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作者:未晏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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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无用书生意气


      英祥得了冰儿这些话的鼓励,不觉就惹了事。东家宠爱儿子,做柄戒尺不过是做个吓唬的样子而已,哪舍得先生真打!英祥却秉着“教不严,师之惰”的想法,有两回见柱墩儿不好好温书,背两句文章背得错谬百出,还和自己油嘴滑舌地顶嘴撒赖,一怒之下拿戒尺在他肉嘟嘟的小手心里狠狠敲了五六下,把这个娇生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手心肿起一层。

      头一次,东家忍了,旁敲侧击说了两句臭话,英祥性子也是拗的,假作没有听见。第二次,东家心疼得急了,找到英祥,怒冲冲把一串铜子儿甩到他面前的地上,跳脚道:“穷戆大!笃棺材!跑我们家抖什么威风!敢打我儿子!老子叫你做你才有的做,不叫你做你就给老子滚蛋!”英祥对他夹杂着吴语的恶毒语言半懂不懂,但是这话里、动作里侮辱的意思总是明白了,气得脸色雪白。也不肯去捡地上的一串铜钱,昂着首轻蔑道:“无知!”扭头就走,背后传来东家一连串的听不懂的骂声和自己学生假惺惺的哭声。

      回到家里,冰儿便怪他:“你生气跑路也就罢了,钱为啥不要?那也是你辛苦挣下的,白便宜了他们!再说,家里穷到这样,你去瞅瞅,米缸里还有多少米了!”

      英祥自小受宠惯了,读书又多读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很有几分肮脏(1)骨气,撇撇嘴道:“那几个钱,我还瞧不上呢!家里还有多少钱?我先去买米面就是了。几日都不曾吃肉了,以前嫌肉腻,现在倒馋肉了,我再去买点肉。你现在也需要滋补身子。这次妊娠反应好像倒比以前那次小?”

      冰儿递了只水桶过去说:“买米面不急,先到院子中间的井里帮我提几桶水,积了一堆衣服要洗呢——你又不会洗。我这次真只有一点反酸作呕,仅吐过两次,大约吃得太少,舍不得吐。”她自己说得笑,又道:“人哪,真是骨子里都贱,好吃好喝地伺候,吐得昏天昏地,如今拖着肚子还要讨生活,就顾不得了,胃肠子反而倒伶俐得很!”英祥刮刮她的鼻子:“我瞧你在这儿倒是如鱼得水了。”提着桶去打水了。

      到外头又与人家闹矛盾,院子里十数户人家共用一眼甜水井,彼此争多论少,各不相让。英祥的纨绔脾气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虽不屑与这些小门户的人相争,但是心里着实气愤,也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院子里一户做豆腐人家的男人,撸着袖子就上来推了他一把:“哟嚯!哪里来的东西!老子不揍死你!”

      英祥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长衫,看那做豆腐的男人裸着胸口一块块的栗子肉,皱皱眉道:“你不要得寸进尺!”那男人哪把这个文弱书生一般的白面男子放在眼里,挑衅地上前又狠推了一把:“怎么着!打你了怎么着!……”话没说完,他的胳膊被英祥的手一绕,身子扭向井口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英祥看准了他左脚站得更不稳,轻轻上前一勾,将他狠狠摔在井台上。撞到的是颜面部,鼻子当即歪了,额头也磕出一条大口子,霎时间血流了一地,扑在地上嚎叫挣挫着爬不起来。

      旁边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才咋咋呼呼地围着英祥叫嚷:“别让他溜了!唤保甲来!出事情了!”

      早有好事的女人到冰儿那里告诉:“你男人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怕是要拿到班房挨顿鞭子才能算完!”冰儿脸色一白,丢下手中还在整理的东西,跟着一群小脚女人往院子里去。

      小门小户里,不大计较什么男女大防,混杂在一起看热闹,冰儿上前,顾不得“授受不亲”之类礼教,挪开那卖豆腐人家的男子的手看他脸上的伤:额头上一寸长的伤口,好在不算很深,要了香灰掩了;鼻子血流不止,仔细查看才知道是鼻梁骨撞断了,冰儿道:“没大妨碍。——咦,你看那里谁来了?”趁那男人愣神的当然,手里一使劲儿,“嘎嘣”一声给他把断掉的软骨正了回去,陪着笑脸道:“对不住!伤您是重了些,不过好好养着,鼻子这里别随意碰,几天也就好了,没啥大事。”

      那人鼻血止住了,虽还在哼哼唧唧,到底来了精神劲儿,指着英祥鼻子骂道:“杀千刀的贼!今天不说清楚不算完……”正嚷嚷着,外面有人道:“保长来了!”一个着靛蓝长衫、黑绸子比甲的肥胖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路上人都弓着腰称呼“包三爷!”英祥一看,自己到这里安家时,也见过数面,正是这块地方的保长,名唤包彭寿的。那人站定在那磨豆腐的面前,皱着眉头一打量,才转眸向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包彭寿用力挥挥手道:“聒噪!这样我听谁的?”指定了一个人把事情经过说了,包彭寿这才重新回头看着英祥,说:“你办理户籍时我倒认得你的,挺文雅一人儿,怎么今日做这样的事?虽然你不是首先动手的,但把人打伤了,总该你赔钱。拿五百个钱,就彼此算了。”

      民间这五百个铜钱也不算少了,英祥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我出手伤了他,我赔钱也是该的,不过此刻身上钱不够,容我先欠着,日后有钱了定当赔偿。”冰儿却抬起头道:“没有这个道理!我已经把他的伤给治好了,有多大妨碍!何况是他动手在先,是他活该!”

      包彭寿抬眼看这说话的人,眸子却倏地一亮,转了笑脸道:“你是哪家的?”

      冰儿见多了不怀好意的神色,立马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撇过头道:“哪家的怎么样?说得在不在理吧?”

      “在理。”包彭寿笑道,“不过你们彼此不服,我也没法子。来啊,拿我的片子,送到衙门里吴头儿那儿,请他带两个人来,他们做公的人,最晓得什么事情在理不在理了。”

      这下,连卖豆腐的都急了,惨白着脸陪着笑说:“三爷!三爷!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我自己认了,自己认了!……”

      包彭寿似笑不笑地拨着指甲说:“人家要个‘理’,我就得给个‘理’!怕什么,不过是斗殴而已,又不是闹的人命官司!怕衙门的人活吃了你们?”

      没多会儿,巷子口晃过来两个人,一身皂衣,一脸痞相,过来歪着头横眉立目道:“包三爷,又挑小的们什么活计?”包彭寿得意地瞥瞥四周人敬畏的神色,躬躬身道:“两位头儿,大热的天过来,实在是辛苦。”从衣袖里摸出几枚大子儿塞过去,笑道:“我们这里两个人斗殴,彼此不服,要请你们吴头儿指教指教章程道理。”两名皂隶乜着眼睛瞥瞥英祥和卖豆腐的,冷笑道:“这什么名牌上的人?也值当我们吴头儿亲自指教?”其中一个拿手中的铁尺朝英祥肩头用力一敲,道:“你站得倒直!”

      英祥给这铁家伙打在肩膀上,疼得额角当即就冒出冷汗来。他虽有纨绔公子哥儿的高傲执拗脾气,但并不傻,很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随即也弓弓腰道:“我们这里惹事了,倒叫两位头儿过来辛苦,原该我们自己解决才是!我叫贱内倒茶来给诸位赔不是!”回头使了个眼色给冰儿。冰儿也明白过来,正欲回去倒茶,另一个皂隶冷着脸子道:“做张做智的干什么!我就没有走空趟儿的规矩!走吧,班房里坐坐,也不用大老爷开堂问,自然有人指教你们俩!”

      卖豆腐已然哭了起来,英祥自己也有些失悔,但事已至此,再塌了面子划不来,干脆拍拍衣襟,整整行头,不言声大步跟着两个皂隶走了。

      冰儿愣着神儿看自己丈夫跟着两名皂隶走了,保长包彭寿眉花眼笑地站在自己面前,先是扭头驱赶其他人:“走走走,以后少管这些闲事!”接着才回头笑眯眯道:“你大概就是博英祥家的吧?”

      冰儿觉察是他在捣鬼,心里的气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但是她如今毕竟要耐得住些,且自己现在一点后台的凭恃都没有,肚子里反而倒有个碍事的,若是如以前一样冲动,不知闹出什么惊天动地来,倒霉的还是自己。冰儿转身就走。包彭寿的冷笑声在身后传来:“哼哼,你莫要不识好!你男人进了公门,有苦头吃!你将来求我的时候还在后头!”

      冰儿猛地转身,怒声说:“你想怎么样吧?”

      包彭寿几步凑过来,瞥瞥周围没有人在注意,涎笑道:“不想怎么样……娘子身上好香,用的是哪个香粉铺的粉?哪个头油郎的头油?……”

      冰儿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油嘟嘟的肥脸上,忍了又忍道:“你正经点儿!我们一家子,可没有惹你!”

      包彭寿笑道:“娘子可惹到我了……惹……火……”他见冰儿一脸峻色,知道不必、也不能急在一时,撤开点笑道:“博家娘子,不要急,我会帮你。以后也是个来往的缘分。我就住在巷口第二进,要啥就来找我,邻里间本就该多互相照应!”

      他把自己当做那些没见识的蓬门妇人,冰儿恨得牙痒,冷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

      心急如焚地等到晚间,卖豆腐的男人一路扶着墙回来了,他家里的娘子哭天喊地地上前扶掖,见冰儿在门边还怔怔地看着,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就是你惹的事!”冰儿不及回嘴,屈屈膝道:“先头是我不好!我家当家的呢?”

      卖豆腐的似乎已经疲倦到极处,声音都低哑了:“还在班房(2)里。白天的事算了,都是苦人儿,活天倒了血霉!你赶紧地想法子弄他出来,再折磨两天,不知有没有命出来了……”

      冰儿在泪光朦胧间瞧见卖豆腐的男人的背影,倩老婆扶着,仍是佝偻着,背上衣服一道一道暗色痕迹,冰儿小时候挨过藤条和鞭子,知道这是用它们抽出来的血迹,更知道抽成这样子会有多疼痛,心里揪得紧紧的,此时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想了想还是披上一件外衣,到巷口第二进的包家求援。

      包彭寿坐在客堂适意地呷茶,俄而轩起眉毛,充满得色地打量面前站着的这个可人儿:眉眼五官无一不可入画,而不施脂粉却天然白腻的肌肤更是连江南都少见,唯一的缺陷是阔腿裤子下露出的是一双天足,这就没有那些金莲尖尖的小脚女人惹怜了。瑕不掩瑜,纵使是这样,若是能一近芳泽,也定有销魂之感。包彭寿清了清嗓子,朝唾盒里吐了口痰,方始拖着音调道:“蒙乡邻不弃,委我做这个保长,知道的说我处理这些大小事情着实不易,不知道的还当我从中得了什么好处。难啊!”

      冰儿听他做作自夸,心里厌弃得紧,不过这些年来磨砺,亦知道什么时候当学会低头,晓得此时应该捧一捧他合适,虽则自己还没有主动拍过马屁,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总是见识过的,因而垂首道:“包三爷平日里多辛苦。今日我家的事情,也怪我们俩无知无畏,此刻我丈夫还在班房没有回来,我左右寻思,也只有包三爷可以帮我这个忙,所以厚着脸皮前来求告。少不得还要请包三爷辛苦了。”

      包彭寿听她莺声燕语,心里无比熨帖,见客堂里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杵着,别过头对她皱着眉毛说:“怎么这么不懂事?既来了客,还不到厨下开点心来?弄细致些,别塌了面子。”小丫头见这情形,恍然大悟过来,忙不迭跑开了。包彭寿这才起身,凑到冰儿身前,压低声音笑道:“博家娘子真是可惜,这样齐楚的好人材,怎么落入这样的穷门小户?”

      冰儿后退了半步,忍着恶心陪着笑脸道:“包三爷自重。这里地方虽大,也保不齐会让三奶奶知晓。”

      包彭寿笑道:“她从来不来管我的闲事。”手伸过来捏捏冰儿胳膊上的衣服:“穿得太少!别着了风寒!我那里倒多几段料子——最好的纺绸!你要不要看看?……”

      冰儿见他神色越发放肆,不得不躲开,正容警告道:“包三爷,今日我虽是来求告的,不过,穷门小户,也有自己的骨气。”

      包彭寿不由变了脸色,冷笑了两声,返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捧起茶碗道:“既然如此,我也没甚能耐,娘子自己寻路子去吧。”

      冰儿气得发颤,忖了忖自知今日若不让他占到便宜,他定然不会开口去解救英祥,可自己若在他手里腌臜了,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来得痛快。此路不通,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她又是素来勇气卓绝的人,并不与包彭寿多言,转身离去。

      自来到兰溪,她第一次前往县衙,人定时分,路上只稀稀落落数人而已,见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在外头奔波,都忍不住诧异地回头瞻望。冰儿顾不得这些各异的眼色,拉住一个打更的老汉,福一福身子问道:“大伯,请问县衙在哪里?皂隶们值班的班房又在哪里?”更夫诧异地望着她,问道:“小娘子,这大晚上,你去那里?!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冰儿忍着眶中的眼泪,又福福身子道:“我知道,我丈夫无辜被捉拿进去,今儿我若不去,不知他会被折磨成什么样,能不能有命出来。若是今日不成,我也只有明天去敲击堂鼓,上告县令一个法子了。”

      更夫叹息一口道:“可怜!可怜!那里的皂隶,与各班衙役、各房书吏、刑名师爷等都是一气儿的,明日敲击堂鼓,不但无用,反而惹得他们恼羞成怒,更为不好。只是你孤身一个女子,还是要当心,那里头……”

      他不说,冰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此刻龙潭虎穴亦要去闯,问清了地点,好好思忖了一会儿,毅然朝县衙班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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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肮脏此处音kangzang(均上声),意为高亢刚直貌。如“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我衰復多病,肮脏不宜世。”
    (2)班房:班房最开始指的是官衙或私人府第里的差役们值班或休息的地方,后来这地方用来临时关押犯人,但并不是正式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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