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

　　潘家奇从江家祝寿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里，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没出来，又不时有手下的人进进出出的。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他那两个拜把子的兄弟来了，进门的时候面色凝重。
　　潘家凝觉得哥哥今日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家里的事家凝向来不用操心，哥哥对她不错，总是说让她做个高贵的小姐，想要什么，只要她开了口，哥哥总有本事给弄了来。他们父母去世得早，上面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祖父，偏这祖父脾气怪异得很，动不动对他兄妹俩横挑竖捡的，所以她从小有什么话只和哥哥说。
　　熄灯时分，又来了两个手下，这已经是今儿的第五拨人了，家凝在楼梯上看到他们进了哥哥的书房，样子匆忙得很。以前这种情形也常见到，但家凝隐隐约约地觉得今天有些不一样，她有些心神不宁，晚饭也没有好生吃。
　　倒是嫂嫂，像个没事人似的，早早地带了五岁的儿子泽阳睡下了。嫂嫂总是这样，随时随地的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哥哥的事情不闻也不问，虽说她想管也管不了：哥哥向来不允许家里人插手他的事情，但也用不着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已吧。
　　家凝有些愤愤的，她心底下是看不起这个嫂嫂的：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哥哥把这个歌女出身的人硬是娶进了家门。
　　家凝的嫂嫂徐氏，正是几年前“凤怡轩”红极一时的头牌 “珍珍”小姐，当年琴技歌艺十分出众，说是只陪客人弹琴唱曲、饮酒品茗，模样生得倒也不是十分妖娆，只是看上去温婉顺眼罢了。这样的人，别人都是玩玩也便罢了，谁像哥哥这样，不但帮她三百块大洋赎了身，还巴巴地娶了回家里来。
　　家凝悄悄地下了楼，轻手轻脚溜到了书房门口，还没站稳就听里面‘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滚！都给我滚！”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潘家奇愤怒地咆哮着，刚才的两个手下仓皇从里面退了出来，连看都没看门口的家凝一眼，直冲到外面去了，倒像是怕后面有人追着他们似的。
　　家凝捂着嘴，瞪大了眼睛从门缝里望进去，见地上一个瓷杯已摔得粉碎，哥哥尤铁青着脸呼呼地喘着粗气：
　　“一群饭桶！不过叫他们找个人，有那么难吗？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
　　“大哥大哥——莫要生气！”说话的是狄庆，拜把兄弟中的老二，人称狄二哥。狄庆光着一颗脑袋，那脸上的肉都像是横着长的，一看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他大字不识几个，偏偏又爱不论冬夏在手里头捧个折扇，扇面上不是绘着宫装仕女，就是抄满诗词歌赋。
　　“派出去的兄弟都回来了，究竟查不出那人什么来路，你说怪不。”狄庆用他那折扇挠了挠光头，斜眼瞥向一边静默以对的季云：“老三，三秀才！——你倒是说点啥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深沉，有用吗？”
　　季云坐在椅子上，肩膀被他拿着折扇来回戳了好几下，只得开口道：“那人在我们之前告辞出去，走的不是水路，竟是自己开了几辆汽车，出了门就直往上海方向去了。” 说着推开狄庆，细细抚平自己丝绸上衣上被弄出的折痕，皱眉道：“可恨这人来去如风，我们竟一点他的底细都不知。”
　　“派人去周遭继续打听，我就不相信，除非他从此不再出现！”潘家奇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季云郁郁说道：“从此不再出现！我倒希望如此！可能吗？”三人面面相觑。
　　半日，屋里三人只是抽着烟沉思默想，家凝什么也没听得明白，反而弄得一头雾水，自己也觉无趣，无精打彩地往楼上走去。上了楼，将要行至自己房间门口时，猛然间听得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之声，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循声望去，昏暗的走道尽头，分明立有一个人影。
　　“谁？”家凝轻声喝道。
　　那人并不言语，袅袅婷婷地往家凝面前走了过来，壁上的灯映照出来人白净姣好的面容，不是她的嫂嫂还能是谁！
　　家凝的恼火又添了几分：“你在那里做什么？半夜三更的。”
　　“屋里闷，睡不着。” 徐珍珍悠悠开口道，声音入耳轻柔果然若黄莺出谷，“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雨，气闷得很，泽阳也不肯睡，给他念了一晚上的故事书，好不容易才哄得睡了。”她笑了一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这珍珍虽已年过三十，风姿却并未消减几分，浑身上下温婉的气息越发浓得化不开了似的，人在那里，无需过多言语，一颦一笑中自有一番韵味。
　　其实家凝生得比她嫂嫂更漂亮些，身段玲珑娇美，一双眼睛尤其神采飞扬，虽只有十八岁，已是个小美人了，只气质这种东西却是无法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和她嫂嫂比起来，家凝略显浮燥了些，不过也胜在年轻。
　　“睡不着觉出来乱晃荡，吓人一跳，还以为见了‘鬼——’呢！”家凝没好气，把个‘鬼’字拉得又长又重。
　　徐珍珍早嗅出家凝的火药味儿，并不接茬。笑意澹澹地举起她那玉葱般的手指头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可不敢乱说，”神秘兮兮地向四周胡乱张望了一通：“半夜三更的！”
　　家凝听在耳内，更觉刺心，满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放。她却不想那徐珍珍原本出身孤苦，在外漂泊多年，察颜观色不过是其谋求生存最为基础的本领，嫁到潘家几年，对这个家里人的脾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家凝不过是个纸老虎，虽是个火爆性子却也没有很深的心机。
　　家凝撞开她，径直进了房间，猛地掼上房门，“嗵”的一声，珍珍倒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立在门外又出了好一会子神，方才转过身缓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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