荭草涧边生

　　墨戍的草屋成了我的新家，我有了多病却慈爱的姑姑，勤劳且温柔的哥哥。那梦魇般的冬天很快过去。桃红柳绿，遍了郊外的田野，泥土的清香和着春草的芬芳迎面扑来。墨哥哥已不是夜香郎了，他帮乡下的富户牧马放牛。而我每到晌午时分，都会挎起冒着香喷喷热气的食篮给他送饭。
　　远远的便见他牵着在涧边饮水的黄牛，峻拔的立在那里，映着周遭或浓或淡的绿色，清新如画。墨戍看到我，深邃的眼便明亮起来，笑容在古铜色的脸庞上绽开。
　　然后我在潺潺的溪畔摊开食盒，将那冒着热气的馍递一个给他。
　　“你吃过饭吗？”他问。
　　“我吃了两个呢。”我边笑着点头，边用舌尖舔了舔牙缝中的野菜叶。
　　我随手拾起身边的青青嫩草，又去溪边采集五彩野花，编了花环，挂在阿黄的角上。
　　他怨道：“怎么不给我做一个？”
　　我眯起眼，笑道：“阿黄最漂亮，你哪里比得过？”
　　睁了眼，望着他：其实他一点也不丑，相反的——很英俊，那是只属于男子的美；明月般的神朗，绿玉般的谦润——我心里总是这样暗暗的赞许，但口中却从来都是讥诮。
　　但墨戍总是大度，并不会因我的讥诮而生气；却更加的宠溺我。
　　春寒料峭。一夜大风刮去了屋顶的几层茅草，虽然墨戍已在尽力修葺，草屋在随后的几个漫漫寒夜中依显单薄。
　　我裹着破旧的棉被，光着脚丫站在他的床帘外。
　　“我好冷。”
　　“拿去。”他丢了一床被子出来。
　　“那……你不冷吗？”
　　“好啰嗦。”
　　我打着喷嚏转身回到内屋。
　　结果却很糟糕，我还是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风寒。是夜，听得耳边北风呼啸连连，抬眼望着他细圆的鼻孔，感受环绕周身的暖流，竟舍不得就此睡去。
　　“快点睡吧。”他忽睁了眼，“看什么？”
　　“你的鼻孔长得好奇怪。”
　　他嘴角隐着笑意，“那也比你下雨接水强。”

　　他的怜惜常让我感动得落泪：世上恐再无一人待我如他这般好；但他又不会因怜惜而娇纵我，故流泪的理由往往缤纷起来，譬如偷懒。
　　黄昏时分，他赶了牛回来，沐了一身金灿灿的落日余晖，
　　“今日的字可练妥了？”总是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像个父亲般持重的口气。我乖乖的捧上洗得退色的巾子，扭着身子羞惭道：“还差那么一点点……”
　　他拿起桌上的帖子，赫然怒道：“分明就是只写了一点！”
　　“我认得就是了，学什么写字……”我在一旁小声叨念，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用极快的速度撕碎了字帖，道：“不学就算了。”
　　“不不不，我练就是……好哥哥……好哥哥。”我带着哭腔。
　　“好。不写完这帖今夜不许睡觉。”
　　我挂着泪珠，委屈的点点头。
　　他在院子里劈柴，我就埋头在案上写字，读书。有时候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让我一个女孩家识字念书的。
　　“墨哥哥，”
　　他扭头斜瞥我。
　　“你是隐士吗？”
　　“什么隐士？”
　　“我刚刚看到白居易的《中隐》诗中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你学问那么好，又习得一手俊美的好字，不去考取功名，隐于朝堂，只在这山水中做个小隐，实是浪费了啊。”
　　“我一个粗人罢了，哪里是当官的料。”他口中虽这样说，却分明强忍着得意的笑。
　　我不屑的撇嘴，“那我一介女流，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书本上费神呢？”
　　“书绝非炫耀的资本，只为求得心中的安宁罢了。即便是女子，也要做腹有诗书气自华之人。”
　　其实对于墨戍的不慕功名我还是知道一些缘由的，那便是因为他的姑姑。

　　姑姑是墨戍的养母，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她对我总是和蔼温柔，说话都是悄悄的，对墨戍却极其严苛。墨戍的诗文礼仪皆是姑姑所授，但却又禁止他出去扬名显达。
　　这日，她将墨哥哥和我叫到床边，看了看我头上斜插的竹簪，吃力的说：“荭儿已经是大姑娘了。”
　　“是啊……昨天是墨哥哥帮我行了荆礼。”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场荆礼是足够我一生回味和珍藏的，而在当时，我只是脸色微红的简单的述说着过程和感受。
　　仿佛一杯陈年佳酿，刚刚下咽时，只是口含余香，一个时辰之后，便被熏得飘飘欲仙，人事不知了。
　　那是依旧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蹲在溪涧边编织着绚丽的花环，墨戍忽然从身后轻点我的脊背。我回头看时，见他手中把玩一根竹簪。
　　“送我的吗？”
　　他点点头，道：“你还记得去年此时此地，我对你说‘兄要为你行荆礼’的话吗？”
　　我在亮得发白的阳光里望见他洋溢的面容，泪忽而淌下来，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
　　“哎，怎么哭了？”他说着轻轻挽起我那散在背上的长发，将竹簪插在发间。
　　“我……我是怕日后再被风卷了茅草，墨哥哥不肯收留我了。”
　　墨戍失笑道：“傻丫头，日后自然有人收留你。”
　　我低头凝神望着一株打了蔫的小花，用手指轻轻碰触它的嫩蕊，微微叹了口气。

　　“你嫌弃仪式简陋吗？”姑姑听罢我的讲述，笑着问我。
　　“我……老天爷和土地娘娘为证，哥哥亲手为我插簪，我怎能嫌弃简陋……荭草命薄如纸，若不是姑姑和哥哥，恐怕我成了没牙的老太太还没行礼呢。”我心下转念，若不是他们，我恐怕早就没命了，哪里还活得到没牙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