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 寻

　　01

　　甫渐缓了一阵细雨，山道登时铺陈开了一路泥泞，足下还未用力，鞋底绽开泥土黄，已然粘连一片黏糊，倒是山间叶草，舀了一把润露更显新绿。

　　展昭拨开半人高的草丛，几方石块参差垒出一圈，此间粼粼漾开一池清水。展昭蹲下掬了几捧水往面上扑，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前襟。现下他满身泥巴，也顾不得哪儿湿了。

　　半个时辰前，密密的雨丝沾衣即湿，仅是稍不留意，好似脚底打蜡松垮垮一陷，人已圆桶般骨碌碌从斜坡旁滚落，速度飞快，亏得他反应敏捷，及时左手五指成爪，牢牢钉入身底松软黄泥，阻了去势，方不至于一落到底，愈去愈深。爬起来时，浑身上下俱是泥巴，颇显狼狈。

　　失策，失策。未料寻不着出路，反惹了黄泥三丈。

　　恰似目不暇，上演一折“深山里猫斗黄泥妖”————若是让那姓白的看见，定少不了这般那般诸多取笑。

　　然而思及此处，展昭忍不住自个儿先笑了。

　　展昭离开池子，继续行进。先前他不慎于山中迷路，兜兜转转了几个时辰，此刻一抹残阳斜置，日落后再寻不到出路，今夜怕是要餐风饮露，借宿山间。展昭面向夕阳，心下盘算，往他右边走去。

　　02

　　驿站的小役在水桶里捞起马刷，费劲儿地朝马身上使力，嘴里喋喋不休。白日侍官，傍晚洗马，天天劳碌命，屁都得憋着不敢放，恐惊了一二，人马共愤，饭碗不保。

　　红棕的大马听他念念有词，转转耳朵以作回应，而后享受身上的力道，舒服地眯眯眼，长尾左右甩动。刷马的小役已达浑然忘我之境，冷不丁背后乍出人声，十分惊骇。

　　“小子转身，你可曾见一位四品官爷打这儿借宿？”

　　一句话说得毫不客气，小役回头眙视，一位骑马的白衣客，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双眼甚亮，几缕发丝凌乱，衣裳上沾染了尘土，显然赶了好些时辰的路。

　　不知道又是哪位江湖汉子呢。小役撇撇嘴，或是马上人的眼神过于吓人，他低着头，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一日中人来人往，我可记不住……”

　　白衣青年神色中立马露出少许不耐，一声冷哼，自怀中摸出一块腰牌，亮眼得很。小役顿时双目圆睁，心忖这原来也是位四品的官爷呢！他慌忙扔掉马刷，毕恭毕敬作了个揖，道：“经大人一提，下官细细忆得确是有几位四品大人曾经借宿，敢问大人寻的是哪一位？”

　　“展昭。”那人重把腰牌收在怀里，顺势捋直坐骑的鬃毛，似是对小役态度的转变全不在意。

　　“原来寻的是展大人……见过见过……”，小役欣然连连点头，又惋惜道，“可惜展大人三个时辰前便朝桡山方向去了。”

　　“嗯……”白衣青年微微蹙眉，多了几许懊恼，“终究晚了一步……”便迅速缰绳一扯，沿路奔驰而去。

　　徒留个小役愣怔当场，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又埋头干活。

　　马上的人正是白玉堂。此番从开封府赶来，本欲于驿站中将展昭截下，未料竟是迟了。想着展昭未等他外案归来便一声不吭地跑来这山头，白玉堂大为不满———好个展小猫，任你四肢再难缠，五爷亦要一并卸了，瞧你日后如何逞快！

　　专钻五爷的缝儿，那猫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当日开封府初探御猫，怎就没及时醒悟，实乃大大的失策。

　　03

　　彼时，一弯月儿清清冷冷悬在梢头，缝隙间摇漏极淡的光，廊内燃着两三点昏黄小灯，错错落落拢起廊外黯黯夜色。白玉堂蹑足潜踪，悄悄趴于房顶，恰与朦胧月光相合相融。

　　不是锦毛鼠白玉堂最喜扮这夜半鬼敲门，落个把柄供人取笑“耗子入夜了总爱闹”，实是白昼登门寻不到人，空闯了两三次，怨恁之下出此下策。陷空岛的白五爷向来是不服输的主儿，一时瑜亮他尚要争个你短我长，何况当下是在他“锦毛鼠”的名号旁生生多了只“猫”？唯有不说二话，刀剑见真章！五爷日夜兼程寻猫而来，倒要好好审度这只什么猫长了何等威风八面的模样，练了三脚猫的哪套功夫。

　　白玉堂俯身伺机而动时，底下瓦片哐当，尖锐破瓦疾出，一只袖箭直取瓦上之人。白玉堂就檐一滚，避过袖箭，双掌瓦上猛拍，借外力身子巧妙地朝檐下斜划开弧线，一抓一攀，顺利盘上梁柱。房里有道黑影蹿出，身法十分敏捷，白玉堂只觉风向稍微一偏，那人已抢至近旁。电光火石，白玉堂未及扭头看清来人，便要抽身飞离大梁，他贴着柱子顺势一绕，堪堪躲闪对手并指一击，落至地面，双足触地即离，双手齐发，飞蝗石咻咻打灭了屋里廊内两盏油灯。

　　天上寒婵已然匿在云中，周围失了灯火，即刻沦入大片沉闷的夜幕。

　　袖箭卓绝，步法轻盈，白玉堂断然过招之人是御猫无疑。甚好甚好，五爷千万打听，不顾阻挠辛苦寻猫，若不让他见识见识五爷本事，岂不是胡闹胡闹。

　　白玉堂凝力于掌，飞快向因突来的黑暗而停滞的身影掠去。

　　04

　　展昭幽幽叹口气。以这身狼狈行头回府，白耗子必要得意地翘首摆尾，天上掉馅饼似的，面上粲然不加掩饰“如若五爷在旁，定能一帆风顺，事半功倍……”这般那般。

　　真是让姓白的捡了个大便宜。

　　想来这个时辰，他多半舒舒服服房内呆着，好吃好喝唇边候着，反观自己落魄山林，几经嵽嵲，多少有些咽气不平———早知如此，合该带白耗子一起出行遭罪，不枉有难同当。

　　约莫觉得自己虚闹的心思好笑，展昭忍俊不禁，弯腰掸掸衣摆，再度往前。

　　耐不住性子的白五爷可不要真真寻来才好。

　　时下仍处春寒料峭，月牙在云后隐约地勾勒出一个圆弧。大半日的行程，风尘仆仆，白玉堂在马上颠来簸去，嗝了一肚子忿怨，两耳畔风声呼呼，咬牙切齿笑得更显阴测测。

　　及五爷寻得红皮猫儿一只，非与他大打一架，剥掉猫皮不可！

　　05

　　拼武论式，五爷从不肯落他人后。

　　夜间二人尚未出剑，仅来回拆了几招，先发制人的白玉堂觉察这官猫展昭，南侠之名不是虚表———白玉堂另有一番眼力，能暗中视物，虽不真切，却能分辨，同具一番好耳力，闻听六路，屡屡不爽。但，这官猫黑灯瞎火内依然身手极快，出招半点不含糊，起式相连惬如行云流水自在悠哉，信手拈来。白玉堂暗暗喝彩，说此人本领不在自个儿之下。

　　再斗了十多个回合，白玉堂渐渐眉毛上扬，薄唇紧紧抿成一线，活活一脸雷云布阵，凶神恶煞。展昭正儿八经见招拆招，却是表象功夫，实则避重就轻，深藏不露，处处留有后手，犹如打官腔只四面玲珑，八方圆滑。白玉堂狠拳捶在棉花上，有力难发，挥出又遭硬生生折返，憋得满腔愤愤。

　　不知官猫是试探，还是在消磨五爷耐心，莫不是瞧不起五爷？繁念既生，白玉堂怒极，寻常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手段皆使了出来。

　　白玉堂一双手摸索了千百个机关暗扣，自是十分灵巧，两掌翻转惊作穿花蝶影，亦犹秋风拂叶，拍落又是点指夹风，屈指成爪，防不胜防。白玉堂一心要把展昭擒缚，只把人频频逼退，挨至树杆，手再缠再绕，不休不止，展昭一晃两晃，影影绰绰，奋力挣脱，最终高高纵起。白玉堂紧咬其后，展昭迫发一箭，白玉堂反手扁指弹开，怎想又生一箭，哧———穿衣破袖，白玉堂分神之际，展昭趁机藏进茂密叶中。

　　白玉堂见状，亦随之躲入其中，心下冷笑，会钻五爷缝儿的猫，哪怕是山精鬼怪，不过一叶相隔，寻着你待五爷一把捉了，还不将你打回原形？

　　06

　　白玉堂已然立在山脚多时，栓好的马跺跺铁蹄，偶尔吭吭哧哧喷喷鼻息。

　　冷月无言，周遭亦无人气，唯听得山内不晓名的东西断断续续嘶哑着嗓子，拉扯可怖的咯吱声。

　　白玉堂从囊中掏出火折子吹燃，火光在浓稠的黑幕下闪烁，宛如半寸金齿倏忽分拨一蓬乌髻。白玉堂撩起下摆前进，缓行几里，足底的杂草越簇越多，急躁地踢去一旁，草与靴子相互摩挲嚓嚓作响。

　　白玉堂在踌躇。路上一心只念着追猫，许多后生枝节还未细展，如今转念，深夜贸贸然进山，寻到人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一来山深难觅，无法得知展昭身于何处，二来夜路难行，无目的晃悠，只怕彼此错身尚不发觉。假若不进，莫非让五爷坐山底下干等？左右成或不成，都是那猫铁爪下板上钉钉的一个笑柄。白玉堂心中默默千回百转，直叨念“冲动乃恶鬼”，着实害人。

　　左思右想未有停歇，白玉堂却遽然停步。他听见对面的草丛里传来咔嚓响动———鞋子踩在草根上的动静，来人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或是刻意让人知晓，正有一人，跋涉过山林草地，磕磕绊绊寻来。

　　促成一个不紧不慢，温和的调子。

　　白玉堂莫名地心悸，连带着手中的火折子，小小的火焰兴奋地跃高。

　　这一刻，倒真如开封府小院那晚一般。

　　白玉堂静静地伸出手。

　　07

　　手悄无声息触上一稍密叶，白玉堂凝神屏气，暗里蓄力。

　　是了。红皮猫就缩在这树的另一端，只要使劲一掀，或许便要与他真真切切打个照面。

　　然后，五爷须一击得手。

　　陷空岛至开封府，寻到展昭，灭猫威风，白五爷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白玉堂心底决意，猛地将茂叶往两处一捣。

　　哗啦。

　　08

　　哗啦。

　　半人高的草丛被人拨开，火折子大幅地摇晃。

　　“玉堂？”

　　“猫儿……”

　　展昭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方才望见燃着的火折子，遂朝亮光走来，只道是途经桡山的路人，怎料竟是白玉堂。

　　“你……”这时若问你怎会在此便显得愚笨了，于是展昭不禁牵出暖笑，“…………该料到你无论如何是坐不住的。”

　　白玉堂上上下下打量展昭一遭，挑挑细长的眉，盖灭火折子，眯眼乐道，活脱脱一时半会儿不抬杠不舒坦的语气。

　　“好一只泥浆里滚爬出来的猫，‘老泥猫’一类，五爷今儿算是长见识了，哼，让你这猫跑得快，合要吃些苦头，如若五爷在旁……”

　　展昭无奈地摇首，也不摆出生气或是偷笑的模样，乏力之余，存了一点“凶光”瞪他，然而只换来对方更肆无忌惮的笑容，充分暴露了自身色厉内荏，终究也跟着笑起来。

　　白玉堂牵着展昭走向马匹，一壁推他上马一壁道：“跛脚的猫儿还是好好坐着罢，回去了仔细上药，虽然伤了猫爪，五爷可以省心不少。”

　　“呃……”展昭闻言，僵了，似证明没事般，腰板不自觉挺直，迟疑须臾，慢吞吞应道，“…………你果然发现了。”他确是滚下斜坡那瞬间，崴了脚。

　　白玉堂亦上马，抖开缰绳，打马返程。

　　“当然。自是瞒不过你家五爷。三脚猫还是乖乖作我刀下鱼肉罢。”

　　展昭轻咳一下，悠悠地抬高右手，眨眨眼说道。

　　“白玉堂，对付你，无须用脚，一只手，足以。”

　　白玉堂几欲一口老血。

　　“展昭，待回了府，敢不敢与五爷比试！”

　　“甚好，正有此意。”

　　人声渐小，二人一骑已经去得远了。

　　09

　　一树叶茂。

　　有月光堪透云层，直直垂落。

　　掀开的树枝扫起一阵风，有只手以刁钻对的位置自叶间探出，按在白玉堂的胸口，不重，然而有力。

　　白玉堂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

　　他万般找寻的御猫，此时蹲在他的眼前———展昭眉梢略浮现几分得意，眸中尽显狡黠，嘴角噙着浅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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