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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树梅花
夜阑人静,披星洞后伸手不见五指。明轩悄然无声地落在一口深井旁,拈起一枚石子射入井底。听见石子入水,他低声唤道:“无绝,你还支得住吗?”
明轩侧耳细听,良久,井底才传出无绝颤抖的声音:“师兄•••放心,小弟•••小弟能撑住。”
明轩容色如常,语速却不禁加快了:“这寒水井每个时辰都有冷暖两股水流交替,这样忽热忽冷,功力再强的人也受不了的。你何苦抵死不认错呢?”
无绝勉强调整内息,未及开口,便听明卓群声如洪钟道:“不错。你毕竟年少,只要肯悔改,为师自然给你机会。”
明双跟在父亲身后,满怀歉疚地望望明轩,低头不语。明轩浑若无事,毕恭毕敬地退到师父身后。
无绝奄奄一息,语气却坚定不移:“弟子并未犯错,又怎样悔改?”
明卓群面无表情道:“好,没想到我明卓群能教出这样硬气的徒儿。门规虽不可废,但为师念着几分师徒情分•••”他话音未落,忽然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明卓群耳功极好,竟能听到披星洞前传来轻轻爆裂的声音。他心底惊疑不定,莫非出了非常之变?
三人茫然不解地东张西望,明双率先嚷道:“梅花,是梅花!”
三人绕到披星洞前,果然,苍茫夜色中,无绝栽下的玉蝶梅花正竞相绽放。数百花枝微微颤动着,丝毫不畏寒冬腊月的严寒。枝上花蕾缓缓舒展,发出轻轻的炸裂声,宛如恋人夜半无人的私语。
三人叹为观止,明双情不自禁地欢呼道:“太美啦!爹,大师兄,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儿!”她欢呼雀跃,正要奔向花丛,忽然发现了父亲威严的目光。明双勉强收步垂头,退到一旁。明卓群低喝道:“回房。”
明轩始终默不作声地跟随师父,却也忍不住频频回望。只见梅花开得如云蒸霞蔚一般,在夜色中更显得圣洁动人。寒风送来阵阵花香,令整个披星洞宛如蓬莱仙境。
披星洞中灯火通明。明卓群高踞宝座,面沉似水:“轩儿,你向来懂规矩,为什么私闯禁地?”
明双忐忑不安,哀哀切切地央求道:“爹,你就饶了大师兄这次吧•••”
明卓群置若罔闻,明轩朗声道:“弟子特来领罪,甘愿受师父发落。”
“你想放无绝走?”
明轩仍无惧色,缓缓摇头道:“弟子明白,即使无绝逃到天边,师父也能将他带回。”
“既然明白,那为师不在洞中的时日,可有什么异样吗?”
明双一惊,期期艾艾地问:“爹•••爹都知道了?”
明卓群敛起怒容:“说。”
明轩沉默片刻,从容跪倒:“弟子知错。师父出门不久后,弟子违犯门规,私自收留一个受伤的女子,后来将她放走了。”
明双慌忙下拜道:“爹,这是女儿的错。那姑娘落马昏迷,是女儿不顾大师兄的反对,把她带回来了。”
“不。”明轩毫不动容,斩钉截铁道:“弟子违犯门规已是不该,又怎能让师妹承担罪责?”
“你•••”明卓群脸色铁青,责问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我披星洞的顶门大弟子竟然这样跪下了,就为了•••就为了一个女子?!”
“爹,爹您别生气,大师兄不是这样的!”明双急泪迸流。明轩抬头,缄默不语地望着师父,一双墨玉棋子似的眼睛里,徐徐划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哀伤。
明卓群气喘吁吁,许久才冷若冰霜道:“好,念你初犯,双双又为你求情,就罚你面壁三日。”
明双霎时羞涩难言。明轩从容不迫地退开,自去后山面壁思过。他玄黑的衣襟在寒风中飘动着,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便是腊八节,京城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气洋洋,祭神、煮粥,忙得不亦乐乎。正巧天公作美,在黄昏时分降下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佳节降瑞雪,可谓双喜临门,引得许多宫眷兴致盎然地去南花园赏雪。远有琼楼玉宇,近有水榭楼台,南花园中笑声盈耳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娴宫外冰天雪地,女史宫婢们各去游玩,岳氏主仆却足不出户。凤仪在炕桌旁正襟危坐,信手翻阅着一本棋谱。吟儿半坐在对面,手捧一本《花间集》,若有所思。
二人心知肚明,这晚便是梅玉蝶初承恩泽之时。凤仪心中五味杂陈,吟儿更是怔忡不安,反复回想嫂嫂近几日的一言一行。
直到掌灯时分,凤仪犹自心不在焉。吟儿突然惊呼:“糟了!”话音未落,她已面无人色地跑出文娴宫。凤仪心中疑窦重重,便疾步跟去。
千杰议事方罢,便迫不及待地要回紫微宫。内侍大总管一边传辇,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万岁爷,清平郡王已经进城了,不知您何时传见?”
“迟些再说。他表面是来给母后祝寿,谁知有没有别的心思?先派几个老成的人跟着,看他有什么动作。”
千杰一路心痒难耐,登上殿前的石阶时,却不觉停步。只见寝殿的妆镜台边,梅玉蝶背身而立,似在欣赏自己闭月羞花的娇容。她不施粉黛,身穿碧绿的窄袖长裙,腰垂结成梅花状的宫绦,越发显得淡雅如仙。内侍大总管想要通传,千杰挥手拦住。他像凝望着绝世奇珍,蹑手蹑脚地含笑靠近。
内侍大总管见状,早已心知肚明,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
玉蝶不知想到什么,微微露齿一笑。千杰望着那楚楚纤腰,粼粼贝齿,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他想轻轻拥住玉蝶,玉蝶冷不防地转身,竟从他双臂间溜开了。千杰一怔,哈哈大笑:“怎么了?朕听说,你有新鲜花样给朕瞧?”
玉蝶万福道:“臣女曾习得一套剑器舞,万岁有兴趣观赏吗?”
寒冬腊月,玉蝶额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千杰笑道:“初次单独见驾,也不用这样紧张。”说着便要牵她的手。
“万岁•••”玉蝶心慌意乱地避过千杰的手。
千杰抚掌大笑:“好,你的舞姿必定胜过白乐天诗中的那位公孙大娘!”
玉蝶敛衽起身道:“万岁取笑了。”说罢,她抽出一把宝剑,翩翩起舞。
千杰看玉蝶在剑影中舞步蹁跹,宛如一只跃然欲飞的玉蝴蝶,不由鼓掌赞道:“好一段翩若惊鸿的剑器舞!”玉蝶嫣然一笑,更将宝剑舞得花团锦簇。
千杰正看得兴致勃勃,殿前却传来阵阵吵闹声,惹得他厉声喝问:“是谁?敢在这里胡闹!”
吟儿不顾一切地冲进寝殿,一双布满惊恐的眼睛瞪着千杰。说时迟,那时快,千杰未及怒叱出声,他身后的玉蝶突然柳眉倒竖,毫不犹豫地将剑锋向他刺去。几乎与此同时,尾随而至的凤仪也闯进了寝殿。
千杰对玉蝶的行刺浑然不觉,本能地微笑着靠向凤仪身边,仿佛一个历尽磨难终于重归故土的游子。他既没发现吟儿惨白的脸色,甚至不知道,因为不由自主地靠向凤仪,他才侥幸避过了玉蝶追魂夺命的一剑。直到凤仪和内侍大总管不约而同地惊叫,千杰才不明所以地止步回头。
只见玉蝶横剑向颈间一抹,血珠四溅,瞬间便将衣襟染成殷红。吟儿的泪早已夺眶而出,却不敢上前,眼看玉蝶宛若一片霜打的秋叶,荡悠悠地飘转着倒地,手中依然紧握着长剑。
剑锋上触目惊心的鲜血,众人面如土色的神情,婉转委地的绝代佳人•••眼前这一幕令人魂飞魄散,濒死的玉蝶却笑靥如花。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只有吟儿明白,她是在低唤一个名字:“无绝,无绝•••”
南花园中的玉蝶梅花忽然怒放了!一枝,两枝•••十枝,百枝,千枝!无数粉雕玉琢的花萼凌风傲雪,沁人心脾的花香随着凛冽的寒风飘满皇宫的每个角落,连宫外路边的梅花也纷纷吐蕊,它们受到雪气的氤氲,绽放得倍加光彩照人。当天便有不少官员上表歌功颂德:腊八节天降瑞雪,梅花盛放,来年必定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无绝在寒水井下已有两天两夜。昔日轩轩如朝霞举的美少年,如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手足被缚,襟上仍簪着那枝梅花。披星洞前馥郁的花香飘到井底,唤醒了昏昏沉沉的无绝,他贪婪地嗅着花香,不禁痛哭流涕。一入宫门深似海,他满心甜蜜地栽下大片梅花林,今生却再也见不到魂牵梦萦的玉蝶了。
“娘子••••••”无绝呜咽着。往事,丝丝缕缕,尽上心头。
那是他们最初的欢乐。他奉命进京,在骁骑营中做了披星洞的线人。她是已故大将军的掌上明珠,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常与父亲的旧部来往。骁骑营的训练场上,她舞刀弄剑,他装得弱不禁风,却温文尔雅。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彼此注意了,相识相知了。
在爱侣面前,他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她只幽幽一叹:“我早知你不是寻常人。”两人在无人处对酒当歌,拔剑共舞,双剑相交,和鸣铿锵。他们给这段剑器舞取名“凤凰于飞”,喻二人比翼双飞之意。
那样的天造地设,那样的情深意重,最终只落得劳燕分飞。无绝已身心交瘁,气若游丝。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了玉蝶英姿飒爽的身影。她回眸一笑,抽出长剑,再次舞起那段美轮美奂的“凤凰于飞”。无绝如释重负地一笑,静静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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