季迟迟不肯离去。

　　<二>
　　彼时的自己，希望立时长大，如人猿泰山那样，迅捷无比的攀爬灌木丛林，最后邂逅属于我的公主，在童话般的光影里，了此一生。我的叛逆与大多数人相同，时常逃课去校外打桌球，有时会纠集众人在桌球室内，小赌一把。大多时候，赌资拿去喝酒。

　　走出桌球室，外面的天空似被兜头泼了墨。我看到乌兰君，她照旧垂首溜着墙走，迎头撞到我，水泼了一身。仿佛她有些喘息，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夹杂一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无言。这个人，怯懦成这样，我想。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乌兰君，你为什么总低着头？”
　　“我不晓得”。她思考良久，给我一个这样的答案。
　　“我们去走一走？”我发出一个邀请。
　　“好的。”她迟疑一下，因为还有课，但她决定逃一课。

　　我们信步走向后操场那里去，墙角的野草无人打理，肆意疯长，被风吹出沙沙的声音。校墙外的桂树上，挂出一弯上弦月，满目清辉。

　　“乌兰君，同我讲一讲汪允的情况”，我说。作为汪允的挚友，乌兰君不错是一条了解汪允的捷径。“你看这些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乌兰君笑着，答非所问。但我没发现，她的眼神已黯淡下去。“汪允的父亲是位工匠，承制一种砚台。通常接受订制，去一个山区运一种特殊的原料石，运回来合家上下一同雕制。他们巧手夺工，每方成品砚都是绝无仅有的艺术品，被达官显贵追逐收藏，抑或当作重礼赠人”。

　　“汪允家里有位美丽的姐姐，还有位漂亮的弟弟——姐弟三个都很漂亮，都继承了汪父的手艺，经常被人尾随至家。”乌兰君顿一顿，“他们都是天鹅是不是？”。

　　“汪父便一根大棒在手，喝退那些无礼的人。”乌兰君继续说下去。

　　这是我与乌兰君第一次的单独相处。自此之后，我为了追求汪允而同乌兰君走得近了起来。

　　<三>

　　汪允无疑是不大好追的，她太美丽。她像一个青天上的日头，没有乌云能够遮住她，走到哪里都光芒四射，身后的追求者都是有向光性的植物，随着她滴溜溜的转。要说我与她的众多拥趸之不同，大概也没有什么，不过个子比较高而已。我还有一张抹了蜜的嘴，但这张嘴到了汪允的面前，便不归我管了，它随着大脑一起被石化了。

　　多亏有乌兰君，她同汪允住一条街玩到大。一张书桌温书、一张高低床你上我下、一同吃饭、一同逛街、甚至衣服亦混来穿，因此上常被误认是姐妹。乌兰君成为我在汪允身边的眼线，我同汪允是这样开始恋爱的。

　　但显然，我们的恋爱不受欢迎。因为现在汪允只归我收用，我将这个光的源头藏了私。众多其他的追求者投我以敌意的目光，我才不管。18岁的身躯里，藏满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只要汪允一声呼唤，随时可以输送出来。我这个人兼我的心，都是归她的。真是奇怪，我想，也许真是有小宇宙这一说。

　　汪允同我度过一段美妙的年少时光。也曾被带到她家人面前的。乌兰君所说不错，这一家人均是璧人。待人有种距离，但礼貌而周全。我看到门厅里摆放的一方方砚，我在心里猜想哪一方是汪允的作品。甚至想过将来要做这些砚台的代理人，我必会竭尽全力，将他们卖到最高价。

　　多年之后的今天，回想当时的我，对汪允无疑是尽了最大认真的——即使汪允提出要我将心掏给她，我亦不会迟疑的。但汪允从不会有类似的过分要求，她根本毋须做这些担心，说她是因为相信我的真心，倒不如说是因着她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番娴雅雍容的气度。

　　<四>

　　在桌球室，我被校内的一伙人闷头殴打了近20分钟——拳脚踢打在我身子上时，我抱着头，承受这意外之灾，嘲笑自己，时下的我乃是全民情敌。过了几天我又纠集发小，打还了回来。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们循环往复的殴斗，乐此不疲。

　　事件的结果是，高考前两个月，我们均被记大过。我懊恼无比，乌兰君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许千帆你得镇静”。她寡淡的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
　　“怎么不讲话？”我继续沉浸在懊恼中，并未在意。
　　“汪允决定同你分手”。沉默良久，乌兰君终于讲话了。
　　“因为她觉得你们这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乌兰君继续讲下去。
　　“啊！”我整个人似被雷劈，僵住了身子。
　　……
　　“为什么？”我已经被刺激的没有了思想。
　　……
　　我怪叫一声。

　　对于这段迅速开始，迅速结束的感情，很久未能释怀。我心有不甘，要追究一个答案。汪允躲着我，乌兰君则保持惯常的沉默。有消息讲，是因为闻雪逢——即带头同我互殴的那个，他请人约过汪允，展开强烈的追求攻势。

　　大概他手段非常，汪允是非常受用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我拙劣的安慰连自己亦不能说服，我时常在一个狭隘的角落发呆，这样令我有安全感。然而奇怪，汪允并没有同闻雪逢在一起。她甚至不肯给我一个挽回的机会，校园里亦少见她踪影，听讲是在读书，一意要考一所好的大学——汪允的聪明正在于此，她愿意为自己的美丽加分。

　　<五>

　　然而我同乌兰君走的分外亲近起来。我不死心，我仍试图挽回——我与汪允的这段公案，乌兰君最为明了。她是离汪允最近的人，我希图从她身上找寻些汪允残存的味道。

　　有一日，我同乌兰君无目的走在街上。倏忽之间，我疲累至极，即便追回汪允又怎样？这么出众的一个女子，我仍会无法把握她——力不从心。只好歇一歇吃东西，乌兰君悉心的，将一些佐料挑出来堆在桌上。“汪允也是这样的”。我有些不能自控，眼睛大约是直了，一腔泪水涌到眼眶里来。

　　乌兰君定定的看我，眼里有种叫做悲伤的东西。她慢慢将餐具推到安全的地方，起身走出去。我连忙追上去。“我为你不能自拔，你则为汪允深深着迷，我这算什么？”说完这些，乌兰君慢慢的转过身子。继续说下去：“教室里人走光的时候，我会坐在你的位子上，希望感受你的余温；在为你和她做红娘时，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乌兰君慢慢说出这些话，眼睛里淌着泪。我被惊呆，简直不能自持，这是一个连环套，没错的。

　　<六>

　　2007年入夏的某一天，我接到一条短消息，是这样写的：只想知道，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乌。我顿时手抖的厉害，迅速的电话她，只听到乌兰君一声笑，故作轻松的寒暄，有一位男友，即将成婚，过得很好，她讲的可是真的？我不晓得。

　　合上电话，我听到我的未婚妻，名叫凌采采的，喊我去街上，采购婚礼将用到的请帖、红包这些，同时询问酒席订制的情况。我身边的采采个子小小，身体圆润丰满，眼角眉梢不能自抑，溢出幸福的笑。我对这个小妻子百依百顺，温言细语。我将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以及美满的一生——也包括爱情吧？

　　爱情是个求而不得的东西——汪允之于我，我之于乌兰君——这是我的总结。走在路上，我不能相信。当多年的辰光悄悄溜过去，我的惨绿的年少时代，像是残垣上附着的尘土，被时光的流水一点点冲刷掉。

　　然而乌兰君。

　　我心里浮现的，是乌兰君悲伤的双目，流着泪，她看着我，慢慢的讲，她坐我的位子，只为感受余温，为我同汪允做卖力的小红娘。她始终是那样轻巧的脚步，溜着墙根走过去，走过来。不，最后不是这样的，她勇敢的说完那番话，即飞跑掉，原来她是这样爱着我，但我不曾给她机会。

　　我希望，乌兰君的影像不会被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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