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策瑜）三更雪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十二月，舒县。

　　这一年雪来得早，傍晚时候天空稀稀落落下起了雪水。
　　阿舍兴冲冲抱着包裹进了外间，旋关上门，小心地擦干身上，喊道：“都督，外面初雪了，可好看呢——”
　　“初雪了？……是了，又一年了……”
　　阿舍确认自己身上没了寒气，推门走进内间的时候便听到倚在床头的人这般叹息着。
　　“都督，您可以起身啦？”阿舍兴高采烈地为他掖好被角，将包裹打开，取出一个红漆手炉来，“都督您看，这个是鲁先生特地托人送来的，抱在怀里，都把我暖出一身汗来。”
　　“他也是有心了……”周瑜接过手炉，莹白的双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铜纹，低声吩咐道，“去替我……唔咳、咳咳咳……”
　　“都督！”阿舍急忙上去轻拍着他的脊背，担忧道，“这病怎么拖了这许久还没好呢？眼看都快过年了……”
　　“……没事的，”周瑜缓了口气，只淡淡微笑，“来年春，病早该好了。我既说要为主公开入蜀之路，自是不会食言。”
　　阿舍无限崇敬地看着他，问道：“都督，您去年说会带我一起去的……这一次总可以的吧？”
　　周瑜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说道：“你还太小，再过两年罢。”
　　阿舍嘟着嘴说道：“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都十六啦……那小六儿十三岁就能上战场，没几年媳妇都有了……都督怎么能把我塞在军帐里当石头人呢？”
　　“不一样……”周瑜说道，“小六儿从小孤苦，苦练武艺，况那年十三岁上战场也是被迫无奈……”
　　“怎么不一样！都督您不也是十七就能领兵了么？”
　　周瑜停顿下来，看着一脸正色的阿舍，温言道：“大丈夫何愁无路报国？你若有心，什么时候能在小六儿手下撑过十招……就去登名吧。”
　　“都督英明！”阿舍心花怒放地跳起来，“都督，您饿不？我准备了好大一锅粥，这就去热一热……”
　　说着他已冲出了房间。

　　“建功立业……当真这么好？”
　　周瑜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问了一句。
　　没有回音，亦没有回答。
　　周瑜抱着手炉下了床，就着冰凉的水研开墨，展开竹简开始写字。
　　【伯符：
　　想不到辗转多时，终是回了老宅。此地依稀旧时光景，前日在院内竟拾了只旧纸鸢，说不得便是当年你偷藏了的那只。近来一切安好，待来年开春，我便带着江东】
　　“咳咳咳咳……呜！”
　　毛笔跌落，桌上一道墨色。
　　周瑜手撑着桌子，终是止住了咳势。只是眼前的竹简染上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地盖去了字迹。
　　唯有右上角那个名字，依然清晰地镌刻在那里。
　　周瑜伸手，指尖轻轻摩挲过这两个字。
　　“伯符……十年前……你可是亦如此写信于我？”
　　“伯符……我有些累了。待打下中原，是否休息半载？”
　　“伯符……你说，我能撑过去吗？”
　　周瑜静静地坐着，眼神凝滞着，却什么也没有看。
　　过了半晌，他捡起笔，重铺了一筒竹简。
　　【主公：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瑜绝笔】
　　周瑜卷起竹简，压在枕下，又毁去前一筒，复坐回床沿。
　　床帐的铜勾上挂着一只布老虎，发黄的长尾巴轻轻晃荡着，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直一直注视着他。
　　周瑜呆呆坐了半晌，苍白但依旧俊逸绝伦的脸上神色淡漠。
　　他伸手摘下了布老虎，拇指抚过圆鼓鼓的脑袋，揉了揉两个小耳朵。过了一会儿，把布老虎贴在胸口。
　　蓦然间潸然泪下。

　　“公瑾，做什么呢？”
　　周瑜抬起头来：“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嘿，为兄没事还不能来看看你么？”
　　周瑜快速将手中的布老虎藏入怀中：“可是孝期刚满，伯符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孙策挠了挠头：“哎，为兄……来找你寻安慰了嘛……好啦快告诉我，刚才藏了什么？”
　　“没什么……哎？”
　　孙策已坏笑着扑上来，逮着周瑜的腰一阵狂挠：“快说！从实交代！藏了什么好东西！”
　　“唔……别……呵、呵呵……真的没什么……”周瑜笑得向后瘫倒床上，一个不慎就被孙策制住。
　　“嘿嘿，你不说……那我自己拿咯！”孙策伸手一探，捏着布老虎的尾巴把它拎了出来，啧啧惊叹道，“哎呀呀，庐江的美周郎原来十六了还喜欢这小孩物什！”
　　周瑜脸上一片薄红，挣扎起身道：“这是给仲谋的！”
　　孙策顿时歪了眉角，满脸不爽道：“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周瑜瞪了他一眼：“他今年九岁！前几日……在我这里哭了一场。难得被布偶戏逗笑了，我才去寻人买来的。”
　　孙策塌着唇角，指着自己耍无赖道：“那我呢？我崩溃得要死的时候你怎么就干巴巴两句安慰的话就完事了？是不是还非得抱着你大哭一场啊？”
　　周瑜顿时哭笑不得：“你便是哭了，我也寻不得能逗笑你的布老虎啊。”
　　孙策笑眯眯道：“那我哭了，你怎么安慰我？”
　　周瑜一噎，旋怒道：“那你哭啊！”
　　于是孙策挠了挠头，把布老虎甩了两圈，毫不犹豫地掖自己怀里，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真是多谢你特地买了布老虎来啊，公瑾！改天我找到了好时机就交给仲谋……”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回来！”
　　“……”
　　“伯符……孙伯符……回来！”
　　“……”
　　孙策志得意满打开门欲走，忽然被人从背后整个抱住，登时大叫道：“耍赖皮也不还你！”
　　背后传来的却是一个哽咽的声音：“伯符……别离开……别去打猎！……既在我的梦里，便不要离开我……”
　　背后渐渐濡湿，孙策抽了一口气：“公瑾，你怎么了？”
　　不出声。
　　孙策转过身来，死命扳开周瑜盖着脸的双手，吓得魂飞魄散地提起袖子给他擦眼泪：“别吓我啊……布老虎还你，你……别哭啊我的老天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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