荭草涧边生

　　夏日的午后的阳光灼灼逼人，莲花池里的蜻蜓都在荷叶上小憩。半池的金莲怒放，灿烂的人睁不开眼睛。水镜师姐去山下化斋了，我独自蹲在菩萨殿旁的垂柳下看蚂蚁搬家。轰轰的远处几声闷雷，我惊了一下，豆大的雨点已经落在了身上。刚要转身躲进菩萨殿中，庵门” 彭”的大开，水镜师姐惊恐的圆睁着大眼。我从没见过水镜师姐这么狼狈的样子，汗水湿透了蓝衫，脸色苍白，尚来不及多说一句，她便摔倒在台阶上。
　　雷近了，从闷哼变成巨响，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天空像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雨决堤而出。门外马声隆隆，一道白光闪了眼睛。不是闪电，而是刀剑。高头大马上披着红色斗篷的将军，挥着白刀大叫，
　　”老尼滚出来！”我现在明白是什么让水镜师姐如此的惊恐——她如今正在我怀里悠悠的张开眼睛。
　　”荭草，他们……杀人的……”
　　师太们鱼贯而出，平素吃斋念佛的她们何曾见过这样的恶煞。除了唯唯诺诺的” 阿弥陀佛”，她们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流成河的血，那是最勇敢，也是我们最敬畏的惠质师太的血。因为她上前和威武的将军理论。
　　后来再发生什么我已不记得，只希望这梦魇早早过去，我还能回到虽清苦却宁静的生活中去。然而那平静如田园般的生活确是一去不复返了。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和水镜师姐换了位置，她抱着我的头低低的啜泣。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落在脸上，还留些温度。
　　我侧眼看了下四周，周围寂静得让人心寒——除了雨声再无其它。士兵身上闪亮亮的银甲仿佛比刀剑更加刺眼，更刺眼的却是那树下站的二十余个玄袍的僧人。他们都蒙了眼，低了头，任雨水从他们光亮亮的头上流下。
　　红袍的将军突然狞笑，像寒夜中坟墓的乌鸦般让人心悸。僧人们被剥了玄袍，白白的一片肉，赤裸裸的站在那里，呜呜的哭。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小衣也渐渐离了我，转身看到的不是水镜明亮的眼却是亮闪闪的甲片。不远处传来水镜的尖叫，”不！她只是个孩子！”

　　雨雾中，僧人白白的身体缓缓的走向我。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霎那间，疼，彻骨的疼痛……
　　银光穿透了眼前的红云，我分不清是天上的闪电，还是士兵的银甲……可惜都不是，是带血的白刃穿过僧人的身体刺向我的胸膛……这次，反而没什么疼痛。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觉得一片白光，不知道是到了天堂还是地狱。物体由模糊变得清晰，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可是当看到眼前的情景，我震惊于活生生的人间炼狱。一片白花花的裸尸横在庵门的空场上。他们的身上满是血痕。我的视线不禁又模糊了。即使是鲜血也洗不净这佛门的耻辱。
　　而我的水镜师姐，她蜷缩在我的身边，身体冰冷，她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了……眼泪一滴都流不出来，我咬着嘴唇，全身都在发抖。
　　庵门外又有马蹄的声音，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忍着胸口的剧痛，脚像踩了棉花一般。我踉跄着奔向神妙庵墙下的狗洞。
　　这个洞我跟水镜师姐挖的，为了偷溜出庵去山上玩。如今，我趴在洞口，远远看了一眼水镜，
　　“师姐，再见。”我喃喃自语。

　　从神妙庵逃出来后，我便还了俗。从前惠质师太讲经的时候常说，佛能普度众生，劝人放下屠刀。可惜的是一生吃斋念佛的她却死于屠刀之下。

　　每当我想起红衣将军和银甲士兵狰狞的面容，我都会不寒而栗。没有仇恨，卑微的我根本不配仇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耳边别根稻草，跪在街边。我宁可卖身也不愿乞讨。因为乞讨往往让我想起化缘的日子，但它们又有本质的区别，那是崇高的信仰与残酷的现实的差别。
　　街边跪了半载，始终乏人问津。偶尔好心的路人扔半个馍馍都让我感动的落泪。当那顶华轿停在我面前，我只觉得耀眼。轿中珠光宝气的小姐柔声说，”且为锦书。”于是，我跟着这顶华轿进了玲珑有致，巧如天宫的庭院。
　　不过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那雍容的主人，因为我不过是个粗使的丫头，每天只在前院打扫房间，锄草浇花。日子过得虽劳累，却远好过在外面食不果腹。
　　春看桃花映日，夏听雨打残荷，转眼已入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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