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如风(下)
程希如与徐凌风是职场中狭路相逢的陌路人。
她已是国际知名审计事务所的合伙人。
他也已是蜚声中外的机械制造企业华一重工的副总工程师。
他们都可以算是事业有成、生活富足的精英人士了,而且又还都那么年轻,正是有大把大把的美好人生可以尽情享受。可是,为什么心却已那么苍老,那么迟钝了,是缺了爱吗?
她毕业后没几年就嫁了人,对方是世交,知根知底,家境优渥,工作体面。
他也在五年前娶了妻,对方是同事,贤淑温婉,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日子平淡无波,总觉得是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爱吗?在这浮躁的世界里能找到一个踏实的伴侣已实属不易,爱,太遥远,太奢侈。
他们的重遇竟是那么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华一准备上市,需要一份亮眼的财务报告,她凭着在业内绝佳的战绩争到了那项目,于是便在炎炎夏日里来到了华一。
那乍然地相见并未有丝毫的心理预备,他们俱是呼吸一窒。他紧张地就像个初入学堂的新生那样与她握手,手心微汗,声音里含着旁人并未察觉的颤动:“你好,我叫徐凌风。”她无声地笑了,似一抹淡然的粉荷,她用仅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低回答:“我知道。”
审计很枯燥,很乏味,那个世界里只有数字,冰冷的数字,无穷无尽的零至九的任意组合,还有永无休止的加班复加班。
他自从初见后再没露过面,一应事宜都是与助理沟通。躲我?她的嘴角牵起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她每日都要在华一奋战到万籁俱寂方肯罢休,因为她是不知疲倦的工作狂人,更是因为年底落袋不菲的盈利分红。
是幸亦或不幸?他们又巧遇了,都是收工后取车,他的车与她的紧邻。夜色浓重,地广人稀,避无可避。僵持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十多年后第一次没有旁人在场的相遇,多年前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心中只沉淀着淡淡的伤感与遗憾,却终究再也追不回当年的情怀。
他似是不愿再多看她,一味低着头,紧盯着那纤细手指上圈着的银环,问:“你,结婚了?”
她默默点头。
“有孩子了么?”他心里头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老同学重逢的循例寒暄,还是旧情人再遇的心有不甘。
谁料她却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
他神色有丝尴尬犹豫,话也说得不若平日般爽利:“我太太……身体不好。”
她了然,想要说些宽慰之语,可又忽似如鲠在喉般,生生地刺疼。
终是不了了之,扬镳分道。
项目最后一天,明天团队就要全部撤出了。她故意拖拖拉拉整理着数据资料,直到其余人都各自走了,她又多捱了半小时才终于站起身决定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在盼什么,她的心里明明涌动着浓重的渴望,可是她却不愿不想不敢去承认,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机会了吧。
她慢踱着沿走廊向大门步去,此时那门就像是块碑,就像是道槛,阻拦了他们的过往,亦隔断了他们的将来。仿佛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仿佛那长廊永远都到不了出口,可是她终归还是站在了终点上。
门外却是瓢泼大雨,夏日里的江南就是这样,好端端的就会无故着恼无故哭泣。她叹气着抬手往包包里探去,却扑了个空,方才想起那伞被她晨间匆忙搁在车后座上了。
华一重工的厂子建在郊外,占地极广,建筑宏大,只是相离得都太远了些,就像从她现在身处的主楼走到停车场竟然要花整整十五分钟,这点时间都够在市中心跨四五条街了。她是工作狂但不是自虐狂,这么大的雨当然是要等的,至少要等雨小些,至少她还能有个理由再多待一会儿。
徐凌风,还会有你的伞吗?
正想着,身后低沉的男声响起:“又没带伞?”
又?为什么说又?难道他也还记着吗?
她尴尬地低头。他却将挂在自己手臂上的长柄格子伞递了过来:“一起吧,我也取车。”
格子伞很宽大,很结实,就像那撑伞的人,总是会让人生出一股安心可靠的依赖感,她曾以为那便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港湾,却不料兜兜转转后竟只余了唏嘘感叹。夏夜的雨点大而密,簌簌打在伞面上就似是沉重的鼓点,应和着伞下二人失了节奏的心跳。她离他稍远些,现在虽已没有少时的矜持与羞怯,但对于已婚男女而言总还是要顾忌些的。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干他们这行的,项目完了缘分也就尽了,她只是怕他被人传闲话。
天黑雨大风疾,他们走得很慢,时间走得也很慢,可是他们却没有交谈,或许也确实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拐过弯,停车场已经近了,可以看到安静趴在那里的稀疏车辆,再多走几步,更近了,她都能看到自己座驾的轮廓。他们,终于是要再见了吧。雨水已然浸湿了她的左臂,她只觉得湿润沁凉,淋浇着她燥动的心,熄灭了残余的灰烬。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绕过她的肩头,箍在她湿凉的手臂上便是用力一紧,她脚下不稳就像是跌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依然宽厚结实,依然暖人心窝,只是再不应归属于她。程希如奋力地想挣开那怀抱,却似是受了反作用力那般换来更紧密的拥揽,他单手执伞,微躬了身体将自己的脸贴到她的面颊上,细语呢喃:“希如,希如,就一次,最后一次。”
她的心仿佛沉沦到了海底深处,体味着溺水之人将死未死的煎熬与窒息。好吧,这是他的地盘,这是他的选择,她不在乎,从再遇他那一秒开始,她的心里不就一直期盼着这一刻吗?她刚才磨蹭许久不也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吗?
可是那人却像是个不知足的婴儿,竟然偏过头来重重将自己的唇落到她的唇上,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期待而又久违的柔软,他不曾料到多年后依然是初恋般的心悸,少年般的渴望,却得到了她前所未有的抗拒。
她无助地摆着头,想要避开他的灼热,她那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已凝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中透着丝丝绝望,通红着直直看向他眼底深处的心房。他情不自禁地轻唤:“希如,我爱你。”
她的泪就不由自主地滚下了,迅速滑过早已不再细嫩的脸庞掉落下去,直到没入雨中,沉入水塘里。多少年,等了千次盼了万回,终是听他亲口道明,那曾经深埋在灰烬里的火星,顷刻间就立时死灰复燃,升腾起惊人的火焰。
他看着那泛出的涓涓细流心却是更疼了,仿佛自己是被彤红的铁水瞬间淹没般,来不及挣扎,来不及逃离,就生生溶在那巨热的海洋里。他重又俯身想用吻来拂拭那烫人心的泪珠,可就在刚碰触到她的下一秒,他上衣口袋里却传出了熟悉的旋律,曾是她学生时代最喜爱的旋律。
程希如“哧”一声破涕而笑,哑着声说:“什么年代了,还用这老土的铃声。”
徐凌风讪笑,却微皱了眉头觑着那来电姓名,终是缓缓按下了接听键。
他们之间仍是贴合得那样紧密,以至于那电话中欢愉而轻快的女声如此清晰地落入她的耳里,闯进她的心里:“老公!我终于怀上了!我们要有孩子了!你终于可以做爸爸啦……”
夏日沉夜里的阵阵闷雷,隆隆着由远渐近,似是夹杂着千钧的怒气,猝不及防间就划出一道摄人银弧,闪亮漆黑的大地,惊醒贪睡的芸芸。
错过就是错过,既已错过又何必再添过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