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日记

作者:虎头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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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阱


      不需要其它多余的回应,我也即刻抬手抱紧了身前的人。
      仿佛才刚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回到她身边,这个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拥抱让我百感交集,从未看过像现在这样脆弱的花羡落: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了我的颈窝处,手也死死地揽住了我的腰,就如大海中央的某个溺水者般抓住了突然出现的救生圈。我不愿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去打破此时的寂静——对已经死掉的我来说,这样的“碰触”是最奢侈的交流,我自私地希望这个拥抱可以永远没有分开的那一刻,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永远包裹住她这无人知晓的脆弱。
      可是,花羡落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抬起头,不发一语地挺直了身子、后退一步看着我。此时的花羡落正背对着窗户,外面那幽暗的夜就像一条巨大的深渊横在我的眼前,她的五官陷在了黑暗中,月光衬出了剪影的轮廓。这一刻,我知道有些事再也无法逃避。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我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般对她轻笑道:“好久不见。”
      没有任何回应,花羡落仍旧紧闭双唇,眉头微蹙,两眼直盯着我,脸上的表情让我捉摸不透。我没办法再和花羡落对视下去,因为她那两个深邃的瞳孔就像漩涡般、似乎下一秒就要在这个黑沉而又幽静的夜里把我吸进去。正想开口说些话,花羡落却又突然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慢慢朝我的脸颊抚来。我即刻呆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仿佛眼前的人正和我做着某种神圣的仪式。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指尖在最静谧的剪辑中缓缓滑落到我的唇边,然后,碰上。我仍是不敢放松分毫,只安静地看着她的视线落到我的下巴上,继而是唇边,紧接着是鼻尖处,最后是眼角旁。花羡落的嘴角稍稍勾起,我那死去的心随着她眼里泻出的笑意微微一紧,耳边听到她轻缓的声音:“好久不见。”
      认命吧,林奏。
      你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
      任由她的指尖停留在自己的脸颊上,我笑着告诉她:“我一直没有离开。”
      “我知道,”花羡落闭起了眼,嘴角的弧度仍未褪去,“I can feel you.”一句英文突然从她嘴中溜了出来,没有半点别扭的感觉,却更像是在对我轻声吟唱着某首旋律低平的曲子。说完,她也随之把手垂下,再次睁开双眼看向我,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
      黑暗中的花羡落散发着静谧而又安然的气息,很想再一次把她拥入怀里——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身体也慢慢朝花羡落靠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眼前的人似乎也正朝我倾过身来。可就在我的手刚触上花羡落的腰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不知怎的,我被那动静吓得迅速收回了手,可没想到,花羡落竟又反过来拉住了我的小臂。突然的触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大概连对方也觉得这个动作太突兀,她抿了抿唇,极其别扭地倏然松开了手。敲门声还在持续着,花羡落和我尴尬地对视了一、两秒后,终于转身朝房门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自己死去的心竟像活过来般,乱成了一团。
      房门的锁链已经被扣上,花羡落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后,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我正疑惑,却突然听到门外的人用很兴奋的语气道:“大美女,想不到还没睡呀?”竟然又是孟一湾。
      听到他的声音,我心里便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真是没完没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要来纠缠不休?我飘到花羡落身后,果真看到孟一湾正理直气壮地站在门前,带着一脸灿烂而又欠抽的笑容盯着门内的人。可是我身前的花羡落却仍是一言不发,不需要看也知道她正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瞅着孟一湾。
      果然,站在门外的孟一湾露出了些许尴尬的表情,但还是硬撑着笑脸:“真是百问不应啊,你不会恰好是个哑巴吧?”
      花羡落依旧没答话。
      孟一湾挑了挑眉:“难道你是聋子?”
      一直沉默着的花羡落突然抬手要把门关上,却又被对方挡住了:“别这样,我是真有事儿。这房间被你抢先一步订走,我还郁闷了整个晚上。话说回来,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睡?被我猜中了吧?你订这间房,果然是另有目的?”
      “如果再不把你的手缩回去,”花羡落终于张开了嘴,语气清冷得很,“我就马上打投诉电话让警卫上来。”
      “行行行,别生气,”孟一湾马上后退一步,如投降般把双手举在两耳边,“你声音不是挺好听的嘛?为啥一直不开口说话呢……”不等他唠叨完,花羡落已经利落地关上了门,而后转过身,紧蹙的眉在看到我后便松了开来,她又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外再次传来那人聒噪的声音:“你别这样,我还没说正事儿呢!”
      花羡落像是没听到般缓缓地走近我,可孟一湾竟又突然嚷道:“林奏,你老是缠着人家大美女想做什么?那么多天不见,能出来和我聊聊么?”听了这几句话,我和花羡落都霎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我皱了皱眉,迫不得已地准备穿过房门去应付那啰嗦无比的男人。
      “他看得到你?”就在我贴近门边时,花羡落突然问道。
      我转过头,无奈地对她笑了笑:“算是吧,前阵子偶然在路上碰见的。”懒得和她解释太多,反正我也不太懂孟一湾当时说的那句“我看不见你,但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死后,我所面对的一切问题,就像是初中时拿到一张化学试卷,上面所有的题目对我来说都是“无解”。
      听我说完,花羡落并不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林奏,不会连你也哑巴了吧?”门外的孟一湾像是条怎么也甩不掉的缠人水蛭。
      我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可正要穿墙而过时,左手腕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拉住了。回过头,刚才还一声不响的花羡落此时正半张着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也透出了些许莫名的慌乱感。心里一紧,我忙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么?
      花羡落却又突然松开了手,脸在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只微微一笑:“没事。”说完,转身朝房里走去。
      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看着她慢慢踱到窗前的背影,竟一时回不过神来。
      “林奏,”门外的孟一湾又猛地把我拉回了现实,“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无奈地叹一口气,我转身穿过房门飘到走廊上。虽然和孟一湾只接触过一次,甚至彼此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但由于他刚才三番四次地纠缠花羡落,以致我对此人的印象一落千丈,他现在那副倚靠在房门上懒散的嚣张样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想说他几句,可不等我开口,孟一湾便抢先一步,他一边靠着房门按手机,一边脸带微笑地问道:“她看得到你?”
      同样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被连续问了两次,我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女的是你以前的朋友吗,”孟一湾也不等我回话,继续笑道,“身材和脾气都很火啊。”
      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让我有些烦躁,心里一乱,便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即使没有我的应和,孟一湾仍旧非常自得其乐:“真麻烦啊,还想说能不能让她把那套房间换给我,看这脾气是不太可能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专题来做,现在又泡汤啦。”
      “你刚才说……”我想起了不久前花羡落刚进门时他说的那些话,“这间房是李莉自杀的地方?”
      孟一湾竟然开始玩起了手机游戏,吵杂的电子乐在凌晨一点多的走廊里欢快而又放肆地播放着:“你是……来的吧?”
      “什么?”他说话的声音被刺耳的游戏音乐盖了过去,我听不清楚。
      “我说——”孟一湾不断左右摆动着手机,他的手和嘴都忙得很,“你是跟着那女人来的吧?那你应该很清楚李莉的事才对……啊呀,差点就赢了!”他翻了个白眼后把手机放回裤袋里,“手机要没电了,我得回去充一下……玩过‘暴力赛车’么,这游戏设计得还不错。”
      我不想搭理他。
      孟一湾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转身打开了2021的房门,刚走进去却又突然回过头来:“啊,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怎样才能真正消失么?”他挠了挠头,“虽然我不是法海,你也不是白娘子,但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人和鬼始终是殊途的,不必要的交缠还是少点吧。风筝要飞走,首先得把线割断不是?一直拉拉扯扯,要是遇上了大风,线可是会把人的掌心割出血来的……”孟一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又朝我摆摆手,“代我跟那位美女道一声晚安,谢啦。”说完,关上了门。
      风筝要飞走,首先得把线割断?
      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苦笑了一下——好像,有点晚了。」

      把最后一件衣服塞到行李箱里后,我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回床边。
      过了半晌,我又拿出手机,坚持不懈地第七次拨打左大小姐家中的电话号码。果然,铃声才响一回对方就接了起来,可刚等我说出个“依”字,那人又干脆地把电话给挂断了。很想抓狂,但心里的内疚感却让我无所适从,当我撞了第八次南墙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摔到床上。现在已将近傍晚,我怕左依依会因为生气而不吃晚饭,她的身体肯定要撑不住的。喘着气在房里来回地走了五分钟,继而认命地拿起行李箱,准备亲自登门拜访那傲娇的左大小姐。
      和左依依争执时的烦躁感早已消去,怒气对我来说就像一阵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相爱容易,相处难”这个道理,但却不知道我和左依依之间的摩擦会出现得那么快。这种情况前所未有,我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处理。小时候,父母偶尔也会吵嘴,但依我爸那“闷葫芦”的性格,所谓的“吵嘴”也只不过是我妈一个人在屋子里唠唠叨叨罢了。哥哥自小就疼我,兄妹之间的争执难得地从不曾出现过。大学时期那段所谓的“初恋”更不值得一提,我们甚至连架都还来不及吵就分手了。可现在,面对左依依,从未有人能像她那样和我这么亲密,我们却会为了如此细小的矛盾而伤害彼此。
      拦了辆计程车飞快地赶到左依依的住处,在大厦的一楼按了门铃,终于又听到那人的声音:“……喂?”虽然才说了一个字,可我马上就听出她的鼻音很重,好像才刚哭过。
      心里即刻便发了酸,我轻声道:“依依,是我。”
      对方沉默了两秒之后,决绝地推出第九面南墙让我撞——没开门便挂了机。早就料到左依依会是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气馁,跟着其他住户进了门。大厦里的保安一下子便认出我来,他只笑了笑,并未阻拦。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进电梯,我靠在墙边盘算待会儿该怎么哄回那个让人既无奈又心疼的左大小姐。终于来到她家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意料之外,门即刻便开了,好像里面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似地。只见左大小姐眼红红地站在铁门后,那副疲惫的样子看得我又是一阵心疼。可当我刚张开嘴,里面的木门却被“嘭”地一声关上了。
      翻了个白眼,我再一次按响门铃。
      门又开了,一秒后,又关了。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在我飞快而又响亮地喊了声“左依依”后,那人停下了关门的动作,只僵着身子站在铁门前,愤愤地盯着我。
      “开门。”我说。
      她抿了抿唇,终于也开了口:“我不。”
      “……快开门。”
      “不开。”
      俩人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般幼稚地僵持着,我终于忍不住了,苦笑道:“能讲点理不?你比我还大两个月呢!”
      门又关上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对里面的人道:“依依,我行李都带来了。”
      几秒过后,门又开了。左依依站在原地,她低下头看了看我脚边的行李箱,却不答话。我知道左大小姐已经开始心软,只是面子上挂不住罢了。于是,我装作万般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语毕,弯腰拿起行李,果断地转身、慢慢朝电梯口踱去。
      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门开了。我赶紧回身,拖着行李箱进了门。看到左依依的身影溜进了卧室,我忙把行李丢在门边,跟着她屁股后面走了过去。只见对方一声不响地在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那双眼睛分明哭得又红又肿,她却仍硬撑着脊背,倾过身子补妆。我的心又开始发疼,内疚感也越来越重,好半天后才敢怯怯地喊了她一声:“依依。”
      可想而知,我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无奈地慢慢走到左依依的身侧,蹲下身子。我伸手握住她的左腕,像是条件反射般,左依依立马就把手抽了开去,我便继续伸手握紧,她继续挣开,我再握,她再挣……最后,我狠下心死死地攥紧了,才终于暂停了这场无聊的拉锯战。
      “别气了。”我轻声说。
      左依依侧过脸不看我,仍是一声不响。
      我不怕死地继续道:“依依,我都还没气完,你生什么气?”
      果然,对方即刻便转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半晌后又试图挣开我的手,作势要起身离开。
      “我用那样的态度和你说话,是我不对,”我紧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耐心地解释道,“那时候我的心很躁,所以语气也冲了些,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可你不信任我,怀疑我对你的感情,难道我不应该生气吗?”
      左依依不再挣扎,她蹙紧眉头看了看我后便把视线撇了开去,两眼却又开始发红,泪水摇摇欲坠。看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整颗心都疼死了,赶紧抬手替她把还未落下的泪水抹去。左依依倔强地扭过头不让我碰她,可却还是开口说了话,虽然仍旧那么地不依不饶:“是,我疑心重,我不信任你,你做什么事我都忍不住要过问。所以你现在开始烦我了?那就去陪洗发水吃饭啊,还来找我做什么?”
      愿意开口说话就表明她的怒气快要消了,我赶紧又道:“我已经告诉他,我要陪另一半在家里吃晚饭,他也说会自己另外再写一张贺卡,”顿了顿,决定坦诚地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你明知道我和潘霆是不可能的,我爱的是你啊。”
      她终于肯转过头来看我,却不再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心随着她落下的泪水越发酸涩,我忍不住跪在地上,倾身搂过她的腰,把脑袋埋入她的腹间。半晌过后,左依依用双手缓缓地搂住了我的脑袋,掌心抚了抚我的后脑勺,继而又用力把我拥入怀里。从小到大,除了我妈和左依依的拥抱,再没第三个人能让我有这么温暖的感觉,即使我和左依依才刚吵完架。心里的郁结终于解开,我忍不住使坏,偷偷地张开嘴、隔着衣服轻轻咬了咬左依依的肚子。
      对方即刻嫌弃地推了推我的脑袋:“痒死了。”语气却不再像方才那般冷淡。
      左依依松开双手,用掌心捧起我的脑袋,让我与她四目相对。面前的人脸上那泪痕犹在,但眼里已不再满含怨气,不等我开口,左依依便轻声道:“其实我总会害怕,我和你才是不可能的。”
      心里微微一紧,我不由得苦笑:“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在说了爱我之后,又告诉我……害怕和我是不可能的?”我是宠物么?这才过了几天?爱我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心里害怕了,又把我丢在一边?
      “不是,梵,你听我说,”她眉头紧蹙,情绪有点激动,“我一点都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如果可以,我恨不得马上告诉全世界我爱的人是你,恨不得现在就以恋人的身份跟你回家见你的父母……可是没有如果。现在我们才刚开始,但我总会害怕,如果哪天你遇到了一个比我更好的……更好的男人……我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好,可是,就算只是潘霆,我也会害怕。梵,你明白吗?”
      “那你呢,”我反问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无论男女,然后对我移情别恋,把我丢在一边?”
      “不会,”她马上摇了摇头,又用拇指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颊边,轻声道:“对不起。”
      “慢慢来好么,”我凑近去吻了吻她的唇角,“对现在的我来说,想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是你。我不再说那样的话来气你了,可你也要信任我,因为我对你是认真的。至于父母那边,我相信总会有解决问题的那一天,但不是现在。我们一起努力,好么。”
      听我说完,左依依勾了勾嘴角,眼里柔和的笑意让我忍不住凑近去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左依依抬手圈住我的脖子,张开嘴回应我。这就是我爱的左依依,她会在计程车上说出那一番大胆的宣言,也会在卧室里说出这几段怯懦的话语,她的坚强和脆弱都在我面前暴露无遗。我想,情侣之间便是这样相处的吧,互相体谅、扶持,而现在,我愿意包容左依依的所有。
      我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说:“我把调料包带来了,你不是说要做咖喱鸡给我吃吗?”我摸到左依依的手心有些凉,担心她再不吃饭就会像上次那样晕过去。
      “你不怕食物中毒么?”她一边揶揄我,一边转过身对着镜子开始整理哭花了的妆容。
      “我愿意为你而死。”
      “滚。”

      「回到黑沉沉的房里,一眼便看到正站在窗边的花羡落,她那纤细的背影衬着窗外的夜色,让人看着格外心疼。
      “很晚了,睡吧。”我来到她身旁,轻声道。
      花羡落转过头来,淡淡的月光洒在她那精致的侧脸上,平时偏于清冷的五官此刻看起来竟柔媚无比。她对我勾了勾嘴角,随即却又不发一语地把视线移向窗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今晚对于花羡落来说,实在是意味着太多太多,如果她还能轻易入睡才是怪事。
      “我还以为,只有我才能看得到你。”花羡落突然这么说道,她的声音很轻缓,双眼仍旧盯着窗外。
      愣了愣神,我笑道:“的确只有你才能看得到我,”花羡落听了,终于又把视线落回我的脸上,我便继续向她解释道,“孟一湾他……就是刚才门外的那个男人,他说他看不到我,只能感觉得到我,就像是……”
      “感觉吗?”花羡落挑了挑眉,“就像我前些天那样,能感觉得到你?”
      我抿了抿唇,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大概吧。”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感觉”实在是一种太玄的东西了,总觉得这个词很暧昧,是一种产生于亲密的人之间某种细腻的默契。
      花羡落却勾起嘴角、低下眸,道:“我觉得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霎时,身体里的某根弦似乎因为这句话而绷紧了。不知为什么,今晚的我总是会对花羡落说的每一个字很敏感,更无奈的是,今晚的花羡落偏偏又比平时说的话多且深。这样的交流让我觉得自己正处于不知深度的湖泊里,水似乎很浅,又似乎很深,我总不敢把脚伸直,因为既害怕脚尖会触到水底的泥淖,也害怕脚尖将什么也触不到,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会让我不知该怎么去面对。
      “我的感觉好难说清楚……”花羡落又抬起眼与我对视,她蹙了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虽然看不到你的样子,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但是……心里总是很踏实。好像你从来没有消失过,无论是在吃早餐的时候,还是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总感觉你就在身边。”
      “是这样吗,”我有点不知所措,而对方却仍是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那……”我顿了顿,终究还是像鸵鸟般把脑袋塞到地底,蹩脚地转移了话题,“你会对你的母亲有这种感觉吗?”才问完我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花羡落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即又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过,”她抿着唇,轻叹一声,“自从在十一年前看到过她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她应该是、永远地离开了吧。即使每年的这个晚上,特地回到这个房里,我也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为花羡落叹的那口气感到心疼:“每年的这个晚上,你都会来这里?”
      她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只苦笑了一声,没答话。我果然是挑起了不应该挑起的话题,赶紧扯起嘴角,再一次蹩脚地转移话题:“对了,谢谢你买的那套漫画。”谢谢你把我无意间说过的话装在了心里。
      花羡落又笑了笑,这次并未带半点苦涩:“关于那个……我倒要请你原谅,”不知怎地,她的眼神竟柔和得让我心颤,“我擅自在你的日记本上写了字。”
      即刻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笑着应道:“要不是你,我连写日记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她……有看过我写的日记吗?不自觉地,心里为这个疑问而有所拘谨。
      “为什么?”花羡落突然又问道。
      “什么?”我一愣。
      花羡落的笑容仍未褪去,甚至比刚才还要深:“为什么要躲我?”
      又来了,那种想在水中把腿伸直却又不敢伸直的感觉。无法再和花羡落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对视,我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脸看向窗外——“一直拉拉扯扯,要是遇上了大风,线可是会把人的掌心割出血来的”——鬼使神差般,我竟又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对于无际的天空来说,我是被线栓着的风筝吗?既然如此,那另一头牵着我的人是谁?难道是花羡落吗?这个我死后才认识的人?
      “林奏?”她又喊了我一声,嗓音轻柔,嘴角勾着愉悦的弧度。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至少比起之前要开朗多了。我对于花羡落来说,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一只偶然遇上的阿飘?一个死后认识的朋友?一种寂寞时的慰藉?不管怎样,我和花羡落对待彼此的心境实在太不相同。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看得到我,或者说,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她是真实存在的。她几乎是我死后生活里的所有,而我却只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说,另一头牵着线的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把自己牢牢地拴在了地上。
      又听到花羡落笑了笑:“我今晚是不是话太多了?”
      哪止?你说得每句话都像是几百尺深的陷阱,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失足跌入。最终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对她笑道:“我没有躲你,只是觉得……既然消失了,就无谓再打扰吧。”
      “谢谢你的打扰,”花羡落想也不想便接过了话,“要不是你,那天晚上我该被汤洒了一身。”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话的样子,今晚的她不仅比平时要健谈,似乎也更亲近,总会让我忍不住想再靠近她一点,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缩短我们的距离而已。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绝不是只需靠拢一点点就能拉近的。
      “还有,”花羡落却似乎非常明了我在想什么似的,一边看着我一边走近,语气与神情都无比认真,“谢谢你今晚陪在我身边,”她的嘴角再一次轻轻勾起,“谢谢你又让我看得见。”
      我低下头,悄悄地叹了口气——大概,我早已掉入那几百尺深的陷阱里了。然后呢?还有然后么?我,还能从这个陷阱里出去么?更可笑的是,我还需要出去么?
      “我有点困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花羡落却突然这么说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那鼻子微皱的模样竟有些可爱。骤变的气氛让我愣了一下,最后唯有无奈地对她笑道:“困了,就去睡吧。”如果她今晚能睡得着,当然是件好事。
      花羡落又看了我一会儿,随即噙着一抹笑往床边走去。她早先就已经换上了自己的睡衣,现在脱了鞋便直接背对着我侧躺在床上,然后又拉过薄薄的被子盖在腰间。屋子里顷刻又安静下来,我看着她那纤细的背影笑了笑,随后转过头望向窗外。黑夜里半弯的月亮在稀疏的乌云中透出些许亮光,朦胧而又清淡,和我今晚与花羡落聊天时的感觉一样。
      “林奏,”身后突然传来花羡落的声音,我回过头,那人却依然背对着我,好半天没再说话。我正疑惑,她又倏地转过身子在床上躺平,两眼看着天花板,语气低沉:“我有点……想听你唱歌。”
      我愕然,半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唱歌?”这人刚才还说困,现在又说想听我唱歌?我无奈地对她笑道:“我唱歌不好听。”何况,她这种“想听我唱歌”的莫名冲动到底从何而来?
      “前阵子,我在你朋友送来的那张碟里听你唱过,”她又侧过身来正对着我,右手塞到枕头下压着,用悠缓而肯定的语调说,“我想,我的鉴赏能力还是可以的。”
      我无奈地朝躺在床上的花羡落飘去,然后立在一旁、挑起眉和她那双透着倔强的眼对视了半天,最终只能哭笑不得地抱着腿悬坐在床边,轻声提议:“你不是说困么,那我就哼个比较经典的摇篮曲给你听吧。”至于唱歌的话,还是算了。
      她皱了皱眉,随即也笑了:“嗯。”
      我清了一下嗓子,认真地在脑海里回忆着舒伯特作的那首已经被传唱得烂大街的摇篮曲,过了半晌,待一切准备妥当才敢压着喉把歌哼出来。在这么寂静的夜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声线竟是如此陌生,既低沉又压抑,听起来很别扭。尽管我的声音算不得好听,却也不像拉锯那样让人觉得刺耳难耐,得过且过吧。可还没等我把第四个音哼完,床上的人便笑着揶揄道:“这首摇篮曲果然经典得很。”
      我闻声低头看向花羡落,而她也正侧过脑袋笑盈盈地看着我,两眼弯得像我刚才在窗边看到的那一轮月。无奈地歪了歪头,我佯作有点恼的样子:“有意见?”
      “没有,”她又笑着阖上了眼,“请继续,洗耳恭听。”
      黑夜里,花羡落的脸像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轻轻柔柔地遮掩着她那精致的五官,似是一朵浸在温水中的百合。我正看得出神,这朵百合又张口轻声道:“你就打算这么看着我直到天亮吗?”
      我被她吓得即刻转开了视线,慌忙眨了眨自己的眼:“那个……”我顿了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最后唯有无奈而生硬地把刚才被打断的摇篮曲继续哼下去。在这之后,花羡落不再插话,我偶尔偷偷地往旁边瞟一下,只看到她静静地闭着眼侧躺在床上,嘴角轻勾,似睡未睡。看着她的面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悸动,脑海里也突然蹦出了另一段最近总是绕在我心中的音调,于是,鬼使神差般地,我擅自把舒伯特的摇篮曲转成了那段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旋律。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花羡落轻轻挑了挑眉,可是却没睁开眼。她大概是听出来了,只是故意装作毫无反应。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一边转过头看向窗外,一边继续哼着那首还未完成的曲子——那首我在舞蹈教室里折腾了好几天的、专门为花羡落作的曲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手倏然一动,低头,却是花羡落伸出右手来,用细指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心。侧过脸,只见花羡落正睁眼看着我,面上仍带着清淡的微笑,可不等我开口,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嘴里轻声道:“很好听。”说完,手却没有放开。
      我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然后顺势握紧她那搁在我手心的细指。抿紧双唇,我努力感受着彼此互相碰触的这一刻,然后,继续把那首曲子哼下去。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属于我和花羡落,好像所有的烦恼与悲伤通通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紧握着手的我和她,还有那段不算完整的旋律。窗外的天渐渐发白,床上的花羡落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发现后,我把她的右手轻轻放回床上,然后侧过头,看着搭在她腰间的被子,用念力把它展开,再细心盖在花羡落的身上。我又望向被封死的窗户,把厚实的窗帘拉上,整个房间便再次陷入黑暗。
      回过头,花羡落依旧熟睡,面容祥静得竟似是跌落凡间的天使。其实,上天让我认识了她,即使已是死后,也算待我不薄了吧。
      看着她的睡颜,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得清的声音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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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篇文的感觉好奇妙,就像一个人妄图要独自建栋大楼,每隔一段时间回来埋头把砖头一块一块地砌好,很慢,但又知道自己不会把这间未完成的屋子抛弃。现阶段……感觉才砌到第一楼的半个窗户的高度,擦=。=
    PS
    7月31日那天没有把全文拿出来更,最后的那几段本来打算弄到下一章发,现在看来有点不完整,还是把它编在这一章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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