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雪狼

　　七、第七日

　　临时法医室。

　　灯光下，红茶的颜色仿佛也苍白了，欧阳少恭支着颊边，似乎在打盹。因为给龙女验尸，他一夜未曾合眼，虽说如今船上人心惶惶，可此时看着他的模样，甚至让人错觉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尹千觞就有这样的错觉。

　　小心翼翼凑近，尹千觞左顾右盼想找根画笔，他记得小时候，带着风晴雪出去玩，结果自己不小心在草坪上睡着了，风晴雪就拿炭笔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等他醒了，还找个湖让他看，说这个是哥哥，这个是我，这个是毛毛虫，笑得那么开心。如今，小小的女孩出落得这么文静这么美丽动人了，见了面他才知道，再一次分离，竟是如此艰难。

　　可他知道，欧阳少恭做下放弃仇恨的决定，比他更难。

　　唔，画点什么好呢？他只会画乌龟……

　　“呵，莫非在下的脸太难看，以至让千觞盯了这么久都无法下笔？”

　　猛然听到说话声，尹千觞惊得差点跳起来：“少恭，你吓死我了……”

　　“吓死了？好啊，我倒要看看，吓死的人是什么样的。”欧阳少恭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手术刀，尹千觞忙将他一把抱住。

　　欧阳少恭笑笑，也不闹他了，问道：“找我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都按照你的吩咐准备好了。”尹千觞在他旁边坐下：

　　“最重要的炸药都设置好了，只要一个信号……少恭，你真的要炸船？”尹千觞试探着问道。

　　欧阳少恭似乎觉得他的这个问题有些好笑：“是啊，怎么了。”

　　“我是想，我们走我们的，尽量不要弄出太大动静比较好吧？”

　　“呵，‘豪华客轮事故，失踪者尸体未能找到’，才是这个故事的高潮啊。这本书已经翻到最后高潮开始的那页了，怎么能不按照高潮来演绎呢。”

　　尹千觞黑线：“少恭，你篡改结局，读者可不喜欢。”

　　“那是因为你们都不了解这本书，”欧阳少恭晃了晃手中的《七日谈》，随手将书放在桌子上：“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死了七个人啊，而是，所有的人都死了。”他轻轻笑着，修长指尖压住尹千觞的唇：

　　“千觞对这样的退场，可还满意？”

　　尹千觞诡异地咧了咧嘴，猛地一个翻身把毫无防备的欧阳少恭压在下面，嘿嘿笑道：“今天咱们换个姿势吧。”

　　两人就这么鼻尖对鼻尖地看了半天，欧阳少恭忽然笑了：“好。”

　　尹千觞舔舔唇，似乎很是期待。

　　“转过去。”欧阳少恭说。

　　哈？不会是那个姿势吧……尹千觞有点傻了。

　　欧阳少恭借势直接把他推到地上，坐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皱褶。尹千觞爬起来，抗议着：“少恭你不能这么狡猾！”

　　“别闹，你不是盼着我远离这是非么。怎么如今我们就要走了，反而是你舍不得了？是舍不得晴雪么？”

　　尹千觞抓抓头：“也不是，只是觉得挺对不住她的，反正也没脸见她，没什么舍不得一说。就是……嘿嘿，有点紧张。我是头一次跟别人私奔么……”

　　“哈，千觞你还想私奔几次？”

　　“……和少恭私奔，几次都可以。”尹千觞觉得有点口干。

　　欧阳少恭却只是看着他，半晌才笑道：“我向千觞保证，无论以后私奔如何，这次绝对是最刺激的。”

　　“……”少恭，你到底计划了几次私奔啊……

　　◇◆◇◆◇◆◇◆◇◆◇◆◇◆◇◆◇

　　百里屠苏的命令很快下达了，为避免再有人遇害，所有人都到宴会厅待命，不可擅离，宴会厅周围则全部由警员控制。人们的脸上都是一片死灰色，这次连龙女都死了，不知道下一次死神要降临到谁的头上。

　　百里屠苏亲自在宴会厅坐镇，红玉和尹千觞去外面巡逻，襄铃和方兰生则去登记这艘豪华客轮现在的状况，包括仓库与房间中还剩多少食物、多少可用物资等。欧阳少恭被强制留在法医室，撰写龙女的验尸报告。

　　宴厅里弥漫着异常的沉默，百里屠苏缓缓扫视这些人，原先他们也都是有身份的角色，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灰头土脸也属正常。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除了失踪的向天笑和延枚……

　　正在沉思之际，他忽然感到船身的震动，隐约似乎是从下面传来的，接着令他措手不及的，竟然是爆破的声音！

　　他一愣，爆破点并非一处，此起彼伏，他当即判断：这绝非突发事故，而是人为！

　　示意警员戒备，他绷紧了神经。

　　接连的爆炸声过后，船舱底部传来沉闷的声响，船上一片死寂，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测也不会是好事。

　　“别慌。”百里屠苏沉声说道。

　　“屠苏哥哥不好了！”襄铃慌慌张张冲进来，“屠苏哥哥，船里爆炸了！差点把船炸成两半！下面船舱里全是水，船、船就要沉了！”

　　“你没受伤吧？”

　　“嗯，那个时候我还没下去呢。”襄铃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宴厅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全慌了，争先恐后想要逃走，可这是一艘船，他们正在大洋中心，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陆地。百里屠苏喝令慌张的警员控制人群，低声吼道：

　　“都镇定！到甲板上去！”

　　“你疯了，外面的风暴时速超过二百公里，出去是送死！”有人大喊。

　　百里屠苏揪住那人的衣领丢到门口，声音异常压抑：“呆在里面，船沉了必死无疑，出去还有活路。找到救生艇，如果是在水里，只要撑过这场风暴，总会有船只发现你们，快走！”

　　“可……”那人还想说什么，百里屠苏冷硬道：

　　“这是命令！”

　　那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拎起旁边的救生衣冲了出去。紧接着门外尹千觞抱着许多救生衣跑进来，他们将这些救生衣发给每个人，百里屠苏边问道：“红玉呢？”

　　“刚才我们去拿救生衣，她被剩余的炸药炸伤了腿，我已经帮她把救生衣穿好了，但是只怕不能及时赶来会合了。”尹千觞手上动作利索，百里屠苏点点头表示知道，让襄铃穿好救生衣先走，襄铃泪眼汪汪看着他：

　　“屠苏哥哥呢？”

　　“这里的人都走了，我就走。”百里屠苏没抬头。

　　“那、那襄铃也不走！”能看出小姑娘怕极了，几乎哆嗦着，可却异常坚持。百里屠苏还没说话，就听到红玉爽朗的声音：

　　“对，我们第七组共存亡。”

　　他转头去看，风晴雪扶着红玉，后面是欧阳少恭带着方兰生。红玉精神倒是很好，只是腿上一片血渍，血还在流。欧阳少恭看了看，略微皱眉，扯下旁边的餐桌布，撕开当做绷带，给红玉包扎伤口。

　　方兰生脸色苍白：“木头脸，你说我们是共存还是共亡？本、本少爷可不想和你死、死在一起……”

　　“呵，小兰还有心情开玩笑，值得称赞。”欧阳少恭笑道：“我看，这场暴风雨就快过去了，如果再能撑几个小时，我们就有救了。”他包扎完毕，有些忧心地看着红玉：“你这伤委实不妥。第一，没有办法消毒处理；第二，伤口不能碰水，最严重了恐怕要截肢，但现在……”

　　“没事。”红玉不甚在意地笑笑：“你不是说，我们快有救了，没什么。”

　　“抱歉。”

　　“先生怎么知道暴风雨快过去了？”百里屠苏问道。

　　欧阳少恭过来帮忙发救生衣：“这次旅行的主题是追逐风暴，我来之前就顺手上网查了查相关的东西。”他指指一旁顽强工作的内部频道，那里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你们看，天边泛白，风向渐转，风暴快停了。”

　　众人都努力看了半天，外面黑压压一片，雨势极大，狂风呼啸，谁也没看出他说的状况来。

　　救生衣都发完了，警员们也都穿上了救生衣，他们这才往出走，舱门口，在前面打头阵的尹千觞找了个铁链子，顶着狂风骤雨好容易将门固定住，他们鱼贯而出，都死死抓着栏杆以免被风卷走。上了甲板才知道这场风暴的恐怖，四周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狂风肆虐，好像能将人扯成两半，雨点砸在脸上、身上，像弹丸一样沉重，云层就压在头顶，从中窜出亮眼的闪电，蛇一样扭曲着，吐着信子，能将人置于死地。

　　接着亮闪的光，他们看到船马上就要分开两半，船身两头尖尖的部分已没入水中，船正在一点点向水下沉去。水面激烈地涌动着，溅起的浪花撞击着船身，被撞得粉碎，像是邀请他们共赴黄泉。百里屠苏打个手势，快走，救生艇在裂开的那半边，再迟些我们谁都走不了。

　　依旧是尹千觞打头阵，他压住队尾，黑暗中隐约听到襄铃的尖叫。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停住了，他摸到最前面，倒吸了一口冷气。

　　船身已经彻底裂成两半，他的脚下是断裂的船的骨骼，闪电划破天空，下面幽深的海浪仿佛无底深渊，又仿佛巨兽长大的口，吞噬一切活物。他看看对面，目测着距离，后面似乎是襄铃在哭，问他们是不是就要死了。他忽然咬了咬牙，一把将红玉推给尹千觞，抓住襄铃，义无反顾地跳入冰冷的海水中。

　　尹千觞傻了，那一瞬间百里屠苏的眼神认真冷静得令他觉得热血沸腾。

　　是啊，他们不会死，就算死，也要先拼了这条命试着活下去，命就是用来拼的，而不是用来等死。

　　他也不再犹豫，揽着红玉跳下去。

　　在水中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这个距离如果在平时，很快就能游过去的。可现在，水变成了最可怕的东西，冰冷坚硬，撞在身上时疼痛无比，仿佛将全身的热量都带走了。百里屠苏甚至觉得，自己最痛恨的，那永远灼热的需要靠药物抑制的血，都冷得要冻成冰了。

　　将襄铃送上去的时候，襄铃已经晕过去了，他翻身再度投入冰冷刺骨的海浪中。他是他们的组长，局长将他们交给他，他就要保证他们都没事，哪怕是自己死了，也绝对不要他们死。

　　远远的，欧阳少恭淡淡看着这一切，暴风雨中没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只是淡淡看着，身子轻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

　　尹千觞抹了把脸上的水，带着风晴雪爬上船他就觉得快散架了，与汹涌的海浪搏斗让他都体力透支了，百里屠苏的情况只可能比他更糟。他接过少年递来的方兰生，见他打手势告诉自己留在这里，就又跳下了水……

　　尹千觞看向越来越远的另一半船身，闪电横行中，一道身影扶着桅杆站着，身后是残破的甲板，倒塌的木桩，可那人的身形看来是那么的优雅从容，好像暴风雨完全对他无效一样。

　　少恭……尹千觞喉咙动了动，百里屠苏回去，是为了救欧阳少恭。

　　少恭，记住你说的话，我们还要一起走呢，这点风暴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对不对？我们要一起去私奔，然后一起生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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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屠苏在水里就已经觉得精疲力竭，身体累得完全不想动了，想休息，想闭上眼睛睡觉。可他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意味着死亡，可他还……不能死。

　　对面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他必须过去。

　　爬上甲板，他跌跌撞撞扑向那个人，那人似乎向他看过来，站着一动未动。

　　他真的没有力气了，身体也几乎没了知觉。

　　他想，这样也不错，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了。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住那个人，收紧手臂，把头靠上去。

　　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欧阳少恭仍旧站着未动，他的眸中闪过一片讶然之色。少年已然呈现半昏迷的状态，却死死抱着他，好像是抓住这摇摇欲坠的天地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又好像是，奋力张开翅膀保护雏鸟的母鸟，坚决地、固执地、无畏地。那力道大得甚至弄疼了他——不仅是身体，还有心里的某处。

　　其实还是想活下去吧，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所以才会回来送死。

　　欧阳少恭轻笑，是啊，谁不想活下去呢？

　　我们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啊。

　　他抬手，稳稳环住少年的腰。少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力竭加上被寒冷的海水冲击，再如何锻炼，普通人终究无法抵御大自然的愤怒。他将少年拥入怀中，冰冷的体温让他蹙起眉头。

　　屠苏，为了我这么拼命，真的不值得。

　　真是个傻孩子啊……

　　这么傻的孩子，让我怎么忍心，离开你呢……

　　他低下头，亲吻少年的前额，而后是鼻梁、鼻尖，最后是唇。舌滑入口腔，纠缠着，极尽缠绵。

　　他们的身后，苍白的闪电咆哮，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远远的，人们被安排进入救生艇，只有尹千觞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看到这一幕，他无声地骂了一句。

　　妈的，他们走不了了。

　　船沉了。

　　—第五章七日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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