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谁家囡

　　洪宴声背起阿楚，前行几步，去收那还钉着白狐的长剑。白狐如雪的皮毛早已被鲜血染成赤红，两只凝碧一般的眼珠还带着残存的生气，但身子已冷透了。
　　洪宴声皱着眉，看那狐血小溪一样沿着倾斜的剑身向下滴淌。他啧一声，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纸，口中含糊地念了几个词，而后向符纸吹一口气，那符纸便获知了前行的路线一般，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在剑上。
　　沾满剑身的血好似火油，而那张薄薄的纸则是火种，二者一触碰，便“呼”地燃起大火。火焰是莹莹的蓝色，看起来冷冰冰，却带着炙人的热气。
　　阿楚伏在洪宴声背后，把小巧的下巴搁在师父清瘦的肩上，黑亮的眼里映出蓝色的火苗。
　　师徒两个没有交谈，静静地等待那火焰熄灭。阿楚觉得这样的沉默令人感觉到压抑，却又不敢打破它。她觉得像是等了一整个年头一样漫长。
　　而事实上，那火焰仅仅燃烧了不过一两个瞬间的长短。

　　火焰过后，那把剑干净得像是从不曾沾染过血，而白狐身上的血迹亦不知所踪，洁白的皮毛完好如初。洪宴声这才将剑拔出，又拽住狐狸的尾巴将它提起来，簌簌一抖，换捏住它的后颈皮，提着离开了竹林。
　　“师父，还要这东西干嘛！”阿楚一看见它就想起贼鬼，气不打一处来，“扔掉算了。”
　　“这皮毛是上等，交给青莲镇的匠人，给你做个短披风正相宜。你不是总嚷着说冬天衣服不够暖么？”
　　阿楚撇撇嘴。师父对她就是这样，心思细腻得仿佛丝线，她随口说了什么他都记得，而自己还总是闹小脾气惹他生气，仗着自己受宠便无法无天，想来真是有几分惭愧。
　　她便不再做声，又把下巴搁在师父肩头，双手环过他脖颈，略略收紧些。
　　离得近了，她有点毛躁躁的鬓发便蹭着了师父的耳朵，师父便歪了歪头，凉凉的额角蹭了蹭她的，轻笑：“别闹，痒死了。”
　　她也笑，故意将手臂又收紧了些，用额角与他抵力。
　　师徒两个晃晃地走，路线像打斗过后的竹林一般，歪七扭八。
　　而月亮低低挂在天边，追在他们身后，皎洁如雪。

　　眼看就要穿过竹林，回到他们住的地方，洪宴声却突然顿住了脚步。竹子将他的视野隔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首尾相连，却还是能看得清不远处的火光。那火光几乎舔到天边，又仿佛连绵不断的晚霞，灿烂得好似要迎来又一个白昼。
　　“师父！”阿楚低低叫了一声。
　　洪宴声立刻伏低身子，将他们二人掩在草丛后面。
　　竹林外面正熊熊燃烧着的，正是他们居住的那幢小小竹屋。竹屋易燃，已经被烧得只剩一副架子，竹子燃烧时的吱嘎声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火星迸出。
　　“师父——”阿楚又凄凄叫一声，却被洪宴声飞快掩住口，按着被迫伏得更低了些。
　　紧接着有陌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十分不耐烦地嚷嚷着：“……寻什么秘术？我看八成又是主子做的什么春秋大梦！说什么东方异动，必有大事发生，眼看将近月余了，也没见什么异动啊大事啊，倒是乌泱乌泱的精怪到处都是，要我说，别是天上玉皇大帝放了个有声儿的屁，却累得我们这些凡间生灵瞎忙活一场。”
　　“呆子！你懂什么？这制棺秘法乃上古奇术，岂是寻常手段便能轻易得手的玩物？歧山巕山子隐山及其他地方的精怪们几乎倾巢而出，就连人间各路术士都得了风声，我们好不容易寻到这里，谁料你竟失手烧了这破房子，打草惊蛇，若那师徒二人溜之大吉，失了线索，看你如何跟主子交待！”
　　“反正这破房子我们里外搜过了，根本没找到那什么秘术的半点蛛丝马迹，留着屁用没有，烧了倒干净。回去大不了说那什么人早就逃了，只留了个空屋……”
　　“哪有这样的道理？回去主子罚你可别说我不帮你求情啊。不过话说回来，这房子烧便烧了，谁让不止有个‘打草惊蛇’，更有个‘引蛇出洞’的词儿，说不定咱们在这儿多等一会儿，那屋子主人会回来救火的。”
　　……
　　往下那两人又说了什么，阿楚已经不想再听了，她紧紧抓着师父的手臂，眼里挤着满满当当的泪珠。若不是被师父死死箍在胸前，她一定早冲出去与那两个人拼命了。
　　那竹屋是他们的家啊，七年来给他们遮风避雨的地方，即便在冬天也会被师父弄得格外温暖，一点风雪也不会透进来，而在夏天只要打开竹篾编制的窗子便格外凉爽，师父会轻轻摇着蒲扇替她驱赶蚊虫，旁边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艾蒿苦香。她和师父总在这里嬉笑打闹，师父有时会故意把她的小辫子扎得乱七八糟也不告诉她，只顾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偶尔十央与殷十六的拜访，十央会给她讲各种稀奇的故事，而殷十六总是带给她奇特的小玩意儿；月夜下她和阿牛排排坐，香喷喷地啃着师父带回的烤鸡……
　　这承载着她最重要的回忆的地方，居然就这么被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要寻什么狗屁秘术的精怪一把火烧成灰烬。她不想去问缘由，不想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她只想冲出去，她一点也不甘心自己的家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毁于一旦。
　　洪宴声再一次用藏着剑芒一般的眼神警告她不许妄动。
　　凭他的手段，斩杀眼前这两个精怪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却不能出去。
　　就像他们所说，引蛇出洞。
　　他若在此时出现，说不定正遂了他们的意，若到时出现一堆援兵，或者其他什么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术法就大事不妙了。
　　这个藏匿在大山深处的慕龙潭，曾经让他认为是最安全不过的居所，可是自从阿楚复生以来，他便晓得这里已经不能再作为藏身之处了，他们必须要离开。
　　而现在，不过是逼着他将离开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他随手做了个小小的屏障，将自己与阿楚的气息声音全掩了去，悄悄地离开了。
　　直退至慕龙潭下的断瀑，藏身到了断瀑后面的一方低矮岩洞里，他才终于舒一口气，放开一直被自己箍在胸前的阿楚。
　　阿楚被匆匆丢在白狐身上，柔软的狐毛倒保护了她没被地上坚硬的石头硌到，她吸了一下鼻涕，飞快地爬起来就要往外冲，没跑两步便又被师父揪住了。
　　“洪阿楚，你若跑出去，我们就都完蛋了！”洪宴声压低声音，却凌厉异常。
　　“可是师父，慕龙潭……”
　　洪宴声叹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顶，声音又柔软了：“就当我们提前远行了吧。行程太过仓促，我们来不及与那里道别。”
　　阿楚听了他的话，默默地坐下了，不再向外冲。
　　洪宴声这才从怀中取了一张符纸，草草地折个纸燕的模样，念两句简短咒法，使它活起来似的，冲破断瀑，向着山外飞去了。
　　“是给十央的么？”
　　“唔，也来不及跟他道别了，先这样告诉一声，若情况缓和，再找他与我们相见便是了。”洪宴声猫着腰在低矮的岩洞里前行几步，在更深的黑暗处摸到一个久弃不用的火把，试了试，居然点着了。
　　只是两人大概都想起了方才被烧毁的竹屋，对着火光有些不自在。
　　两人周边不大的一块地方被照亮，与洞口相反的另一端却还笼罩在黑暗里，仿佛很深的样子。阿楚“咦”一声，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
　　洪宴声追在她后面，一手将火把举得高些，一手还拖着那只死狐狸。
　　“师父，不如扔掉这东西吧，我不要什么披风了。”
　　“不行。且不说披风，这尸体丢在这儿也不安全。继续走，这是条暗道，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我们从这儿，应该能顺利离开乌峰。”
　　“哦。”一听要连乌峰都离开了，阿楚情绪更加低落。
　　洪宴声忽然蹲下/身子，将下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小阿楚，不怕的，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到那时你会是不同的你，一定会变得强大，一定不会再怕那些精怪，一定能守护自己喜欢的东西。而现在，我们不过只是要走上另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而已。”
　　小阿楚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师父的眼睛。师父的眼睛里又显露出那种仿佛剑芒一般的锐气，仿佛仅仅如此便能披荆斩棘。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那剑芒一样的锐气会不会也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
　　会的吧？如果不是现在，那便在不远的将来。
　　而且是跟师父在一起，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忽然上前搂了楼师父的脖颈，又从他手里接过火把，神气十足地一挑眉，笑起来：“那么，我来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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