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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歇
曾听闻大漠孤烟,荒芜万顷。
曾听闻只身单剑,马踏山河。
然而在那么许多年后,往事如烟,成了故事,成了传奇。
身在江湖的人总问,何为天下。
远离江湖的人总问,何为江湖?
那之后的一十二天。
锦衣的华美少年依然是提前了半柱香的时间到了。只是与上次不同,天没有下雨,亭内石几上也不是茶壶,而是酒坛了。
那是城中转碧轩的「转碧流珠」。入口轻质淡雅,不似酒类,反倒像是茶了。不过后劲倒是醇厚,有些烈酒也是比不了的。洛君容爱极了这个味道,因为这能让他清醒的品味酒的独特醇香,又能在此之后得到酒之于他的真正意义——
梦里欢客。
所以当顾子序依约前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斜靠在横栏上的少年衣摆迤然委地,执杯的手半垂着,而那双平日不是戏谑便是冷冽的凤眼中却有了几分迷离和迷茫。
顾子序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我认识一个人,他可比你看得开。」
闻声洛君容猛地抬了头,看清来人后,向他扬了扬手中的白瓷酒杯,示意他随便坐下。
「你认识的一般都不是人。」
顾子序没否认也没承认,微微笑过后随意在石凳上坐下。随后他从石几上拈起一只杯子注满酒,而后轻轻啜了一口,叹了声好酒。
抬头就看到洛君容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
「……原来你也会饮酒?」
顾子序又是一笑,放下酒杯,却不再碰了。
「公子还是听顾某的故事吧。」
语毕他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服。而那华服的少年已然没有了先前的迷茫神色,而是将酒杯凑到唇边,端的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本公子来这里就是为了听故事。」
「那顾某今天的故事,倒是与平日的不大一样。」
「怎个不一样法?」
「不知公子是否听过『创世说』?」
「自然。」
「故事说那天界有天神聿,司管上位神四十九位,东南西北及统御神将五位,后凝聚天地精魄化生十二子。十二神子中有九位镇守创世秘境,一位留在天神聿左右,一位早夭。唯有天神最小的孩子,有些与众不同。」
洛君容转了转眼睛。
「普通话本只说天极有神界,地末有魔界,世上也还有仙灵魔怪……倒是未分的如此详细。」
「不然公子怎会听顾某的故事?」
「那,那最小的孩子,怎样?」
「那最小的孩子,生于乱世,命带煞气。这自是不详的,天帝就流放了他。」
「流放?」少年长大了眼,「这当爹的也太狠了吧!」
「神子自是心中怨恨,走之前,天界却是一场恶战。」
说到这里,顾子序微微合了眼,用手指磨了磨酒杯边沿。
「他与统御神将素来交好,却在那一日刀剑相向。最后,统御神将胜了神子,神子便……入了轮回。」
顾子序顿了顿,旋进抬眼看了正听的津津有味的少年。
「公子可是听出了什么不对?」
「不对?咦……这……嗯?等等,你说天界恶战——」
「公子果然聪慧过人。」
洛君容一骨碌从栏杆上坐起来。
「若只是因为神子心怀怨恨,为何会引起天界恶战?除非他着实高强。况且既然统御神将与他交好,流放这种一听就很过分的事情、就算不帮着他打天界,也会放放水让他走,又怎会突然恶战一场?」
「还有一点。」顾子序拍了拍手,「神子当日所作所为也算是『叛天』,况且又身带煞气……若你是天神,你当如何?」
「杀了他。」
顾子序点头。
「但神子却只是入了轮回。这便是最奇怪的地方,整场恶战,天神聿他……却没有出面。」
他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华衣少年。
「而玉箫飞虹、落尘公子、鬼府船客、倚窗幽碧、甚至是江南洛家——」
洛君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芒。
「都是在传说圣战后的,第五个千年。」
「什——」
「公子可听过『降世言』?」
「……略有听闻。」
「公子可是记得?」
「……不甚清晰。」
「也罢,那样的东西,就算你曾经多么熟悉,也——」
「顾子序你想说什么?」
洛君容不傻,他自然听出了顾子序瞬间变换的称呼。而且这个时候的顾子序,让他有一种异样的、莫名其妙的感觉。
感觉好像,这个人,此时是不应该坐在这里的一样——
「上次顾某问过公子,公子可相信轮回?」
「你——」
「那便让顾某,背诵一遍,公子所熟知的『降世言』。」
顾子序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小。湖面上的风荡涤着他腰间的铃铛,泠泠的清响。
「天地之初,混沌无依。始有具形,方化万物。山河百川,兽鸟虫鱼。盈盈有气,柝之八极。横贯四维,纵无朝夕。望舒羲和,须女觜嶲。而后降世,凭化须臾。太微紫宫,咸池天河。幻境归墟,脱骨就新。一曰兵铦,更世推陈。二曰弓戟,夺权逐利。三曰水镜,映尘知继。四曰玄音,濯秽净衣。蕴道其中,含仰天地。世间万物,皆始于此。」
轻轻的声音让洛君容一瞬间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仿佛有大片色泽自眼前闪过、却稍纵即逝——
「靖夷,我不信你不会背。」顾子序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不信。」
他看向洛君容,一向淡定优雅的笑容却在此时有了微微的苦涩。
「顾某来告诉你『降世言』后面一段。听罢这个,公子定是明白了。」
「有莲徐生,浴血吞戾。神之末子,杀戮之力。诞于莲华,弃之荼蘼。所表天狼,绵延无期。后出神祇,玄龙为骑。挽弓太白,驱剑东壁。帷幄掌中,天下归一。春秋霸业,择枝而栖。」
顾子序的脸上突然有了悲悯的笑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随缘而生,随欲而求。随心而至,随身而留。因由果起,果自因出。拈花一笑,净莲菩提。千生万岁,轮回相照。定业未劫,此世非报——」
「够了!!!」
「……公子定是明白了吧。」
「子序,你别——」
「我不怨。靖夷,你可知,我们……是时候道别了。」
洛君容一直知道,顾子序有一个心结。而这个心结,和他从不离身的那只铃铛有关。
然而他也说不明白。因为他自己就隐瞒了许多,虽然从结果上来看,这所谓的「隐瞒」,并不成功。
他也曾觉得,顾子序也许本就不是这世上的人,或许他就不是人。但是即使他看起来那般飘忽不定,却从不像此时这样,好像风一吹就消失了。
他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个人能够敞开心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有一种预感——如果此时分别,便再也见不到这个唯一的知己好友了。
「九离,你别、开玩笑——」
「顾某一向不说笑的。」他却是笑笑,「靖夷可知,九离为何、字为九离?」
「我不管——」
「只因九离,见了太多的分离。」
顾子序又笑笑,依然是之前那种悲悯的、怜惜的笑。
「靖夷不记得我是当然,但我也不希望靖夷记得我。毕竟当时算是我送的你。」
「顾子序!!!!」
洛君容已经再想不得其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扯过顾子序的腕子。
顾子序没躲。
洛君容却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他看着顾子序抬起被自己拽着的手,拉开,然后从腰上取下什么东西,放进他手里。
他定睛一看,却瞬间苍白了脸。
那是顾子序从不离身的银铃。
然而此时的它大抵称不上是「银铃」的,因为其原本精巧银亮的表面此时却是像被什么腐蚀过了一般,乌黑的一片。
「这东西没用了,留给你做个念想。」
洛君容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是该收回还是重新拽住他。面前的人很熟悉也很陌生,因为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陌生的决绝。
「靖夷,当初你听的,是那曲『夜飞鹊』……可惜,没机会再奏给你听了。」
顾子序微笑着,如此说到。
「神子的名字我还没有告诉你……他,单名一个『煌』字。」
「那么靖夷,就此别过。」
突然罡风大起,洛君容下意识的把手挡在了眼前。等他再度放下的时候,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混蛋!!!顾子序你个混蛋!!!你他妈给我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
「你故事还没讲完呢……九离……九离九离九离!!!!」
无人回应了。
他知道。
「你个……混蛋……」
他觉得自己很傻。
他觉得自己不值得。
天开始淅淅沥沥的又下起了雨。他依旧呆呆的跌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让雨把自己给淋得湿透。
一点一点,绵长而刻骨铭心。
他突然想起他们相遇的那日,他也是这般发疯了似的淋雨,却见了灰衣的青年执了伞,从从容容的走了过来。
『不知公子可需在下一助?』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有人如是说到。他甩甩头,笑自己定是淋糊涂了。
「……公子?」
耳边再次传来有些犹豫的清雅嗓音。洛君容猛地抬头,却发现雨不再下了——头上笼了竹骨的黑伞。他忽的站起身,吓得原本帮他打伞的人猛地向后一退,绵绵的雨就又落上了脸颊。
「你——」
洛君容看了看眼前人,是个少年。雨有些大,他也懒得理会,只是那人声音端的好听。
「这位公子见笑了,在下心情有些抑郁,公子还是请便吧。」
「倒是打扰你了,抱歉。」
那人微微笑笑,直接把手上的伞塞了过去。
「喂喂——」
洛君容回了头,却猛地看见少年那双明媚的眸子。嘴上不耐烦的话硬生生的吞了回去,出口就变成——
「那我怎么还你?」
说完他自己想打自己一巴掌。什么话这是。
对方依旧好脾气的笑着。
「无妨。公子若是在意,便差人送到流光阁便是。」
「那怎么称呼。」
他看见那人又是笑笑,随后在雨中微微一礼,有些濡湿的长发就那么滑落下来。他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景象,自己定是见过的——
「在下无字,单名『煌』。」
有风呼啸而过。
竹伞落地,溅了一地一身的清明雨。
孰真孰假?
传奇,本也不是传奇。故事,本也不是故事。
这位过客啊,可有时间,听一个关于「轮回」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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