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日记

作者:虎头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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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个拥抱


      “……九生花?”我一愣。
      左依依用两指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右耳垂:“怎么?”
      看着身下的人,我的思维和身体突然齐齐顿在了半空,张了张嘴,愣愣地反问:“七八九的九,生命的生,花朵的花?”
      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波动,左依依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随后把我拉下来侧躺到她的身旁。右手撑着脑袋,左手半搂着我的腰,这才缓缓地问:“你又在想什么?”有几缕长卷发钻入了她大敞着的白色衣襟里,间隙中露出诱人的锁骨和半裸的胸,上面还隐藏着我昨晚在忘情中留下的淡粉痕迹。
      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开来,我侧过脸去,轻声道:“那本日记里,也提到这首歌了。”刚说完,便暗自担心左依依又会因此而责备我对那本日记念念不忘。
      可是她没有,左依依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怎么提到的?”
      “林奏……也就是写这本日记的人,”我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她在里面写说,《九生花》是她作的曲。”语毕,转过脑袋去看左依依的表情。可她仍旧好整以暇地侧躺在我身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并不打算发表什么看法。
      不是很习惯这样反常的左依依,我挑了挑眉,问她:“你不想反驳我么?”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每当我扯到日记就气急败坏地让我别再这么幼稚?
      左依依没有回答,她只是凑过来把脑袋枕在我平展的右臂上,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作这首曲的,应该是个女人才对。”
      客厅里的电视机依然在播放着《九生花》,平缓的旋律中那把低沉的男声让我觉得很别扭,于是好奇地问身旁的人:“为什么?”
      “这歌太温婉了,只有女人的心才会细腻到这种地步。”左依依说着,轻轻地打了个呵欠,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酥麻得很。
      “嗯,”我抿了抿唇,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九生花》的曲调缓慢轻扬、旋律动听,的确如日记里所说,这样的调调很适合大众的口味。可是如此细腻的曲却配上了一把低沉的男声,我总觉得就好像某个男人硬是把自己的大脚挤进了一双小巧的高跟鞋里,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对了,日记里还提到过林奏作的另一首歌,歌名好像是……《左脸太阳,右脸月亮》。不知道,那又是一首怎样的曲呢?
      “依依……”我看着天花板,忍不住问,“这歌,会不会真是林奏作的?”
      等了好半天却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我疑惑地转过头去,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双眼,正半张着粉唇呼出匀静的气息,她就这么枕在我的手臂上睡着了。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又听到电视里的那首《九生花》已经播完了。担心烦人的广告会把怀里的人吵醒,于是便赶紧悄悄溜下床,快步到客厅去把电视机关上。
      就在我抓起遥控器的那一刻,屏幕上的洗发水广告突然切播成某个明星的访问。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明星,他有着俊朗的脸孔、亲切的笑容,荧幕的左下角还标示着“新生代创作型歌手”的字样。对于这种访问向来都没什么兴趣,正打算把电视机关上,记者的提问却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丁语,你的《九生花》很受大家欢迎,请问这首歌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只见那人的嘴角微微一扬,低沉的嗓音便缓缓传来:“来自我的前女友,这首歌是在我们分手后两个月写的。现在,我想把它当作一个正式的道别礼物,送给她。”
      显然“前女友”这三个字鼓动了周围那帮娱记的八卦之心,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个与音乐无关的问题朝这位“新生代创作型歌手”抛来——“请问你的前女友是圈内人吗”“你们是因为什么而分的手”“请问你现在有女友吗”“你们还有复合的机会吗”……对于这一大堆毫无营养的问题,那人依旧笑得坦然,他没有表露出丝毫厌烦的情绪,反而像是很乐在其中,每个问题都如一贯的艺人那样回答得暧昧婉转——毫无疑问,这新闻应该能占去隔天的各大报纸娱乐版的不少位置。
      他叫丁语吗……我挑起右眉笑了笑,然后果断地把电视机给关上了。

      「2011年4月11日星期一阴
      今天,花羡落早早便照常赶去花店,我也早早便照常跟在花羡落的身后赶去花店。
      刚下车就看到不远处的“花缘”早已开了门,透过玻璃窗,只见失踪已久的小宁正站在店里的花架旁。她没缺胳膊少腿,只是瘦了很多,脸色也憔悴了不少。我原以为她会辞职——老板娘被鬼缠身,任谁也不敢再呆下去的,可小宁却没有。我在心里不由得感叹,她的确是一个优秀到不行的员工,就连这种情况都还能做到不离不弃——真不知是花羡落魅力太大还是小宁就是这么个死心眼的人。可还没把感叹说出口,和花羡落齐齐踏进门的我便突然两眼一黑。不过也只是“一黑”而已,等缓过劲来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乎乎,像是感冒发烧前的症状。我定了定神,尽量不去引起花羡落的注意,只悄悄寻思着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起昨天也曾经头疼得厉害,于是我越发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或者说,其实人死了也会感冒发烧?莫非我还要问花羡落要一包感冒茶冲剂或是一根体温计吗?
      见到花羡落,正摆弄着一束郁金香的小宁即刻迎了上来:“花姐,您家里……”话说了一半就没再说下去,只是脸色阴沉,看得出她心里正纠结得很。
      花羡落温柔地笑了笑:“放心,我没事,”随即又皱起眉,略显担心地反问,“小宁,你的身体还好吧?”站在她身旁的我虽然依旧头晕,但也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小宁这状态很明显是被我吓得魂不附体了,怎么可能“还好”。
      “那东西还在缠着您吗,”小宁没有理会花羡落的关心,只是两眼圆瞪,自顾自地问道,“您……您真的没事?”
      又一次无奈地笑了笑,花羡落安慰道:“放心,我真的没事。”当然没事了,她已经和我这只阿飘直接成为了朋友——至少不是陌生人了吧?忍不住在心里这么调侃着,虽然我仍是觉得浑身极其不对劲。
      很显然,小宁并没有在听花羡落说话,她依旧是满脸纠结地盯着自己的老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突然又凑近来悄声道:“上次我朋友的功力还不够,我这次又找了个……”
      “您好,”还没等小宁说完,花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淡灰工服、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请问你们这儿是不是订了一部音箱和一台碟机?”我越过鸭舌帽男朝花店外面看去,只见路道旁停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身上用彩漆喷着某家搬运公司的商标。
      愣了一下后,花羡落点点头:“你们送来了?”
      “您是……花小姐对吧?您的货现在就在车上,”鸭舌帽男说着,赶紧转过身去招呼车里的同伴,“就是这家,快把货搬进来吧。”
      上次和花羡落在商店里买的音箱和碟机正好今天送来,我晕晕乎乎地看着几个送货员把机器安装妥当,然后他们又让花羡落签了单子,随即便急急忙忙地走人了。碍于花羡落正忙着处理刚买回来的音箱,满脸纠结的小宁没再说什么,只安静地跟在一旁打下手。而我,则继续站在花店的角落里独自头晕。
      “咦,”当悠扬的纯音乐从音箱里传出来的时候,小宁有点兴奋地道,“这不是丁语的那首《左脸太阳,右脸月亮》么?花姐,您也喜欢听他的歌啊?”
      花羡落笑了笑没答话,只顾着伸出手去把音量调到合适的大小。久违的旋律在窄窄的空间里飘散开来,总觉得在花羡落开的花店中播这种静谧的音乐再恰当不过了,我一点都不谦逊地这样想着,虽然脑袋依旧晕晕乎乎,而且晕眩的程度好像比刚才还要严重。
      相比起这首歌,小宁似乎更喜欢唱歌的人:“花姐,您怎么不找个有人唱的版本呢,丁语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很帅!”小宁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那件让她纠结的事情了。
      接下来,这位优秀的员工开始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聊起自己对丁语的崇拜之情,忙着调试音箱的花羡落只带着淡淡的笑容没插半句话,我能看得出来,可怜的小宁已经被自己的老板完全忽略了。为了不在晕眩感中迷失,我强迫自己认真听小宁的花痴经,可惜事半功倍,除了觉得脑袋更加发胀之外,我根本就没听明白小宁都说了些什么。突然,正忙活的花羡落转了转头,朝站在角落的我看来。要不是有小宁在,这时候的我们通常都会有的没的聊上一会儿,可现在我只能忍着难受的晕眩感,逼自己牵起嘴角对花羡落勉强一笑。
      果然,那人立即就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淡淡的笑容褪去,花羡落微蹙柳眉,省去了张嘴的探问,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她,我犹豫地移开视线看了看站在花羡落身后的小宁,晕眩中,我注意到小宁后面那一堵白色的墙上,好像比平时多了点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是一长串红色的……鬼画符?
      “……怎么了?花姐?”还没等我看清那纸上写着些什么,小宁突然这么问道。
      我回过神,只见本来盯着我的花羡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过头去,她似乎在看着小宁身后的那堵墙——大概是因为我刚才的愣神,花羡落好像也发现了那张贴在墙上的黄纸。下一刻,她二话不说便关上了音箱,然后快步绕过小宁站在了那堵墙前。
      小宁马上凑上去:“花姐,这是我专门找大师求来的一道符。”
      大师?符?
      我瞬间明白过来。
      “什么时候贴的?”背对着我的花羡落语气平淡地问道。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更何况脑袋还昏眩得很,我便懒得走上前去凑热闹。小宁果然是一个优秀到不能再优秀的员工,她竟然还带了一道符回来上班。我不是感冒,也不是发烧——原来,“鬼画符”真的可以驱鬼。我看,我以后还是乖乖呆在花羡落的家里算了。
      突然传来“嘶啦——”一声,只见那道符被花羡落瞬间揭下。
      “花姐!”小宁惊讶地喊道,“您……您怎么把它给撕了?!”慌张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那晚被我吓跑时的失态。
      我看到花羡落低着头把手中的符撕成了好几片,接着又迅速把碎片揉成一团,然后径自把它丢到了墙边的垃圾桶里。侧过身来的花羡落正冷着一张脸,没有理会身旁仍旧惊慌失措的小宁,她突然又弯下身子去把整个垃圾袋都抽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走出花店,把拎着的垃圾袋扔到了路旁的公共垃圾箱里。重新回到店里的花羡落已经一脸平静,她装作不经意地朝我看来,而我此时也突然发现,刚才那种晕眩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花、花姐?”差点被人遗忘的小宁突然这么怯怯地喊了一声,“……您生气了?”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花羡落,小宁竟害怕得连声音也开始发起抖来。其实不仅是她,就连我也被花羡落冰冷的神色吓到了。
      花羡落却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她看着小宁,淡淡地说:“以后,店里再不许贴这种东西。”
      小宁赶忙点点头,僵硬的表情绷得死紧:“……是。”不知为什么,我竟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小宁了。
      几乎是瞬间便重新挂上了微笑,花羡落柔声道:“去干活吧。”
      赶紧又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小宁听话地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花架上的郁金香。对她来说,刚才的花羡落大概要比我这样的阿飘要可怕五百倍吧。无意识地朝花羡落瞄去,发现她也正看着我,仍是一脸探寻的表情。我这次真心地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平安无恙。得到我的回应,花羡落微微地呼了一口气,随即又转过身再次回到音箱前,按下了开关键。熟悉的旋律再次飘荡开来,这次,我的头不再晕眩,而我的心,也比刚才暖了许多。
      小宁没有再揪着花羡落问“被鬼缠”的事情,她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了。越是这样我便越是觉得内疚,但花羡落却似乎毫不在意,小宁不说话她也不张口,还一副好不容易落得清闲的样子。而我也只能乖乖地呆在角落,看着这老板和员工在音乐声中无语地工作。
      下午回到住处,站在电梯里的花羡落突然冷不丁地问:“今天的我,是不是很凶?”脸色平静,眼睛没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盯住闭合着的电梯门。
      “呃……”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今天在花店里,我的确是看到了和平时很不一样的花羡落,冰冷的脸色、淡漠的语气、逼人的气场……坦白说,真的很可怕。突然想起上次花羡落教完我跳华尔兹后,我称赞她很适合做老师,她当时这么回答我——“你没看过我严厉的一面而已”。所以说,我今天终于有幸见识到她严厉的一面了吗。
      大概是见我一脸为难,花羡落突然笑了,声音轻柔地道:“别怕,我不还是原来的我么。”说着,微微转过头朝我看来,紧张的气氛就这么被她的笑容顷刻融化。
      “是有那么一点点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她。
      花羡落又轻声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我抿了抿唇,忍不住说,“我以后还是不跟着你去花店了。”
      果然,话刚说完花羡落便即刻转过头来看向我。
      “其实小宁也是为了你好,”我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心中的无奈表达出来,“她那张符,看来也不是从什么蒙古大夫那里求来的,大概真的是正经八百地去找了某个有名的师父,可能还花了不少钱……你就这么撕了,会不会……有点……”
      “过分?”花羡落挑起右眉,淡淡地接过我的话。
      “当然不是‘过分’啦,”我忙摆摆手纠正道,“只是,不太……合适吧?”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程度不太重的措辞。
      花羡落的表情却依旧淡然,她好像并不觉得“不合适”和“太过分”是两个有区别的短语,微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我如果不这样做,你会消失的。”
      她如果不这样做,我会消失的——说得小宁好像是要把我逼得魂飞魄散的法海一样,而她则是千辛万苦处处都护着我的小青。慢着,这么说来,我又是谁?白娘子吗?呃,我也太不要脸了吧。赶紧止住自己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可回到状况里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花羡落不这样做,我大概真的会消失吧?还是说只会继续头疼下去?但小宁也不过是想用那道符来保护花羡落和她自己而已,这次是符,不担保她下次会带什么来,或许是桃木剑,又或许是八卦阵什么的。不管怎样,她们两个人根本没错,错的是我。
      “反正,”这么想着,我有点负气地说,“我迟早都会消失的。”
      我看到花羡落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就像是突然被告知了一个什么秘密般。但很快,这种失措被她迅速掩盖起来,继而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电梯门,不再看我。心里有点内疚,暗自思量着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是不是太无情了,可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刻,花羡落又淡淡地说:“你说得对,你迟早要消失的。我……的确是太过分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不对吧,我说你做得“不太合适”,不是做得“太过分”啊……这么想着,我一边压抑住心里传来的阵阵酸涩,一边无奈地跟着花羡落步出电梯。
      晚上,花店老板又依时出门赶去学校教跳舞,我当然还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后。反正小宁不会出现在舞蹈教室里,我有什么好避讳的呢?花羡落则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下午和我在电梯里的那一番对话不曾发生过似地。
      舞蹈教室里,依旧是那帮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仍然是那位隐藏着秘密的程老师,还有最重要的,优雅似天鹅的花羡落。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地看着这一切,除了在花羡落跳舞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之外,其它时间我还暗暗在心里记下了女孩们的舞蹈动作——或许下辈子我能因此而当个舞蹈家也不一定。立脚尖、抬手,提腿,弯腰……这些在我生前绝不可能接触的事物,死后竟差不多要天天观摩。也许,缘分这种东西并不是只有在活着的时候存在吧。
      突然,我发现站在最后一排、最左边的一个小女孩好像有点不对劲。她的身子和其他人相比起来略显瘦小,眼睛很大,头上还扎着两条活泼的麻花辫。可不知为什么,小女孩紧蹙着眉头,嘴巴也死死地抿着,一脸阴郁。她很不开心,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看花羡落,只见她正耐心地纠正着站在第一排的学生们的舞蹈动作,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我回过头,慢慢飘近那个小女孩,正疑惑着是什么让她这么不高兴时,我不自觉得低了低头,随即心里便一紧。我看到,在那个小女孩的细腿上,有三条交错的手指般粗细的红印,好像是被藤子之类的东西鞭打过后的痕迹。
      花羡落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在了我的旁边,她蹲下身子,抬起头看着那一脸不高兴的小女孩,温柔地问道:“央央,怎么了?”我突然认出了这个叫“央央”的小女孩,她平时活泼得很,记得前些天这一帮明日八卦之星在取笑程老师时,央央也在其中闹得很欢快。
      央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两个眼眶瞬间便红了,但她仍旧死死地抿着唇,想哭却不敢哭的样子。周围的学生都停下了动作,纷纷朝这边看来。
      我忙提醒花羡落:“她的腿,好像是被人打了。”
      花羡落听了,赶紧低下头朝央央的腿看去。站在旁边蓄着个包包头的短发小女孩突然插嘴道:“花老师,央央被她妈妈打了!”
      刚说完,央央的泪便滚了下来,可是却没哭出声。攥紧央央的手,花羡落站起身,吩咐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小女孩带着大家跳舞,然后又拜托程老师继续重复弹奏刚才的音乐,接着便二话不说牵着央央往角落的更衣室走去。我也紧跟在后,心里为那几道手指般粗细的红印而发酸。
      走进更衣室后,花羡落转身关上门,她让央央坐在靠墙的棕色小沙发上,接着便拿出包里的纸巾,蹲在沙发前温柔地替央央擦去脸上的泪水。央央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羊羔,瘦小的身子缩在沙发里随着嘴里的啜泣而不停地战栗,不管花羡落伸住手去擦多少次,她的泪水就像忘了关上的水龙头里源源不绝喷出的自来水般,没个停歇。看到这样的她,我突然想起自己也曾这么无助而又无声地哭过。多年前的那天,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就这么无声地淌着,脊背上是一下又一下的鞭打。隔天,我离开了那里,并且再也没有回去过。
      “告诉花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花羡落温柔的嗓音把我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缩在沙发里的央央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眼眶依旧红得厉害。
      没有丁点回应,央央只是抿着唇,不肯说话,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眼看又要涌出来。赶紧伸出手去擦掉再次落下的泪,花羡落耐心地柔声问道:“是不是被妈妈打了?”
      央央一边哭着,一边委屈地点点头。
      “为什么打你?”花羡落攥紧了央央的小手,似乎想用这样的方法把勇气传给对方,“告诉老师,央央不要怕。”
      “我……我跳舞、跳得不好,妈妈……就打我。”终于支支吾吾地,央央把事情的大概讲了出来。原来昨天晚上,央央的家里来了客人,事情也因此而发生了。众所周知,全中国的家长都有一个习惯——喜欢在外人面前让自己的孩子露一手。央央的妈妈一时兴起,便让央央在客人面前跳一段芭蕾。据央央所说,她当时并不怎么想跳,但既然妈妈开口让她跳,她便只好照办。本来跳得好好的,但是在转圈的时候,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脚崴了,目的为露一手的表演还没露出些什么就被迫终止。客人走后,央央的妈妈突然发起了脾气,说央央疏于练舞,于是让央央踮起脚尖立在墙角罚站。可是小孩子么,难免会在受罚中偷一下懒,好巧不巧,央央的妈妈发现了央央的偷懒行为,一气之下便拿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了央央的腿上。
      叹了口气,花羡落轻轻抚了抚那几道红印,问:“还疼不疼?”
      央央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地说:“……花老师,我不想参加比赛,我不想……不想学跳舞了。”
      我听花羡落说过,她下个月就要带着这帮孩子去参加市里的芭蕾舞大赛,为此已经准备两、三个月了。关于比赛,其实不仅央央不想去,连花羡落本人也不太想参加。记得前些天她很勉强地对我笑了笑,说这个比赛是学校方面的强硬安排,没办法推辞。
      伸出手去抚了抚央央的脸,花羡落柔声问:“不喜欢跳舞了吗?”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央央似乎陷入了艰难的抉择。这孩子,果然还是很喜欢跳舞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但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听花羡落接下来打算对央央说些什么话。可是我没有等到预期中的长篇大论,花羡落只是捏了捏央央的鼻子,笑着说:“但是我觉得,央央跳舞跳得很棒,老师希望你能继续跳下去。”
      央央没有答话,但是刚才还满是乌云的脸,此刻似乎稍稍露出了些许阳光。果然,孩子都喜欢被称赞,花羡落深谙此道。
      “你想继续出去跳吗?”花羡落又问,脸上的笑容没有变过,“还是想在这里休息?”
      顿了顿,央央小声地说:“……想休息。”
      花羡落又笑着抚了抚央央的小脑袋:“老师现在要出去教大家跳舞,你就在这儿休息,好么?”
      小脑袋轻轻地点了点。
      “乖。”花羡落说着便站起身,然后又不经意地朝我看来,我赶忙笑着说:“放心吧,我在这里陪着……呃,看着她。”
      花羡落又对我笑了笑,随即才放心地开门走出更衣室。央央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啜泣已经停止,她抬起小手揉了揉仍旧湿润的双眼。又过了一会儿,央央开始好奇地在更衣室里东看看、西瞧瞧,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来着,果然孩子就是孩子。突然,门外传来程老师弹奏的钢琴乐,而花羡落喊节拍的声音也飘了进来。缩在沙发上的小人坐不住了,她跳落到地上,慢慢踱到门边,开了条小缝朝外面张望。
      心里的喜爱让她想继续跳,母亲的打骂让她想远离舞蹈——原来人的矛盾心理在那么早就开始存在了。
      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似地,央央悄悄地趴在门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装作无所事事地在更衣室里转了两圈之后,又重新凑到门边朝外面张望。这人还真纠结,小时候都这样了,长大之后还得了。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随后便自作主张地暗中帮了她一把。本来只开了一条缝的门突然慢慢敞开了,央央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外面已经传来花羡落带着笑意的喊声:“央央?……想跳吗?过来吧。”
      扭捏了三、四秒,央央终于不再纠结,重归大队跳她的芭蕾去了。我站在门边抬眼朝花羡落看去,谁知那人也正看着我,于是便默契地和她相视而笑。
      等到芭蕾课终于结束,很多家长前来接孩子下课,花羡落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回更衣室换下衣服,而是紧攥着央央的手,和她一起站在门边。程老师今天好像有什么急事,他匆匆和花羡落告别后就离开了,偌大的舞蹈教室只剩下花羡落和央央……哦,还有我。九点十分左右,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中年女人终于出现,她看到齐齐站在门边的花羡落和央央,一时愣在了原地。
      “央央她,很喜欢跳芭蕾。”花羡落突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道。
      “……啊?”央央的母亲似乎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花羡落笑了笑,随后又认真地说:“央央今天哭了,她说你昨天打了她。”
      “央央?”皱着眉,央央的母亲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没有松开手,依旧牵着央央的花羡落继续说道:“孩子喜欢跳舞,但是千万不要在她的‘喜欢’上施加压力,不然,当这种压力把‘喜欢’转化成‘讨厌’之后,就再也来不及了。”
      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央央的母亲皱了皱眉,语气不善地问:“花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花羡落依旧面带微笑,“我只是,看到央央腿上的伤了,她说……”
      “花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花羡落的话,央央的母亲挑了挑眉,尖声尖气地道,“我打我的孩子是我的事,你别管太多。我要不是知道你是李莉的女儿,还有那么点斤两,我才不会把央央送到这儿来学芭蕾。花老师,你小时候肯定没少被李莉打吧?没有她,哪儿有今天的你?我……”
      “就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我才希望你不要再打她,”花羡落仍旧微微带笑,温柔而又有力地反过来打断了对方的话,“想要孩子学好芭蕾,一味的打骂没有用。你打击她的自信心,到最后央央就只能像我这样,窝在这个小教室里当个没用的小老师,根本没兴趣到外面比什么赛。你不是想让央央拿奖么?你不是想让央央拿第一名么?如果她讨厌跳舞,那就什么奖、什么名次都拿不下来了。”
      无言地愣在原地,央央的母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随即一把拉过被花羡落攥紧的央央的小手,嘴硬地说:“花老师,我还是那句话,怎么教女儿是我自己的事!要是你不会教,我明天就到别的地方找别的老师……”
      “找谁都一样,”花羡落淡淡地笑着说,“你别忘了,家长才是孩子真正的老师。”
      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央央的母亲似乎有气无处泄,她最后只能把头一扭,拽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央央快步离开了教室。所有的人都走了,面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背对着静悄悄的舞蹈教室,花羡落站在门边一动不动,而我则抱着满腹的疑惑立在她身后不敢轻易开口问话。花羡落和央央母亲的对话我只听懂了其中的百分之六十,什么“李莉”、什么“小时候被打”、什么“没用的小老师”……她们之间聊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花羡落吗?
      终于肯伸出手去关上教室的门,花羡落缓缓转过身来,疲惫地倚靠在门上,然后看着我轻声道:“……我是个,失败透顶的老师。”
      “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我有点心疼地问,“你明明就不是什么‘窝在这个小教室里的没用的小老师’,更不是什么‘失败透顶的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
      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质问,花羡落只是平静地与我相视着,随即又微微苦笑了一下。就在此时,她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疲惫感。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实在太平常不过,但是在花羡落脸上出现这种不寻常的神态,我竟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我还记得花羡落说过——“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名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跳舞只是为了表达情感的一种方法而已”,那时能说出如此淡然话语的她和现在全身都透着疲惫的她,两者相比,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其实世界上的每个人……”花羡落突然缓缓沉声道,她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都在戴着面具生活,不是吗?”苦笑仍没褪去,却比流泪更让我觉得心疼。
      其实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戴着面具生活,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疼得快要裂开来。
      “其实世界上的每个人,”我皱了皱眉,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花羡落,“每天都需要十六个拥抱,只有这样才能长命百岁。可是据我所知,你今天好像还没有和任何人拥抱过?”
      果然,花羡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她大概是理解不了我突然说出这么一大堆废话是想干嘛。好吧,唯有霸王硬上弓了。张开双臂,自作主张地把身前这个让我心疼的人揽入怀里,强硬地、固执地抱住死后第一个让我忍不住想要拥抱的人。有着极度洁癖的花羡落会不会推开我?会不会认为我这样做是想要占她的便宜?胡思乱想着,我在真正抱住那人僵直的身体的那一刻,立即便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
      但很快,我的心又稳了下来。
      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的腰也被对方紧紧地揽住,耳边还传来一声舒心的轻笑。
      死后的第一个拥抱,感觉……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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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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